作者:顾四木
都是金口玉言,真是不知道听哪一版啊。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皇上的眼睛看了过来。皇上的眼睛极亮极锐,看人的时候鲜少不带冷意,此番一睃之下,更添几分让人胆寒的天子之气。
皇后只觉得他这样寻常一扫,似乎把自己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让她有种自己站在盛夏太阳下无处可避的窘迫。
好在皇上没有发火,而是很快很清晰地回答了她:“六宫之中,再无例外。”
其实要不是有怡亲王之前的话打底,皇上了解到这里人人都认定他极宠爱贵妃常逾越礼制,只皇后这一问,他就要大发雷霆了。
身为皇后,要管着后宫的宫人不乱跑,竟然还犹豫?
今日他索性与皇后说透:“从今后,朕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后宫。”
皇后连忙端正了态度,敛袖肃容恭恭敬敬:“臣妾领训。”
不过虽面上恭敬畏惧,皇后心里却乐开了花——皇上这样正色,带了点训斥意味的话,她从前听得也不少,但没有哪一次训得她这么舒服。
从前皇上都是怪她苛责了贵妃(在王府早期时,也曾怪她苛责了李氏、宋氏等人),可今日皇上训她,居然是怪她弹压不住贵妃。
好耶。
有了这次的‘圣训’,自己就奉旨可以‘改正错误’,以后光明正大的驳回贵妃,约束贵妃的宫人了。
于是皇后忍着内心的喜悦忙答应了下来。
见帝后的正式谈话告一段落,宫人才敢上来奉茶。
皇上从西六宫的翊坤宫,带着气来到这东六宫承乾宫,折腾个来回,也累够呛,见宫人奉茶,想着皇后这里一向茶最好,便也准备喝杯茶再回去。
然而才喝到第一口,又听皇后在旁开始努力给他推荐新人:“皇上,新入宫的妃嫔们今儿都各分了宫室,您要不要去看看?想来她们都盼着皇上去呢。”又特意道:“信贵人就住在旁边永和宫中。”
皇上当时火气又上来了,他是来给皇后安排任务的,又不是从皇后这里接任务的!于是冷哼一声,茶也不喝了,又从皇后这里拂袖而去。
苏培盛当时心里痛苦极了:皇上现在已经不是雪松外表挂一层霜了,根本自己就是一根冰柱,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他都发愁这两日可怎么伺候啊!
见皇上出了承乾宫后,抬轿都不上了,直接要去永和宫。苏培盛也只来得及打发个小太监立刻跑着去告诉信贵人一声。
阿弥陀佛,贵妃和皇后娘娘接连让皇上不痛快,盼着信贵人那别再出岔子了!
其实在已然做过十余年帝王的皇上心里,万事都跟明镜一样。
贵妃的求见固然是要撒娇要争宠,可非选了今日求见,就是在给新人们下马威。而新人里最让她忌惮的,大约就是被自己召见过的信贵人。
想起那个笑容让人愉快的姑娘,皇上想着,既然都到了永和宫边上,就去看她一眼。
也是明白示以贵妃,不要想借着圣恩打压旁人,他作为皇上要去哪儿,只能是皇上自己决定。
两条匆忙的时间线汇聚到现在。
然而皇上到了永和宫一看,信贵人竟然一副已经歇了的样子。自个儿这当皇上的还在一晚上三个地方连轴转,收拾之前的烂摊子呢!
皇上不由就说了一句:“你倒是歇的早。”
姜恒很有几分无言以对。
好巧不巧此时一阵风吹过。京中哪怕到了春末,昼夜温差也不小。姜恒急着出来,外衣披风都没来及穿,此时叫这穿堂风一吹,不由浑身就是一颤——叫姜恒自己说,这一颤里头还有叫皇上吓得的成分。
不得不说,那种帝王的气势与压迫感,真的是太足了。
而皇上在看到她这样连着睫毛都发颤的一幕后,心软下来:罢了,她知道什么呢?想来是听说自己去了贵妃宫中,以为必不会有机会见驾,这才换了衣裳歇了吧。
且她换了衣裳,才显得对外头的事儿毫不知情,皇后提起她,也并非刻意,估计只是顺口为之,不然永和宫不会毫无准备。
皇上语气微和:“起来吧,外头冷,先进去。”
姜恒心道:外头其实还好,只是您这个表情太冷。
到底姜恒是才入住永和宫,这正屋只有基本的家具和陈设,还有些空荡,看着冷清清的。皇上很自然举步向着布置最完善的东厢房走去坐了。
一落座,皇上就看到书桌上摆着自己送给她的星动仪。
只是这星动仪与当时自己当时拼好的毫无差别。
且说这星图拼好后,下方有一枢纽机关可以扣上锁住,之后这星图就不会再乱了。如今看这星图完整,皇上不由想着,这是从养心殿搬出来后就没再有人动过?
皇上微蹙眉,也不理宫女跪奉上来的茶,直接问姜恒:“朕把它给了你后,你未曾试着调拨?”
原是看着她喜欢,才给了她。
皇上倒是不指望小姑娘家的,能把星动仪研究明白,但好歹她也要拨弄转换下试试才好——要是她根本不明白这怎么玩,或者根本只是看上头的宝石珠子好看,让这蕴含天道星轨与数理规则的星动仪明珠蒙尘,倒让皇上不快。
谁料却听信贵人道:“臣妾每日都会将星图打乱再拼起来,这是今儿才拼好的。”
姜恒很认真研究过这星动仪。
作为职场人,都知道,老板交代的项目里没有期限的那种,未必是件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呢。那半夜忽然发信息:“小姜啊,我之前给你的那个稿件,写完了吗?”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于是皇上把星动仪给她后,姜恒就赶早不赶晚地研究透了其玩法。发现这星动图就像是魔方一样,不管打乱成什么样子,按照一定的公式去拼,就一定能复原。
试多了后,姜恒现在都很习惯闲来无事拨开机关,重拼一次星动仪,这已经变成了她日常休息放松最喜欢的娱乐。
她甚至还给自己计时,试着再缩短拼完星图的时间。
而皇上听她这么说,倒是一挑眉:要是偶然运气好凑出来一回完整星图也罢了,但听她这意思,每日都拼起来?她难道能算明白这里头的数理?
姜恒将皇上的神色看在眼里,低下头去:领导颜值太高,不是件好事啊,刚才看皇上挑眉的动作,自己还有点欣赏美色的快乐。
皇上起身走到桌前,拨开枢纽机关,随手将星动仪上的日月星辰打乱,然后对她颔首:“过来。”
姜恒心道:皇上就是皇上,大晚上也不睡觉,跑来验收项目了。
姜恒走过去,很快很顺利的把星动仪复原,然后抬眼看了看皇上。
皇上竟然还不算完,又换了方向从神宫星开始,并不再随手,而是故意把星图彻底拨乱。
姜恒再复原。
两人也不说话,就如此‘你拨乱我还原’的玩了好几次,把门口站着的苏培盛看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皇上此时已然发现,信贵人拼星图,是有规律的,每次都先把北面星宿拼完,然后再去整理别的,似乎无论怎么打乱,她都有自己的一条复原星图之路,并不受干扰。
竟有些万变不离其宗的感觉。
皇上就这样看着她手指灵巧,眉眼专注上下移动星辰,神气儿渐渐平定了下来,身上也没了刚进屋时的冷意。姜恒再一次拼完后,皇上就没再拨乱,而是伸手扣上了机关,将星图固定住:“你倒不辜负这星动仪。”
皇上转头看了看表,便准备起驾回养心殿——他今日原就没打算翻任何人的牌子,他的书案上还堆着无数的正事没有做完呢!
由贵妃求见起始,这出来一趟,已经耽误了近一个时辰。
皇上心疼起自己的时间来。
见皇上要起驾,姜恒屈膝行礼相送,心中颇有些送神难,但终于送走了神的宽松感。
而皇上见她没多一句话,只是乖巧恭送自己,反而在门口停步。
心道:她也可怜,自己忽然来了又忽然走了,这不吓得她一声不敢言语,更不敢挽留。自己走后,她说不定要怎么忐忑害怕到半夜,以为是自己得罪了皇上,皇上才不留下的。
想起信贵人也只是初入宫一月,哪哪儿都陌生的姑娘家,皇上倒是起了同病相怜的意思。自己到这个大清,也才一月余罢了,处处都要适应。
就像一株已经长成的植物,被人连根拔起,换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她是如此,他亦然。
再想起她方才在门口,被风吹得浑身一颤的样子,皇上语气就软和了起来:,额外多说了一句:“朕今日原就忙着没翻牌子,只是顺道先来看看你。”
姜恒有点诧异抬头:皇上这是在对她解释和安慰吗?
解释他这样匆匆来匆匆走,让自己不要害怕。
皇上就见信贵人脸上露出笑容来。她的笑容总能让人想起一些很美好的东西,就像是夏日冰镇的西瓜酪。
她眼睛也很水亮,带着一种透澈的笑意看着他道:“多谢皇上。”
皇上就知道,信贵人是明白了自己意思。明白他刚才那句话,是关怀是安慰,是让她能够睡个好觉。
自己的善意被别人完全领会,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对皇上来说也不例外,他唇边也一闪而过一个浅淡的笑容,之后却又恢复了不可直视的天子威仪,很快带着人离开了永和宫。
“贵人,您快暖暖手。”皇上刚走,外头秋露就送进来了手炉和汤婆子。
方才姜恒在门口被风吹得颤了一下,不光皇上看见了,她们这些侍候的人也都看到了。皇上一走,秋雪秋霜在屋里给姜恒上热茶披衣服,秋露忙去弄了个手炉。
好在贵人刚搬进来东西少,手炉等冬日的物件都好找。
姜恒捧着茶盅笑道:“喝杯热水就行了,这都快入夏了,又找出手炉来了。”屋内人都笑了。
这是种放松的笑声。
经过这第一夜,皇上突袭永和宫,虽然让永和宫上下害怕慌乱了一阵,但同舟共济经过些事,才会让人变得更紧密。
姜恒就觉得,现在永和宫的氛围,比白日团结凝实了许多。
且皇上来这一趟,对永和宫的宫人,是一种极大的鼓舞:皇上对自家贵人,真是很好的!
姜恒也觉得皇上是个很好的领导。
其实作为最高决策层,很多时候他们不会也不必顾忌别人,尤其是别人的心情。
姜恒属于异类,她看这个后宫与旁人不同,皇上真是一言不发走了,她也不至于怎样。但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新人嫔妃,皇上带着怒气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呆了片刻又走了,只怕今晚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战战兢兢郁闷一晚上。
未知总是最令人恐惧和焦虑的。
皇上肯体谅这一点,在走之前能安慰一句话,姜恒就觉得皇上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姜恒临睡前,还喝了秋雪送上来的一碗姜汤。
这个时辰,必然不是从膳房叫的姜汤,那就太兴师动众了。想来是秋雪用小炉子自己熬的。
好在贵人份例里也有白糖红糖,一碗红糖姜水喝下去,姜恒确实觉得暖透了,正好睡觉。
姜恒将碗递给秋雪的时候,就听她道:“皇上心里是记挂着贵人的,只怕这些日子就要翻牌子,您可不能生病了!”
姜恒:……不愧是秋雪,这事业心也太强了。
交完‘星动仪项目’送走视察的大老板,最后还喝了热乎乎红糖姜水的姜恒,这一夜睡的挺踏实。
但这一夜,后宫里跟她睡的一样好的人不多。
太后前年过了五十岁的生辰,在这个年代,也算是标准的老太太级别。
夜里的睡眠也远不如年轻时候好:说来太后是宫女出身,后来做了妃嫔。她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渴睡的,可那时候哪能由得自己,只好偷空睡一会儿,眯一刻钟都觉得香甜。现在由着她睡,她也只能歇个午觉找一下自在的感觉,实则睡眠质量没有那么好了。
早上起得则更早。
慈宁宫也就跟着太后的作息,天还黑乎乎的时候,就统统起床了。
太后洗漱过后,在早膳前会先吃一盏米与杏仁熬成的糊状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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