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这宫里,有一种席面没有酒,那就是年节下赏赐给下人的席面。喝酒误事,宫中当值禁绝酒水。
贵妃是在这里等着她。
而姜恒却忽然笑了:她想起回到老家吃婚宴的时候特别想坐小孩那桌,不用喝酒应酬,只吃饭的一桌。
谁成想,在贵妃宫里,她真要上小孩桌了。
几位主位嫔妃里,熹妃和裕嫔都是跟姜恒接触过的,多少有些了解姜恒的性子,知道她不是急躁人。裕嫔更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意气用事,混过今天再说——今日贵妃的生辰,两人位份又相差大,只要姜恒闹起来,就肯定是姜恒的不是。
给姜恒使眼色是一回事,裕嫔心里不忿又是另一回事了:多少年了,贵妃还是这一套。当时在王府里,她们谁没吃过贵妃这样的目中无人的点名羞辱。
熹妃经过,她经过,如今又轮到信贵人了。
姜恒目测了下这张席面与门之间的距离,心满意足坐下来。
熹妃裕嫔见她带笑自然入座,心里都是赞了一声:这种时候,当然是你自个儿越稳越自然越好,若是自己羞愤的不得了,旁人才更要看热闹。
齐妃却从没跟姜恒说过话,此时见她笑意盎然坐了没有酒水那桌,心道:听说挺得宠挺会出花样的小贵人啊,原来是个小傻子啊,居然一声不吭就去坐了没有酒水的一桌?
好歹拉下点脸色来给贵妃看呢。
翊坤宫过生辰的规矩,都是开席前,贵妃先拆礼物,看看各宫给她孝敬了什么,若有敷衍寒酸的,贵妃就要在席上点人名了。大伙儿为避免被点名,送的就小心,从齐妃熹妃起,众人送的全都是不会出错的珍贵衣料。
衣料:后宫送礼永远的神。
很快就拆到了姜恒,贵妃听宫女读随礼单:“永和宫信贵人:活页册两本。”
贵妃脸色微微一凝。
在座的妃嫔们都看着酒杯,然后竖着耳朵。
活页册哎,这不是信贵人独创的,得了皇上喜欢的书册子吗?贵妃的生辰,她不送寻常生辰礼,倒是送这个,岂不是挑衅贵妃?
然而妃嫔们很快就发现,送活页册,并不算什么挑衅,真正的挑衅还在后头呢。
贵妃听到活页册,金指甲套子就在桌上划了两下,示意束蒲当场打开信贵人的礼物,同时口中淡道:“宫里都知道,信贵人会玩些古怪花样。只是本宫的生辰,信贵人只送两本册子,未免太寒酸了吧。不知信贵人是自己囊中羞涩,还是轻慢本宫?”
姜恒笑容依旧很甜,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水蜜桃似的乖巧甜美笑容,然而落在贵妃眼里就很扎眼。
贵妃就见信贵人带着这种令她讨厌的笑容,轻轻软软道:“娘娘,臣妾怎么会送娘娘便宜寒酸的东西呢,这活页册现在可是有价无市。而且,这一对活页册是臣妾特意定制的,带着自个儿的心意呢。”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脸色又冷了一点。
是,这活页册如今是京中极金贵的流行之物。有好些都是皇上和怡亲王亲手画的图纸,命造办处做出来的,天然就卡着皇室的硬标签——便是这东西仿做起来很容易,但皇家不授权,谁也不敢就山寨起来。
于是这活页册,如今在世面上基本不流通。属于皇上赐给得用臣子之物,相当于纯手工皇家工艺的奢侈品。
最令贵妃生气的是,皇上并没有在其中掩藏信贵人的功劳。皇上将这活页册分赏给臣子们的时候,直接道,这是后宫瓜尔佳氏想出来的,还命人千里迢迢送了一箱活页册去给信贵人的阿玛,治河总督观保。
以至于那些日子内外命妇出入宫闱时,提起来都是想出了活页册的信贵人。
贵妃心道:她也配出这个名!不过是为了分绣花图,才阴差阳错想出来个新巧玩意儿,说到底还是造办处做的罢了。
在现代社会,姜恒还被领导直接拿走过方案,当成自己的汇报。这活页册,她当初想出来,也没指望什么。此番皇上的举动,不由让姜恒对皇上这种领导的好感度上升了一层。
闲话扯远,只说贵妃看见这活页册,听姜恒提起这活页册在外头是金贵物,心里就有气。
姜恒看着贵妃的冷脸,心道,贵妃娘娘啊,你要是现在就生气,可是有点早啊。
只听贵妃冷笑一声:“本宫倒要看看,信贵人这想出活页册的人,送给本宫的是什么新花样,有什么心意!”
贵妃伸手要,却见束蒲已经将活页册放回了匣子,神情略带异样:“娘娘,信贵人送的活页册是金线密织的面,颇为珍贵。”隐晦劝贵妃不必看了。
“拿来!”贵妃见束蒲不肯将活页册给她,就知道有蹊跷。
束蒲无奈,只好将两本活页册交出来。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青了。
跟贵妃同一张圆桌的齐妃、熹妃,以及侧桌的裕嫔懋嫔眼睛都瞄了过来。
看清的一瞬间,裕嫔险些笑场。赶紧拿起酒盅喝了一口掩饰了过去。
不过贵妃现在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裕嫔了,她眼中只有两本活页册的封面:金线密织的图案是一对金鱼,样式非常熟悉,尾巴有些弯弯的金鱼,似乎要从水面跳出来,眼睛上还有绿色的宝石粉点成了灵活的眼睛。
这样的图案贵妃太熟悉了。
她每日赏人用的小金鱼,就是这种图案!当时信贵人从储秀宫出来,她就命人给她送去了一对‘金鱼摆设’,说是摆设,其实就是她赏人用的金鱼的放大版,代表着轻慢和羞辱。
当时的永和宫并无反应,也没有向皇上告状,贵妃只以为信贵人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她没想到,信贵人居然在今日,把一对儿金鱼还了回来,就在她生辰宴上,当着全宫的嫔妃还了她一对赏人用的金鱼!她怎么敢!
“瓜尔佳氏!”
姜恒捏了捏嗓子答到:“哎,在呢在呢。”
这回不止裕嫔,连熹妃都差点呛着:信贵人怎么回事,听不出贵妃的语气要吃人吗?她怎么还用种五岁小孩的语气,跟撒娇似的回答贵妃?
姜恒:这就叫恶意卖萌。
也就是当着人太多,姜恒自己还要继续在这后宫混下去,顾忌着要脸,不然她好想给贵妃彻底卖个萌:“宝宝我在呢!谁叫宝宝?嘤嘤嘤。”绝对能把贵妃恶心的生辰宴一口也吃不下去。
“瓜尔佳氏,你竟然敢给本宫送这样的金鱼纹饰,你好胆!”
姜恒瞬间切换成一种异常真诚的语气,带着记忆中琼瑶剧女主的星星泪眼:“娘娘,您果然还记得这对金鱼吗?当时臣妾刚从储秀宫出来,只觉得举目仓皇,孤单害怕。还好有娘娘您,送给了臣妾一对大金鱼,给臣妾初入宫闱忐忑而冰凉的心一丝姐妹真情的温暖。”
她努力眨眼,想象着紫薇同学双目含泪的楚楚感觉:“娘娘给的温暖,或许只是随手为之,但在臣妾心里却是如山如海。臣妾就照着那对金鱼让造办处做了这对册子,希望娘娘感受到臣妾的真心,也希望您可以接纳这个不懂事的,年轻的我。只要您愿意敞开心扉,就一定会发现我的真善美。”
不需要姜恒恶意卖萌了,现在贵妃就已经要吐了。
她只觉得自己嘴唇都在发抖,愤怒和恶心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妃嫔们目瞪口呆看着信贵人的言谈举止。
不了解她的妃嫔,都震惊想到:原来皇上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吗?这种我好柔弱我好善良,你们都要好爱我的调调。
但了解姜恒的人,就都知道信贵人是故意的,都忍着不要笑场。
裕嫔是个容易替人尴尬的体质,此时听着这段尬话,就使劲抚自己袖子下头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鸡皮疙瘩抚平。
但甭管是震惊的还是偷笑的嫔妃,心里都觉得:真是不虚此行,来对了!先看到贵妃把信贵人安排到一个独桌上去坐冷板凳,接着又看到信贵人用两条‘阴阳鱼’回击贵妃,把贵妃憋得都说不出话来。
齐妃在旁炯炯有神,半分也不肯错过:早说这生辰酒席这么精彩,我还用你请?我自备板凳来坐在门槛上都行。
第45章 皇上吃席前
一只瓷杯砸在地上,贵妃盯着姜恒:“出去!本宫不想看到你!”
妃嫔们就像是一群猫猫头一样,跟着声音整整齐齐摇头——贵妃说话就看贵妃,贵妃说完话,就摆头看信贵人如何应答。
信贵人都敢用阴阳鱼顶贵妃,这会子会老老实实听这道逐客令?想来会有别的说辞吧……
她们还在想信贵人会再说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呢,就见信贵人站起身,干脆利落:“好嘞。”然后带着身边宫女飘然而去。
等的就是这句话。
姜恒在跟贵妃对线的时候,也没忘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留意动向。
说到底,这是贵妃的翊坤宫。
贵妃要真的失去了理智,令宫人一拥而上把姜恒拿下,武力胁迫着磕头请罪,甚至是让个手黑的宫女太监趁乱打她两下掐她几把,进行肢体上的羞辱,姜恒就要吃大亏了。
哪怕此时众目睽睽皆是证人,将来对簿御前的时候,是贵妃对妃嫔出手犯了宫规禁忌——但甭管皇上皇后怎么裁决,姜恒自己吃亏的历史可是扭转不了。
于是见贵妃气的嘴唇都发抖,姜恒觉得值回票价,听贵妃下逐客令,立刻告辞。
溜了溜了。
贵妃的生辰宴就摆在翊坤宫前殿正厅,而姜恒被安排坐的‘小孩这桌’又离着殿门最近,非常方便姜恒跑路。
这是姜恒坐下来时就看好了的。
她走的太行云流水,别说贵妃一懵,直到姜恒都走出了翊坤宫大门,在座嫔妃们也没反应过来:啊?就走了啊?
齐妃显而易见的失望,甚至扭头吩咐自己的宫女道:“这都没喝开席酒呢,还不快把信贵人请回……”‘来’字在贵妃骤然转过头,烈焰熊熊式死亡目光下,到底没敢说出口。
齐妃对上年贵妃是有心理阴影的。这会子被贵妃瞪得立刻闭了嘴不敢说话。
闭嘴后却又想起这是当着满宫嫔妃被贵妃吓住,一时有点下不来台,就自言自语不满嘀咕道:“有这会子瞪人的,方才怎么瞪不住信贵人。”
宴席至此……不对,宴席算不上至此,根本还没开始。
但已经没有开始的必要了。
贵妃强忍着恼火和愤怒直接开了席,然后只等嫔妃们敬了一杯生辰酒,还没等大家下筷子,就道自己不胜酒力,实在款待不周,让众人散了。
她只觉得,这起子妃嫔看她的眼光都带着嘲笑,每一个交流的眼波,都是在无声的讥讽。
眼不见心不烦,散了拉倒。
于是嫔妃们也只比姜恒晚出翊坤宫一刻钟而已。
齐妃出了大门就不忿道:“说了不来不来!这翊坤宫非要巴巴请咱们来。我这儿腰也疼腿也酸的强撑着来了,结果倒好,菜没吃上一口,酒才沾嘴皮子,又给咱们请出来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贵妃好大的排场。”
边抱怨边独自走了。
熹妃和裕嫔有一小段路共走,郭氏落后几步跟着。
裕嫔想着刚才的情形直乐,她并不像齐妃一样抱怨酒菜未用,她只觉得不用吃饭就笑饱了。
她好想跟身边人谈论一二,但想想熹妃那种四平八稳的画风,就又没了谈兴,准备回宫后关上门跟郭氏两个人好好唠唠——裕嫔可看见了,郭氏全程看的眼睛发亮,信贵人装可怜那段,郭氏甚至险些笑到桌子底下去。
裕嫔放弃跟熹妃搭话,谁料破天荒的,熹妃居然主动跟她说起了对旁人的点评:“信贵人是个妙人。”
裕嫔立刻转头搭腔,甚至未语先失笑出声,乐得吱吱的:“可不是吗!可惜当年咱们不敢……”
熹妃看着天边雪白的甚至像是假的一般的浮云,心道:今日天气真好。
是啊,她们当年并不敢。
“长江后浪推前浪,从前未瞧出,信贵人是这样俏皮的性子。”熹妃难得也多了几分笑容:“以后这宫里的日子啊,可要有意思了。”
两人到了该散的长街口。
裕嫔跟熹妃道别,然后想着当年的她们:为什么她们不敢呢。
信贵人固然是有帝宠和家世做依仗,可她们当时也都有了儿子傍身。按说,在宫里最靠得住的还是子嗣啊。
裕嫔走到自个儿宫门口前,就想明白了。
信贵人所靠之物,纯是依仗。而她们的孩子,不只是依靠,却更是她们的软肋。想到自己若是反击,孩子可能会被贵妃借故抱走,她们就什么都不敢做,什么屈辱都吞的下去。
不知道将来信贵人要是有了这份软肋,还会不会有今日的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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