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曾经自己也给她热闹办过生辰的,只是这样的往事,也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怡亲王见皇上神色略有惆怅,心里也是叹气:今日他跟皇兄还商议了许多西北的军务。他瞧得出,皇上对年羹尧,是不会宽宥的。
最轻最轻也得是个削成白菜,此生不起复。这还得年羹尧命好,赶着这两年立点什么功劳,功过相抵一下。
那皇上一定很不忍面对自己心里的爱妃。十三爷又开始脑补‘此生许国,再难许卿’的复杂凄美心理了。
“皇兄,臣弟想起府里还有些事儿,今日就不叨扰皇兄的御膳了。”
十三连忙给皇上一个台阶下。
苏培盛跟在皇上的步辇旁边。
他一直用眼角觑着皇上的神色,想看有无机会,把今天贵妃生辰宴上的事儿略透一透。
不是他爱搬弄是非。
而是皇上这会子正往贵妃宫里去,若是气急败坏的贵妃立刻扑过来跟皇上陈述这件事,痛说自己的委屈,那皇上一定会怪他的——皇上是个喜欢掌控一切的人,他不喜欢面对超出控制的局面。
到时候一定会责苏培盛不将后宫事及时上禀。
愁人。
然而苏培盛偷偷觑了皇上好多次,都没敢开口。
皇上脸上的神色,让苏培盛都有些陌生。似乎是伤感,又似乎是欣慰的。苏培盛心道:这新欢旧爱是不一样哈。记得皇上去永和宫,就是纯然眉眼放松略带愉悦,这怎么去翊坤宫就总是忧郁沉闷的呢。
皇上确实一路陷入了回忆。
他真的不太想面对这里的贵妃。这半年多,他每月都会去探望熹妃和裕嫔,甚至连常惹他生气的弘时生母齐妃也没忘记偶尔去看看。
倒是这翊坤宫,去的是最少的。
给她恩宠是不可能了。但看这里的贵妃身体很不错,说话中气十足的。也不曾被多次生育拖累弱了身子骨,想来年羹尧伏法后,哪怕受到家族不振的打击,这个年氏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皇上心里有了打算:那自己就依旧给她现有的待遇和位份,让她在这宫里好好过一世吧。
弥补的是旧人盛年凋落于眼前的遗憾。
直到步辇停在翊坤宫门口,苏培盛也没有找到机会交代今日后宫发生的事儿。
甚至因为他总是一眼一眼偷看皇上,皇上下了步辇后,还给了他一个眼刀:“怎么?眼珠子长斜了回不去了?要不要朕给你请个太医。”
苏公公再不敢斜眼,端端正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叫苦:没法子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46章 皇上吃席中
还好苏培盛所担心的,皇上一进门贵妃就扑在他身边,痛哭状告信贵人无礼的举动没有发生。
相反,贵妃看起来还罕见的柔和谦素,与往日明艳光耀的打扮不太相同。
连这翊坤宫的摆设,都不一样了。
苏培盛一打眼就看出,这些摆设并不符合现在贵妃的位份,但非常眼熟。再一回想就想起这是当年王府里,年侧福晋屋中的摆设!
其中那架紫水晶葡萄的摆设,苏培盛最熟悉,还是他当时亲自捧着送到年侧福晋屋里去的呢。
当时皇上还只是四王爷,王府珍藏之物当然没有皇帝的库房多,东西品级也截然不同,哪怕几乎都给了年侧福晋,也还是不能跟宫中贵妃的陈设规制比。因此这些物件此时摆在富丽堂皇翊坤宫,显得有些违和。
贵妃娘娘这是要勾起皇上的旧情啊。
苏培盛很快领悟了。
然而皇上并没有。
他是接受了原身的记忆,但天子日理万机,不会所有细枝末节都记在脑子里,他很快就把记忆去其糟粕留其精华——精华当然是此世朝政与前世的不同之处,而糟粕,就是所有后宅的你侬我侬风花雪月,全都被皇上扫入了记忆回收站,顺便一键清空了。
于是皇上环顾四周:“这些摆设……”
贵妃摆出了思念刻骨又哀伤的笑容:“皇上还记得啊,这是臣妾……”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皇上脸色严肃起来:“这些摆设与你贵妃的位份不符,命内务府过来换了,否则瞧着不像样。贵妃,皇后是六宫之首,你则是嫔妃中位份最高的,切记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体统。切勿做出失格之事。”
有周答应的事儿在前,皇上和皇后都很忌讳妃嫔做出跟自己位份不符的装扮举止。甚至帝后二人还针对此等情况进行过一次详尽交流,预演了下要真有嫔妃犯糊涂,把脸丢到内外命妇跟前,要怎么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和不当舆论。
因此进门后看到贵妃宫里陈设不对劲,相较她的位份显得有些陈旧寒酸,皇上就很不高兴起来。
也就是想着是贵妃的生辰,他才只是言语点拨,没有动怒。
皇上觉得自己宽容的很,给了一个贵妃应有的体面,没有直接命内务府过来换掉已是留足了面子,在贵妃这里却是致命暴击。
皇上忘记了!
当年的情分,他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苏培盛脚底抹油不动声色辗转腾挪到了门帘子外头候着:妈呀,贵妃娘娘的丢脸不是好看的,还是躲远点吧。
不光贵妃的脸色煞白,束蒲也是一样。
她作为贵妃的贴身宫女,是见过贵妃怎么得宠的:不用说之前几年,就说去岁刚入宫,皇上再忙,贵妃略换了一种颜色的口脂,换了一只常戴的玉镯子,皇上都一眼看得出。若是成色比之前的稍差,皇上就不乐意,会命库房送最好的来让贵妃挑。甚至缎库送绸缎,都是皇上亲自看过才把最明艳的给贵妃,说一句心尖宠妃真是不为过矣。
可如今,皇上居然看不出记不得,自己当年特意赏给贵妃的各色摆设了。
帝王恩宠,真是如流水一般。
或许娘娘说的没错,今晚是该用新人了。
贵妃被皇上打击的透透的。
她转向束蒲,眼神一暗:“去将温着的好酒端上来。”
贵妃这里备了两种酒:一种是宫里嫔妃常饮的琥珀蜜酒,度数浅淡;还有一种,则是从宫外母家送进来的上好秘珍酒液,一两酒跟一两黄金一样贵。
按说,这些吃喝入口的东西,跟金银不同,是不能夹带入宫的。
但这种酒用的是密封玻璃小瓶,非常小巧便携,一瓶不足二两,每回通过宫女见家人,彼此一个伸手就递过来了。
反正顺贞门的守门太监也不敢搜各宫娘娘贴身大宫女的身,也就这么进了翊坤宫。
这种酒入口非常柔和,口感绵而细润,但酒劲很大,号称二两神仙也得醉。
贵妃见皇上对自己往日情义都忘却了,就让束蒲上烈酒。
皇上入座,见席面倒是符合标准珍馐满目,这才不满稍减。
贵妃亲手给皇上斟酒,然后举杯敬皇上,婉声道:“臣妾多谢皇上肯陪臣妾过生辰。”
皇上略蹙眉。
这话虽是谢恩,在贵妃口中幽幽说出,分明是含怨。
他想起路上对贵妃做的安排,就索性直接道:“朕将这翊坤宫给你住,是盼着你做好自己妃嫔翊坤本分。从此后将你的小性子收一收,做这个贵妃。”
皇上是教她,也是想让贵妃提早明白自己之后的路。更是一点含而不露的表明:甭管你的母族会有什么变故,都是朕封的贵妃。
然而落在年氏耳朵里,却让她险些哭出来。
她今日受足了委屈,连一个贵人都敢顶撞她。皇上一贯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人,今日发生的事儿,她不信皇上不知道!可皇上不但不提起要罚信贵人,反而在这里提点她从此不许小性子。
这是嫌她刻薄他的新宠了?
真是旧爱不如旧衣裳!皇上忒是无情!
苏培盛:贵妃娘娘您真是想多了,皇上还真不知道后宫的新闻,咱家还没找到空说呢。
而皇上提起翊坤宫,更让贵妃想起往事。
皇上登基,她们作为妃嫔入后宫。年氏当时最想住的其实不是这翊坤宫,而是现在皇后住的承乾宫。
东比西贵,作为‘东六宫之首’的承乾宫不但地段上尊贵,还是先孝懿仁皇后住过的——先帝有好几位皇后,但只有孝懿皇后是当今皇上的养母,分量决然不同。
但她再想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太后指给了皇后。
之后太后又出手,把景仁宫分给了熹妃:先帝康熙爷就出生在景仁宫,那自然也是块风水宝地,熹妃入住景仁宫,贵妃也是吃醋的。总之就没有她不醋的,最好这十二宫里就住着她一个人。
不但如此,太后又把永和宫留了出来,只道自己东西还没挪完。
一下子最好的宫室都被占领了。
当时她有些委屈,皇上是怎么安慰她来着:翊坤宫就很好,你在那里,朕就只喜欢去翊坤宫。
可现在……
皇上抿了一口酒。
在喝酒这件事上头,皇上随了先帝,不爱也极少饮,宫中宴席也顶多一杯。此时也就没尝出这酒跟宫里的佳酿有什么区别。
倒只觉得这酒很清透澄净,在杯中荡漾着一种透明的波动,跟在草原上蒙古王公常喝的酒不同,可见酒液又醇厚筛的又好。只是蒸酿这样清澈味绵的酒,必然要费更多的粮食。
皇上已经在想:接下来若有战事,是否要让户部限制民间与官方酿酒的数量。
毕竟一到有国战发生,粮食的价格就翻着跟头往上涨。当年先帝爷御驾亲征准噶尔,皇上跟着去过战场,但他当时关注的除了战况,还有京城甚至整个北边飙升的粮食价格。
百姓是要讨生活的。
粮米是必需品,价格浮动一点,影响的都是无数人的生计。
皇上想着民生要事就有些入了迷。
而在贵妃眼里,皇上这就是心不在焉,人在心不在。
自己果然走到了这一天,自己最害怕的失宠这一天。
贵妃已经放弃了今晚以旧情打动皇上:男人果然都薄情,都喜新厌旧,既然喜欢新的,那就给他准备新的!
贵妃又瞥了束蒲一眼,束蒲对贵妃点头,表示:娘娘放心,甘棠已经去带宫女引桥过来了。
而此时,到达内务府的甘棠,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且说古嬷嬷既然要放水,甘棠入内务府就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值房附近都没有宫人走动值守,格外静悄。
此时已经到了深秋临冬的时节,天儿黑的早,晚上也冷起来。
甘棠叫小冷风一吹,小黑过道一走,本来就心里有点毛毛的害怕。等到了引桥所在的值房门口,却见里头都没点灯。
甘棠暗地里啐了一口:真是不要脸,这就等不及了,连灯都不点就等着走。
她推门进去,看到引桥的身影坐在桌边,整个人就是黑黢黢的一块阴影。甘棠语气恶劣道:“黑灯瞎火坐在那里作甚?”引桥这才默默点起蜡烛,然后举着烛台猛然回过头来。
她这一回头,甘棠差点叫出声来,以为见了鬼。
还是那种毁容鬼。
只见半面黄昏昏的烛光下,引桥脸上都是吓人的大颗红疹子,有两颗还长在眼角,拉扯的她本来上挑的小狐狸眼都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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