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宫内宫外禁止夹带绝大部分东西,唯有金银不禁。只因妃嫔份例是孝庄太后时就定的规矩。老祖宗规矩轻易不动,但通货膨胀也是现实,只靠份例的妃嫔,可要过得紧巴巴。
总不能宫里发的少,又不许人家娘家补贴吧。
姜恒听额娘仍旧要给她塞钱进来,就道:“额娘,其实也不用。当时带进宫的钱加自个儿的份例,只要调停得当是够用的。便是有人情往来,也是有出有入,我都算着账呢,去岁贵人位份都没有不凑手的时候。”前世姜恒就用惯了记账app,早上买个茶叶蛋都不忘顺手记一下,所以对自己的开支心里很有数。
收支算的非常精准,这一年贵人圆满毕业,还盈利不少。
到了嫔位,应当会更加宽裕。
“不用阿玛额娘想法给我送银子……”
她还没说完,就被觉尔察氏斩钉截铁拒绝:“你这孩子,才当了半年家就说起大话来了。银子怎么能有一定够用的时候呢?有备无患才是好的!譬如咱们家里,进项虽然多,但保不齐哪一年下头的庄子遭了大天灾,入的银子少了,要是这一年家里再有嫁娶等大事骤然加了开支,若库里没有预备着的银子,岂不就要一时艰难起来?”
“且你跟家里又不一样了,在外头急着用银子周转的法儿多了,你在宫里,一时短了向那里要去?难不成拿着你的头面去内务府当?”
慈母之心拳拳,姜恒只垂首受教。
母女两人的交流刚告一段落,觉尔察氏就端起茶喝了一口。
而此时,秋雪却忽然上前,深福道:“夫人,奴婢有一事相求。奴婢家中有好几个兄姐弟妹,哥哥与弟弟都会些舞枪弄棒的粗事,姐妹的针线活跟奴婢一般,都是习自额娘,有几分火候。还请夫人提拔奴婢的家人,或是兄弟们做长随,或是姐妹们做个绣娘,但凭府上吩咐。”
秋霜在一旁都傻了:夫人和娘娘在说正事呢,秋雪姐姐怎么忽然开始给自己家人谋事啦?秋雪姐姐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啊。
秋霜惊讶,却见夫人一点儿也不生气,连娘娘都是一脸了然。
觉尔察氏笑道:“秋雪姑娘的家人,必是好的。你在宫中只管安心当差,外头的家人不必惦念。家里男儿郎的事儿,等老爷回来再去安排,姊妹的事儿,现就能办了。与府里定下绣工师傅的工契就是了,都是活契,不会入了府上的奴籍。”
秋雪再福身:“奴婢一家子,都托主子和夫人的福了。”
秋雪是个很灵的姑娘。她跟引桥的家境其实差不多:都是最寻常的包衣人家,年景不好的时候衣食都艰难。当然她的命比引桥好:她爹娘都是老实本分人,乖乖在旗下做些小本生意,谨慎糊口。虽说也跟这个时代的人一样,更看重儿子,但倒不至于把女儿直接论斤卖了,仍是力所能及照顾着的。
只是秋雪家里人口多,上头有哥哥姐姐,下头有弟妹,五个孩子里,秋雪生在最中间,不可避免成为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这就锻造了她从小就会揣摩人心和眼色的性情,也让她产生想要过好日子的渴望。
于是新人入宫后,秋雪咬了咬牙,拿出攒了三四年的体己,寻了门路,从尚衣监脱出身来,想要从新人嫔妃这里博一个出路。
好在她门路与运气并存,被分到了新人里位份最高的信贵人处。
从那时候起,秋雪就兢兢业业开始做自己的宫女。
如今信贵人已经成了信嫔,秋雪也成了宫里有名有姓的一等宫女。她很感激和很知足,也愿意长长久久呆在这永和宫里。
宫女们见家人并不怎么难。
秋雪这两回见到家人,就见额娘脸上笑容多了,拉着她道:“观保大人府上对咱们家照料颇多。逢年过节都会让家中管事送些过节银子来,说是偏劳你在宫中服侍贵人。”
额娘因生过五个孩子,家中又不宽裕,操心的事儿多,四十岁的人,看起来比宫里那些五六十的太妃们都要沧桑很多。
她有些粗糙的手紧紧抓着秋雪道:“姑娘,咱们是老实人家,做人要有良心。自打你进了永和宫,瞧着这些守门的公公们对你都客气了,也不至于跟额娘似的,一直对着针线熬坏了眼睛。如今不单你,咱们家里也受了都统大人府上许多恩典,你在宫里要好好当差。”
秋雪就下定了决心,反正她是要长久跟着娘娘的。就主动让家人跟都统大人府上绑的更紧吧。
据她所知,宫里许多嫔妃的宫人,尤其是皇子们的奶母,都会被妃嫔外头的母家给弄上卖身契。娘娘家有这个实力,却没有这样行事。
秋雪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对觉尔察氏来说,女儿身边的宫女,其家人当然要在密切关注之下。
不是自家人也可以逐渐发展成自家人嘛,只要根子上的利益捆在一起,就比一家人还牢固。摁着人家的头强行签卖身契不是上策,何必让人怀怨。
此时秋雪有这个心,主动介绍家里的兄弟姊妹,就可见忠心了。
以后就可通过秋雪与家人来传递银子进宫。
第54章 马车事故
秋霜是在原地纳闷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件事的,不由感慨秋雪姐姐就是比自己强。
她脑子飞速转了起来:自己的家人在顺贞门相见时,也曾提起娘娘母家有额外照拂。她也该叫爹娘多长些心思——秋霜是家里的长女,弟妹都还特别小不能顶用,秋霜决定开卷自己亲爹,弟弟妹妹还小,爹你就要自己努力自己上啊!
若是她们家也想效力,想必夫人也不会拒绝的。毕竟只有秋雪姐姐一家子负责传递,频率低不说也容易一家子独大,加上自己家,两人间错开来想必更好。
秋霜已经计划着把亲爹当成投名状交上去了。
她跟秋雪身在事中,并没发现自个儿心态变化有多大:一年前的她们,只是不甘看不到头的平庸现状,试着冒下险,这才到了信贵人身边,到了永和宫。
可不过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她们对姜恒就已经非常信任,信任到不光自己,更愿意主动把一家子绑在姜恒身上。
她们自己未察觉,姜恒却是感觉到了。
自己迅速升职,带来的各种显形隐形改变,绝不止份例上那种物质改变。整个永和宫的凝聚力更足了,姜恒很乐于看到这种变化。
安排过运输流程,姜恒还不忘跟觉尔察氏多提了一句:“额娘,金银锞子也罢了,万不可带旁的东西进来。上回皇上发怒彻查后宫就有明令,再不许夹带私物入宫,如今顺贞门上查的极严。”
觉尔察氏道:“你放心吧,额娘都省得,再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说过正事,觉尔察氏就跟女儿说起了家里事,让她放心。
觉尔察氏告诉她:“万岁爷的旨意,你阿玛现到了两淮之地,继续料理那边的河道。家书有限,他写的也不多——便是写多了,我也不懂他那些公务上的事儿。横竖他听万岁爷的吩咐好好当差就是了。”
然后又道:“想必宫里也都知道,十四爷已经奉召回京了。但有件事,只怕你不知道,我说与你听。十四爷回京后还曾让福晋亲自上咱们家的门道谢,说是这大半年你阿玛很是用心帮衬。原是分内之事,恂郡王如此郑重,倒是叫咱们家惶恐。你年节下在宫里见到十四福晋,莫忘记要主动跟福晋客气一二,言谈要谦和些。”
觉尔察氏絮絮不止,可见是各种不放心,恨不得在一个时辰里,将一世的人情世故都嘱咐到女儿。
姜恒一瞬间都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爸妈——他们就是这样,多大了都觉得她是幼崽。
当时她离开老家去上班,爸妈还多次嘱咐她平时怎么热饭才更健康,晚上独居要记得反锁门检查煤气总阀,回去别忘了给同事分点家里这边特产的零食之类的话。好像她还是背着书包去上学,从爸妈手里领零用钱买零食跟同桌分享的小朋友。
姜恒的眼泪不自觉就浸湿了眼睫。
就在觉尔察氏这样熟悉的嘱咐声中,妃嫔们见家人的时辰到了,外头负责引路的宫女轻声叩门:“奴婢奉命送夫人出宫”。
觉尔察氏起身很利索,不肯露出一点优柔犹豫的样子,免得让外头内务府引领的宫女见了她依依不舍,倒显得她不放心女儿在皇家似的(虽然确实很不放心):“娘娘一切保重。”
姜恒跟着起身,将觉尔察氏送到门口。
内务府的小宫女很机灵,知道妃嫔与家人告别,最是不舍伤感的,这时候决不能催促。她不但不催,还特意退了两步站到了门根儿,保持了一个听不见私房话的安全距离。
觉尔察氏面上绷的再好,心里到底不舍,最后迅速抓着女儿的手摸了摸:“快回去吧,外头冷。”又忍着泪道:“你比在家时瘦了好些,可要好生保养。”
姜恒也差点落泪。
母亲就是这样,看自己的孩子那真是每次都比上回瘦,简直瘦成了闪电瘦成了黄花。
其实姜恒隔三差五就会给自己量一下围度,她跟刚入宫的时候还完全一致。
可在亲娘觉尔察氏眼里,女儿入宫必是吃了苦,看,人都要瘦没了。
送走了觉尔察氏,姜恒这个大年初一过得还有点伤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那个世界,自己肯定属于意外青年早逝。因是在公司里突发意外没了的,应当会有一大笔的工伤赔偿。家中也还有一个亲妹妹可以陪伴——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安慰,肯定都无法完全弥补父母的丧女之痛。
但意外就是比明天先到来了,人唯有承受。
她能够穿越到一本书中,在另一个时间线上继续以自己的意志存活着,已经极其幸运了。
总要过好这一生才是。
姜恒见过觉尔察氏后,勾起了关于亲情的伤感,但到底还有限。
觉尔察氏就不同了,见女儿一回,只觉得心里跟刀割似的。如珠似玉捧大的一个姑娘,原是叫他们夫妻护的柔善不通世事的。结果这才进宫没转过年去,就成了这样仔细自立的一个人——不是说不好,这转变当然是好的,觉尔察氏见女儿变得有主见比谁都高兴,那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但放心的同时却也心疼的要命。
孩子们长大了无非是被摔打了,自己在外面经风经雨知道疼了,发现没有人哄着拍着,只好忍着泪自己爬起来,才不得不学会从此后小心着走路不敢再摔罢了。
觉尔察氏在宫里从始至终忍住了,将这一个多时辰敷衍了过去。
甚至出宫前在跟着内务府小宫女去拜见太后皇后时,格外八面玲珑,言谈非常合宜,表达了对两宫的恭敬以及他们府中乃至瓜尔佳氏一族,对皇室选她女儿入宫为嫔妃,今年又擢升主位的叩谢圣恩,万般感激。
然而等出了宫门,终于上了自家马车离了紫禁城,觉尔察氏却用帕子捂着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什么鬼荣耀,女儿且在里头挣命哩!
要是按着从先帝爷手里讨到的恩典,这会子女儿应当还在家待嫁——他们舍不得女儿出嫁,必要多留两年。宫中公主二十多岁才嫁的也有,以至于这些年京中许多都跟着嫁娶晚了,他们家自然也是打的这个算盘,闺中肯定比嫁了人舒服。
要嫁也必是他们千挑万选的好姑爷,两家多走动,仍是常见闺女。
如今全是泡影。
觉尔察氏哭过一场,就让丫鬟拿出靶镜,她准备对着好补补粉,免得回到府里露出形容。
谁知她刚打开粉盒,还没来得及用丝绵蘸粉,马车就剧烈的晃动了一下。
训练有素的丫鬟都不免低呼出声,下意识上来护着觉尔察氏:“夫人小心。”
好在马车只是晃动,并没有翻,人身安全无碍。只是觉尔察氏手里的一匣子轻粉全都飞了,落得她满头满脸都是。以至于整个人特别像过年时候待客果碟里头,那种外头洒了一层糖粉的大果仁子。
正好那丫鬟的靶镜还捏着呢,此时觉尔察氏一眼看见镜中自己的样子,不由大怒,一边用帕子给自己掸粉,一边叫丫鬟出去训斥马车夫。
丫鬟也忙探头出去斥问:“夫人可在里头!你们当差竟这样不小心!”要不是大年初一,好多不吉利的话不能出口,这个有几分泼辣的大丫鬟就要开骂了。
“到底是什么缘故?”
正月里预备着进宫的马车,可是府上的马车里的精锐。也早查看过多次,不能有什么破损和故障。甭管按观保现在总督的身份还是从前都统的官位,其夫人觉尔察氏都早赐了一品诰命,其乘坐入宫的马车是双马并行的,按说应当颇为稳当。
觉尔察氏就怀疑马车夫趁着正月里偷吃了酒,这才赶坏了车。
谁料着丫鬟一问,得知真相的觉尔察氏比以为车夫偷喝酒还要恼火:出了紫禁城没有二里地,纯纯天子脚下,竟然有人主动上来挤她的车,才导致她家车夫避让不及,所以险些翻车。
“看清楚是哪一家了吗!”
丫鬟又问了回来禀道:“是年家……三等公夫人的车制是四马并行的,故意撞过来,咱们府上的车就晃了一下。”
觉尔察氏气过反而冷静下来。
是了,今年年前,青陕总督年羹尧上书请求回京面圣,皇上批复了准。年总督便携夫人与两子回京,据说赶着年前才到的京城。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对年家是真的好,封年氏贵妃之位又给年家抬旗还不算,甚至给了年羹尧一个三等公的爵位,以告慰他苦守青海有功。
那对年家真是恩宠滔天。
今日觉尔察氏去永和宫之前,也在皇后宫中见到了年羹尧夫人。
年夫人自然是想请见年嫔。然而皇后只道年嫔禁足,一时并未允准。
觉尔察氏离开皇后宫中时,就见年夫人还坐在那里不肯走,显然要继续磨一磨皇后娘娘。
当时觉尔察氏就觉得荒谬:之前贵妃是协理六宫的贵妃,今年可是刚犯了过失,还是宫内宫外私相传递物件的过失,年家为了避嫌,应当是皇后大方允许年夫人去见年嫔,她也不去才是。
谁成想皇后这里都直说了不准,年夫人还一副我不走了的样子。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觉尔察氏可是听夫君说过年羹尧的嚣张,如今看来,其夫人也差不了多少。
让觉尔察氏说:都是叫皇上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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