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四大教头之首的司嬷嬷站出来,给了大家一个甜枣吃:“诸位小主学着布菜也辛苦了,今儿下晌的课,晚半个时辰。”
然而随着甜枣发下来的,还有一棒子。
司嬷嬷板着脸道:“还有一事需叫小主们知晓,皇后娘娘原想着小主们学规矩必会用心倍甚,满了一月期就分配宫室,命敬事房做绿头牌好侍奉圣驾的。只是……”
她顿了顿加深自己的语气:“只是贵妃娘娘仔细,道若只学不考,岂非有人蒙混过关,故而小主们要想离了这储秀宫,除了要过奴婢们的眼外,还必得通过贵妃娘娘亲自出的题面才行。”
司嬷嬷此话一出,姜恒环视四周,立刻明白了一个成语,那就是‘花容失色’。
叶嬷嬷听皇后宫里的人将此事都推到贵妃身上,眉毛不由跳了跳,可司嬷嬷眼风都没有给她一个,宣布完这个噩耗,不给新人们反应的时间,就宣布了下一个噩耗。
“如今小主们也学了七日规矩了,贵妃娘娘的意思,到第十日上,就先考一回!”
言下之意:看吧,你们不用担心一月后的最终考试过不了,先担心三天后的阶段考试能不能过吧!
姜恒有幸再次见证了“花容大惊失色”。
说来她也有些惊讶,《信妃录》里,新人们出储秀宫确实有考核,但只是一月到头后,嬷嬷们考察她们替人更衣、布菜、行走、请安等基本操作考试,并没有笔试一说。
是自己蝴蝶了吗?
确实是。因她不是女主那种忍让乖巧的性子,叶嬷嬷没拿捏住她自然跟年贵妃如实汇报。
于是年贵妃借着秀女之间因满汉军旗发生口角之事,便要十日一考,还要加上笔试好好考!
贵妃对皇后提起此事,只是笑道:“也该让她们心里知道些敬畏尊卑,省的天天鸡声鹅斗,连学个规矩都像吃了多大委屈似的——臣妾倒想看看,她们学这宫规有了几成火候!”
因将秀女扔进储秀宫,原本就是年贵妃的主意,也是她求了皇上的旨意。皇后索性懒得管了,你折腾去吧!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贵妃最好盼着这一年的秀女里没有出挑人物,将来别三十年河西的时候落在人家手里受磋磨。
第12章 复习
这一日的午觉,只有姜恒按部就班睡了一下。
其余姑娘都是带着满腹的心事,担忧起几日后的‘贵妃亲手所出的题面’。尤其是满军旗的女子——虽说如今朝上通用汉语,她们口语汉话是没问题,但落笔更偏重满文,更以此自傲。
然而现在就要面临专业不对口的问题了。
年贵妃可不只是汉军旗,据说还极通汉学,能诗能文。皇上登基的这一年来,年家便以贵妃从宫里赏赐的贺父母年遐龄夫妇过寿的诗词为荣耀,特意将贵妃的祝寿诗裱起来挂在正厅,故而京中许多人家都知道年贵妃是个标准才女。
“马佳姐姐,这可怎么办啊,贵妃必要出难的题卷为难我们!”
此时马佳氏的屋里,除了她以外,还坐了另外四个满军旗的姑娘,都是十五六岁的齐整漂亮的女子,坐在一起好似五朵金花。
马佳氏还稳得住些:“素日嬷嬷们讲的什么,记着就是了。这不还有书本子吗?”
她们共发了宫规上下两册。
不过书本子上刊印的都是文绉绉的文言文,若没有嬷嬷们的讲解,她们连顺溜读一遍都很难。
可问题是,嬷嬷讲解的时候,她们常常在走神!
与自己息息相关的还好些,但很多规矩,她们就不在意了:什么与总管内务府要东西的流程,什么宫人之间的拌嘴斗殴的惩处,每季哪几天各宫里换铺陈……这些琐碎的事情,她们总觉得反正到时候有宫人来做,她们做主子何必要管这些事。
贵妃让她们学这些,可不就是故意耗日子吗?物理上人体出不去,还不兴思想上消极怠工?
这会子她们发现,思想上消极怠工也不行,现下真是补课都没地方补去!
“信贵人每日在堂上都不停笔的记嬷嬷们的话……”其中一个那拉常在,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马佳贵人横了她一眼,那拉氏也就住了嘴。
旁边博和礼氏不免道:“你们说,信贵人会不会早知道要考规矩才每日这么认真听?年贵妃会不会提前单独给她透信儿要拉拢她?”
说的其余人都半信半疑起来,倒是马佳氏一口截断:“不会的,贵妃忌惮信贵人都来不及,才不会格外对她示好。只怕她就盼着这考规矩,把信贵人一直拦在储秀宫里头呢。”
马佳氏可是眼看着贵妃宫里的叶嬷嬷,明里暗里给信贵人挖了不少坑,甚至自己能这么快聚集起其余满军旗的秀女,也少不了叶嬷嬷对信贵人捧杀替她拉仇恨的功劳。
见围着她的几个姑娘还是愁云满面无头苍蝇似的,马佳氏心道:我聚集起了一堆什么废物啊,要口角伶俐的也不行,要有主意的也不够,只是鹌鹑扎堆一般窝着怕事。
马佳氏糟心起来。
用一句话形容她的心情就是:凑活过吧,还能离咋的?
姜恒睡了一个恢复精力的午觉,依旧精神饱满准备去上下晌的课。
到了点自有宫女进来,替她重新拢头发,倒是不用重梳一遍那么麻烦,而是用桂花油抹的平平整整不见毛躁。
对着镜子,姜恒甚至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只出水的水獭,毛皮顺滑。她想着以后自己一宫后,宁愿中午重新拆了发髻再梳,也不要这么些发油。
起身后一开门,就遇到了另一只水獭:郭氏正在廊下等着她。替姜恒梳发的宫女一见就立马识趣消失,这两位小主明显有话要说。
郭氏有点不好意思,自从前日叶嬷嬷的‘满汉军旗论’,加上她与马佳氏的几句口角后,这两日,她有些躲着姜恒。
可现在又想请人帮忙,于是还没开口说话郭氏脸就开始发红,难得有几分期期艾艾道:“我想着,借信贵人素日堂上记下的嬷嬷讲的规矩瞧一瞧。”
郭氏是真急眼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来开这个口。
话说她本来就是活泼运动型的姑娘,看着书本子就头晕。而且她觉得听嬷嬷讲规矩还特别容易让人发饿,往往一上午的课,她只能用心一半,另一半就飞到午膳吃什么上去了。
一听要考试,搞得她也着急上火,中午回去也睡不着,翻出宫规册子想强迫自己复习一会儿,然而书本上佶屈聱牙的用词,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这才发觉,原本认为嬷嬷的讲解枯燥无味,照本宣科真是冤枉了嬷嬷们,她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起码讲的她们能听懂。
作为隔壁桌的同学,郭氏是眼见着姜恒手下不停记录的。她当时还觉得没必要:等各人分了宫室,按她们的份例,都有至少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宫女,许多宫里事儿慢慢就知道了,何苦现在死记硬背。
到了今日郭氏才发现,那不先死记硬背都出不了储秀宫的大门!她是个急性子,直接就来寻姜恒了,心里还想着,见了信贵人得先赔个不是。
只是真见了人,郭氏年轻脸嫩,又有些窘迫。
姜恒很快接收到她的意图:这是来借学习笔记的。
这事儿她熟悉,高中的时候谁没借过同学的笔记,有的人整理的笔记硬是漂亮简明,班里都排着队等着抄。
见郭氏不好意思,姜恒就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你晚上闲了只管来抄一份就是了。”
说来她们并不上晚上加班加点学宫规,而是非常符合劳动法要求,一天只工作八个小时。
郭氏一愣:“我夜里过你这里抄?岂不是打搅你?我拿回去慢慢抄就是了。”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并肩而行,开始往前头正殿走去。姜恒闻言不由侧脸看了她一眼道:“还是来我这里稳妥些,若是我的书本子在你屋里搁着忽然‘不翼而飞’,解释不清,只怕咱们从此后再没法说话了。”
郭氏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个理。
之后却又有些黯然自嘲的意味,似乎在对姜恒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总是记不清,这会子不是我自家府里,而是这紫禁城了。”
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还要旁人替自己点出来周全,郭氏有点生自己的气。
“慢慢就好了。我也是现在才学着凡事多想两遍再开口。”姜恒安慰她。
于是这两夜,郭氏就都在姜恒的屋里抄笔记,为此她还送了姜恒一支她带进宫来的珊瑚明珠钗。
虽说宫里不许她们带自己丫鬟进来,但衣裳首饰之类的金银细软没有禁止,只是限了箱笼数目。
像她们这些家里疼女儿的府邸,又都是拿的出的,恨不得把箱子都塞满硬通货,让女儿入宫后用钱也能砸出一条安稳路来,退一步说,也别缺了银钱连口热汤热饭也用不上。
姜恒看她坚决的样子,就知道郭氏的为人,是那种欠了别人人情就难受的。于是收了下来。
两人还顺便一起复习:郭氏抄旁人手写的笔记,当然有看不懂的地方,就来问她,而姜恒则在一旁重啃书本。
郭氏停下来喝茶的时候,就对她感慨道:“难为你还看的下这两本书,我是一看就头疼的要命。”还特意强调,是生理性头疼,都不是心理上厌学。
姜恒也不轻松:古人的排版习惯跟现代人差距很大,她看着竖列也费劲。但是……她也劝郭氏:“我这的笔记,不过是帮着好记罢了,你白日也多看看书,贵妃娘娘的题面必然离不了这里头的原话。”
贵妃是得宠而霸道的人,但决计不是个蠢人。
她要出题,哪怕刁难人,也必然按照宫规册子原话来,有理有据为难人,绝不会漫天出题刁难新人以至于落人话柄。
郭氏越听越想哭:“原来我都没发现,嬷嬷们说话慢吞吞的,但其实说了这么些个话!”
宫里服侍的宫人,咬字都讲究吐字清晰,也不能急躁的跟狗撵兔子似的,所以嬷嬷们都是慢条斯理的。
可瞧着说话慢,句句都是有用的。
郭氏临时抱了两天佛脚,在小考前一晚就生出一股子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勇气来:“罢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姜恒起身送她出去,郭氏把她往门里推:“行了外头起夜风了,快回去吧。”然而郭氏也没有立刻走,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跟与平时的高阔神色不同,哼哼了两句:“我跟吴常在那几个人说了,以后不要当面背后的酸了吧唧议论你。”
说完都没抬头看姜恒一眼,就提裙子走的飞快。
倒是姜恒在门口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郭氏必然又听见吴常在等人酸她来着。说来郭氏算是汉军旗这边的领头羊,郭氏大概是怕自己误会,一边向她借笔记,一边背后还说她坏话吧。
真是……真是怀念啊。
姜恒看着郭氏,就像看到了刚刚毕业不甚通人情世故的自己,那时候真是脸上嫩,叫人给一句刺儿就气的半日吃不下饭去,要是被人冤枉了一事儿,那真是宁愿豁出去极大的代价证一个本就不应该被证实的清白。
她关上了门,对着镜子拆头发——如今这小两把头,她已经拆的很熟练了。
心里想着方才的郭氏,不由一笑:同事间白日里寒暄两句,彼此在日常上帮扶一把,总比当面刺儿你背后伸腿拌人的工作环境要强。
若是多些郭氏这样的姑娘就好了。
这一夜,养心殿的灯烛却亮到很晚。
就在储秀宫小考前夕,往河南去的怡亲王和恂郡王回京了。
他们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然是下午四点。向来若无急事,没有黄昏面圣的道理。因此两王爷虽然在离京门三十里地时,就命亲随快马加鞭入城向宫里递了请安折子,但都没想到皇上居然立刻召他们入宫,都不等第二日早晨。
两人都有些纳闷,然圣谕如此,他们也就下了马换了马车,趁着进宫前的时候,擦了脸收拾了发辫衣裳,免得烟尘满面满身,面圣失仪。
苏培盛更早早亲自就在养心殿大门外的长街口候着。
他的小徒弟在一旁提着灯,心道:也就十三爷十四爷进宫,有这个排场了。
虽说皇上登基后,十三爷封了怡亲王,十四爷封了恂郡王,各有封号。但先帝爷时按着排序称呼这些爷,早就是宫里的惯例了。说句不要命的话,在没有真龙出海前,这些爷在他们心里都一样,那些个封号当面敬称,可背后说起话来,就觉得还是三爷五爷叫起来分明清楚。
连皇上,原本也只是他们口里的四爷。
且说早早戳在风里做迎宾的苏培盛也脸都有些僵了,也不敢回去。
这些日子,皇上颠来倒去念叨十三爷,今日一听两位爷回了京城,更是难得露出了喜色。
方才就问苏培盛马车进城门了吗,苏培盛哪里知道,于是索性请命在外头候着。
出来前,还听皇上在吩咐御茶房的值守太监,备下大红袍,甚至提起来十三爷过了午不用绿茶或浓茶这种细节。苏培盛连忙溜了,决定自己一会儿见了怡亲王要比以往还恭敬。
只是站的久了,苏培盛难免有点走神和胡思乱想:说来,十四爷才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打小皇上就跟十三爷更投缘。正如九爷,跟自家亲哥哥五爷,似乎都没有跟八爷关系好。
这兄弟之间处的亲不亲厚,还真是难说。
胡思乱想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很快,苏培盛就看到宫道处拐过来提着雪亮明瓦灯笼的太监,为了配合两位爷的大步,小太监们不得不一溜小碎步小跑起来。
苏培盛连忙迎上去。
“奴才见过怡亲王、恂郡王!”他扎扎实实行下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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