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山海
此后三人又在竹屋附近住了几天,方歌吟时常出去打猎,给既醉带了许多猎物,既醉只是看了一眼没说话,心里暗骂这个老东西打猎都不知道放血剥皮,整个送给她,这是赔礼道歉还是给她找活计干?
在方歌吟和桑小娥看来,自然是这孩子虽过得拮据,却难得十分有骨气。
温小白第一次过成了外人,她生得美丽,从小到大都是被追捧的,哪怕后来感情波折想要寻死,也自有人为她奔忙,只要她想接近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但自从那日见了既醉,就像是撞了命中的克星,她说什么没人听,她做什么没人看,除了既醉还会刺她几句,这种无人关注的感觉几乎要把她逼疯了。
这日一大清早,温小白便哭着前来辞行,她不愿回到温家,也不想去找关七,雷损的势力又太大,百般路都走不得,只想找个清净地方安顿下来,了此余生。
若是从前桑小娥定要抱着她安慰了,但被既醉不间门断地努力挑拨了好几天,桑小娥看着温小白的眼神极为冷静,半晌还笑了一声。
“那好啊,小白你更喜欢道观还是尼姑庵?不如道观吧,还能留发。”
温小白眼中含泪,心中寒凉,许久才颤抖着唇瓣看了方歌吟一眼,哭着说:“桑姐姐是真的容不下我了。”
既醉正在烧火,她什么都没说,极为自然地指使方歌吟道:“方大侠,我烧了一锅开水,劳你去帮我杀个鸡,离远一点杀,我怕吓到这位温姨,女人间门的事,让她们自己说。”
她这几天表现得都很正常,仿佛被“温小白虽然插足但她没有杀人所以不该死”的论调逐渐说服,从杀意变成针对,大约这对夫妻极少遇到像既醉这样会伪装的狐狸,一个目下无尘,一个善良观音,很轻易就被骗过去了。
方歌吟也没多想,叹了一口气,出去捉鸡杀了。
杀鸡是件体力活,杀完要放血,还要开水烫毛再拔毛,然后去除内脏,做细致点比杀人要忙活得多,支开了方歌吟,既醉把胖蛊的毒液抹在手上。
大祭司对她说过,苗疆最厉害的养蛊人一生只养一蛊,下毒是蛊,解毒是血,养蛊人百毒不侵,而那一生蛊用处可就多了,救人是它,害人也是它。
既醉抹上毒液,就在温小白正说得桑小娥伤心气怒之时,忽然一巴掌扇在温小白脸上,然后不经意地摸了一把桑小娥的手。
温小白被打得天旋地转,不可置信地看着既醉,她这辈子挨打的时候实在不多。
既醉没说话,直接端着那锅开水走出去,温小白本是要和她争辩的,但看她端着开水就不敢说话了,这要是泼过来,岂不直接毁容。
方歌吟果然在离竹屋稍远的地方杀鸡,既醉端着开水走过去,抿着唇道:“你把鸡放下来吧,我来拔毛。”
方歌吟没有拒绝,把鸡递给既醉,他的手在那一边,既醉没法自然地摸上去,料想这老男人还挺有经验,不知道是不是被温小白撩拨多了。
既醉索性把开水放下,看了一眼窗户关得紧紧的竹屋,对方歌吟轻声说道:“方大侠,你武功盖世,我陪你睡觉,你帮我杀了雷损,好不好?”
方歌吟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美貌罕有的少女,她看上去并没有用身体交易的经验,很紧张很害怕,但还是努力地抬着那张漂亮至极的脸。
既醉趁他怔愣,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蛊毒蹭在方歌吟的手背上,语气带着娇柔,诱惑道:“我还没有过男人……在杀掉雷损之前,我每天都陪你睡觉。”
蛊毒的蔓延需要时间门,既醉耐心地和方歌吟扯皮,不料下一刻手里一空,方歌吟轻声叹道:“姑娘何至于此,方某已有妻子,也绝不会做那等龌龊事情。”
至于杀雷损,方歌吟也是有心无力,他改变不了历史,而雷损正是历史的一部分。
既醉也愣住了,这老男人居然会拒绝她?虽然她也不想睡他,可世上怎么会有人拒绝她呢?等等,老男人并没有说他看不上她,他拒绝的理由是已有妻子,而且事情不道德。
给自己的失败找了个理由,既醉心里头舒服多了,看方歌吟的眼神也和善了一些,柔声道:“那好吧。”
方歌吟做好了被死缠烂打的准备,他很有这样的经验,却不料既醉干脆利落地退了一步,倒让他有些茫然。
既醉退一步,自然是因为蛊毒的时间门已经到了,竹屋里先后传来两声倒地声响。
第62章 金风细雨(4)
既醉脸上露出喜色, 朝着屋里跑去,并没有注意到方歌吟也跟了过来。
方歌吟的武功深不可测,若说他是天下第一人有些绝对, 但他的武功必然在可以角逐第一人的行列之中, 像这样的高手通常都会有些奇遇,百毒不侵是基础技能, 既醉却没那个眼界,算算时间就没有去管他,一进竹屋就非常得意地欣赏了温小白倒在地上的狼狈模样。
因为桑小娥这几天的关怀, 还有方歌吟刚才不为美色折腰的道德, 既醉决定不杀他们两个了,看了一眼温小白,就跑过去把桑小娥扶起来, 放在椅子上,一回头看见方歌吟也进了门, 愣了一下。
方歌吟只需看一眼妻子就明白, 应当不是中了什么非常严重的毒,此时他也发觉了不对劲,伸手把了自己的脉, 感受到一股麻意在经脉里旋转了片刻,便被体内纵横的内气冲散, 桑小娥没有那么快,但她面色僵硬却不失血色, 想来也没有大碍。
夫妻二人只要见到对方就放下了心, 再看那得意洋洋的小姑娘,反而生出一种哭笑不得之感。
既醉拿起一把菜刀,对着温小白的脸比划了几下, 高高兴兴地说道:“温小白,我娘恨你恨了一辈子了,我其实也不想把你送下去气她,可谁让那两个傻子护着你呢,我今天不杀你,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要怪就怪他们吧。”
两个傻子对视一眼,方歌吟刚要开口,就听既醉甜蜜蜜地笑了起来,“对了,我听说你死皮赖脸跟着这对傻子十几年了,你应该很喜欢那个白头发的老东西吧?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我今天要在你们个人的脸上都划一刀,你可以自己挨刀,也可以选择每个人挨一刀,当然,你可以选个人来挨刀。”
温小白颤抖着说道:“方大哥救命!”
方歌吟没有动,既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看他僵硬地站在那里,也许是毒还没上头,于是不再管他,对温小白喝道:“喂,快选啊!不然我这刀子可是真的会划下去的!”
她说着恐吓的话,菜刀却一点没有容情,直接在温小白额头上拉了一道深深的血口,感受到疼痛的一瞬间,温小白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既醉虽然是第一次对人动手,但一点都不害怕,握刀的手非常稳。
方歌吟仍然没有动,不是他不够善良,而是他看到了妻子眼中含泪,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温小白一直等到刀子落在脸上,才是真的反应过来,以往总是如天神下凡那样救她于水火的方大哥是真的也中了这个妖女的圈套,她悲伤又畏惧地看了既醉一眼,咬牙说道:“你想做什么,都对着我来吧。”
桑小娥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动容,却被既醉一声嘲笑打断,既醉换了一把细长匕首,这是她家招娣的随身之物,她笑得很美,仿佛天仙下凡一样,语气轻快,却像极了恶鬼,“温小白,你怎么这么傻啊,真以为轮到你挨刀就完了?我要在你两边脸上刻贱人两个字,这样你到了黄泉底下,也没法勾引别人来气我娘亲了。”
“或者刻了字,我就可以不杀你们了,至于你呢,顶着一张贱人脸,再去厚着脸皮跟人家行走江湖吧。”
温小白被吓住了,既醉的匕首却一点都不迟钝,尖端对着温小白的脸就要刺下去,温小白忽然紧闭双眼,“我、我……你说好了让我选的!我选桑姐姐!”
既醉的笑更美了,眼神却冷厉如冰,她站起身来,顺便踹了温小白一脚,走到桑小娥面前,语气认真地道:“桑姨,我知道你菩萨心肠,但你要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可怜,温小白不可怜,我也不可怜。”
桑小娥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流了下来,方歌吟也不站在那儿装木头了,走过来,将妻子抱在怀里。
既醉被吓了一跳,“你……我的毒,你们两个……”
方歌吟抱着桑小娥,冷冷地看了一眼温小白,然后收回了视线,也收起了所有的怜悯。
温小白本就是瘫软在地上的,被这一眼看得更是五内俱焚,伤心不已,她想着,为什么她被划伤了脸,方大哥都不管她呢?
方歌吟没再去管温小白,只对既醉道:“你把她带出去吧,不要折辱太过了……算了,随你去吧。”
历此一遭,向来目下无尘的方歌吟也不由得反思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太顺了,平白救人惹气,早该在当年就撒手不管的,如今对着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小姑娘,他到底是劝不下去了。
既醉十分警惕地看着方歌吟,像一只狼狈的小兽,吃力地拖起它的猎物,一点点挪到门边,然后飞快地跑了。
方歌吟说什么不要折辱太过,既醉才不管他,拖着温小白上山,一路拖到了关昭弟的墓前,说是墓未免太尊重这个小土坑了,既醉只是挖坑埋人,连坟头都没堆,墓碑也没立,但在温小白眼里无异于见到了黄泉路。
既醉一言不发,用匕首在温小白脸上刻了字,方歌吟或许以为她是在吓唬温小白,但她是认真的,虽然是狐生第一次亲手杀人,但她知道鬼魂会保持生前的样子。
她想,招娣死时那么狼狈,只剩一把骨头,还又瘦又疯的,在女鬼里算是很丑很丑的了,就别把一个好好的温小白送给她看了,不然不是要气活过来了。
既醉琢磨着下次杀雷损,也在他脸上刻字,就刻奸夫好了,奸夫贱人一起上黄泉,来世不要和招娣再见了。
既醉刻完字,也没去搭理温小白的绝望哭嚎,给了她一刀痛快的,然后把温小白的首级供奉在埋着招娣的土坑前,山中多野兽,不管是头颅还是尸身都放不过夜,既醉没再管,擦了擦匕首,起身下山去了。
她没再回那个小竹屋,胖蛊也带出来了,屋里除了些锅碗瓢盆也就是几只鸡了,虽然鸡是有点可惜了,但既醉也实在不敢回去了,找了一条离山的小道,顺着小道一路摸黑走到了最近的镇子上,扯了衣服边角蒙住头脸,找了个客店。
因为掏遍口袋也没几个钱,最后用明天替人家挑满两大缸水作为交换,既醉在柴房里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此后十几天,既醉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到了潭州,才算是安心了,料想着那对傻子应该不会追上来,而像这样的大城往来的江湖客不少,既醉也终于可以打听一些六分半堂的情况了。
如今六分半堂声势极大,即便是衡阳这样远离汴京的地方也开设有分堂,常年对江湖招收堂众。
所谓六分半堂,便是投身进去的堂众每年拿出分半的收入交给堂里,一旦遇事,堂里便会拿出六分半的力气来援助,这对向来如无根漂萍的江湖人来说是个极好的后路。
六分半堂讲究以理服人,也以理治人,大堂主狄飞惊手握权柄以来,更是一扫颓势,将众多江湖人治理得井井有条。
与之相对的金风细雨楼则不同,六分半堂讲理法不近人情,金风细雨楼便是一个情义为先,兄弟之间遇难自然全力援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个理法规矩,一个情义兄弟,偏偏都做到了江湖势力的顶尖层次,也因此针锋相对,谁也不肯低上一头。
除此之外,既醉还听到了些许八卦消息,据说是雷损那个狗东西情人不少,但就一个女儿,就是那个被招娣骂了很多年的雷损和温小白的私生女,如今许给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做未婚妻。
这亲上加亲的买卖做得很可以,但势力摊子铺得太大,一山不容二虎,哪怕小虎要娶老虎的女儿,也没人觉得能和金风细雨楼握手言和,六分半堂的堂众普遍觉得大小姐就算嫁出去了那也是人家的人,仇恨无法消弭,只能继续打。
既醉觉得很有意思,她对六分半堂了解得不少了,金风细雨楼的八卦还是第一次听说,听说那苏梦枕武功极强,有一手独步江湖的刀法,偏偏是个病秧子,即便和雷损一山不容二虎,却还是信守婚约,如今雷大小姐正从老家出发前往汴京,准备和他完婚。
既醉琢磨了一下,雷损的武功很高,她自己去报仇不大可能,以雷损派人追杀招娣和她十来年的狠毒来看,她也必不能落在雷损手上,那么另辟蹊径呢?去金风细雨楼,她武功资质不高,但完全可以教别人练武啊,只要金风细雨楼有五成传言中的仁义,这事就可以干了!
至于怎么进金风细雨楼,直接见到苏梦枕……既醉摸了摸自己的脸,雷纯长什么样子她不知道,苏梦枕应该也不知道,就算小时候见过好了,她就不能是长开了吗?
又不是冒充很久,只要能见到人就可以谈条件了,既醉想着,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这辈子,真的好忙哦。
第63章 金风细雨(5)
经潭州往江陵, 既醉都是一副蒙头遮脸的打扮,她到底从小下了些苦力习武,就算有什么遮掩不当的, 应对一些普通的地痞流氓绰绰有余,如此走走停停, 从苗疆走到了湖北。
“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发出这样感慨的不是既醉,除了看话本, 她只要翻点带字的东西就头疼,倒也有人为她作诗,可诗文做得再好,也不当吃不当穿的, 穷苦了一路的既醉现在听见吟诗都想打人。
吟诗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衣着朴素, 背了一柄用布包裹起来的武器,一脸的天真稚嫩, 看起来就很好骗的样子, 既醉看了他几眼, 没有搭理。
她赶了好几天的路,今天实在想要休息, 还想找个可以住宿的地方,所以准备找个临时的活计做一做, 在城里转悠了好一会儿,竟又遇到那朴素年轻人,手里抓着几块银子,正要打赏给一个乞讨的侏儒。
既醉简直目眦欲裂,冲上去拉住了年轻人的衣角, 急着叫嚷,“你有钱没地方花了是不是?这些都是别人养的,专骗你们这些傻子!”
她从早上进城起一口水没喝,一碗饭没吃,身上没有半个铜板,只有腰上挂着一只不知道上哪里去处理的死兔子,又戴着斗笠遮着脸,看起来实在可疑极了,偏偏一开口说话就是娇软的少女音色。
被揪住的年轻人愣了一下,他叫做王小石,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刚从师门出来,准备做出一番事业,至少不想胡乱度过一生,当然,要是实在没法子,那就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没什么。
一个大汉见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不耐烦了,喝道:“给不给钱的,别挡着人。”
既醉拉住王小石,把他往一边拉,口中还道:“你要是实在善心发作,可以给我买一只鸡……买点茶水也可以,我都要渴死饿死了!”
王小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银子递给了她。
既醉斗笠下的眼睛都在发亮,她惊喜地看了看王小石,然后失望地想起这人大概也是个穷鬼,只是比她好一点罢了。
可是既醉又朝他身后看不出模样的用布裹起来的武器看了几眼,转了转眼珠子,小声地问道:“诶,傻子,你武功怎么样?一个能打几个?”
王小石看上去呆呆的,又因为拉着他说话的是个少女,至少听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便也没什么怀疑,带着一点少年的意气,指指那在人群中呼喝的大汉,“像这样的,打十几个不是问题。”
既醉对这个很是满意,把他的银子推回去,拉着王小石走到巷子口,轻声说道:“你也没有钱吧,我们合作弄点钱,三七分怎么样?”
王小石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听这话就立刻摆手,“我不做那些事的。”
以他的本事,从师门出来这一路上,已是受到不少招揽了,但他还是这么穷,便是因为少年人的气节很高,不愿意做恶事。
如今大大小小的江湖势力都有明显的派系分割,所谓“不听苏公子,便从雷堂主”,但对王小石来说,他更想自己去闯荡一番,而不是一出江湖就去给别人做事。
这很显然是没受过江湖毒打才会产生的想法,既醉也不管,劝说道:“又不要你做什么坏事,我听人说这里的青楼高价收漂亮女孩子,你把我带过去卖了,然后找个机会再把我救出来,换个地方再干几票,就有钱啦!”
王小石呆住了,他呐呐地看着既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我把你带去卖了?”
“你还要折回来救我的,别把我放在青楼过夜啊!”既醉不放心地看了看王小石,“你的武功真的很高吗?万一救不出来怎么办?”
王小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不行的……”
既醉抬起斗笠,她脸上的布蒙得很高,几乎只露出一线眉眼,但那眉如远山泛黛色,眼波流转间满是漂亮灵气,带着一股天然的媚态,王小石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眼睛不住地朝她看。
既醉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巴,终于像是有些放弃的样子了,她问王小石,“那你还有吃饭的钱吗?”
这是明知故问,有钱打赏乞丐,难道一文不留给自己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