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霖桔
张婴听着听着,忽然觉得王绾还在补充的细节有些耳熟。
尤其听到那一句,“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①”时,张婴猛然想起那二十多日的摸鱼……啊不对是监制制作纸张时,他有时会无聊地与丁长史聊天,谈谈大秦政务。
当然,张婴自认为从未真正深入过大秦基层,所以不会直接给出解决政务的建议,他就怕别人相信什么“天生福瑞”的招牌,盲目地执行,最后造成灾害。
张婴一般是借用后世历史,将那些政令、典故打扮成一个个的小故事。
然后以他转述小故事的方式与旁人聊天,至于这些故事对大秦官吏有没有用,就看悟性和相性了。
比如王绾现在说的这个。
非常像他曾经与丁长史说过的一项有关刘彻对上林苑改制的政令。
大意就是家中劳动力不足的贫困家庭,孤儿们,可以来一人到上林苑养牛、养羊和养鹿等,刘彻每日给他们出五到八钱,另外这些动物生的崽,官方也会出钱购买。
据说这一波赚的钱很肥硕,足够让刘彻养起一支羽林军,还活了附近很多农户。
张婴一开始没联想到自己的小故事。
但听到王绾引用的那一句话,以及每日领钱等细节时,他才猛然意识到极有可能是以小故事作为灵感触发的政令。
所以在王绾时不时夸奖,并且让扶苏等人也多参考学习这种带民一起发家致富的思维方式时,张婴莫名有一种羞耻与暗爽。
王绾忽然看见张婴的暗笑,便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张上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人行必有我师。对某些有才华的人要保持谦虚,多多学习才是。”
“是是是!”张婴连忙收起笑容,点头,“人外有人是对的!很优秀!我谨记在心。”
王绾微微颌首,见张婴一点神童的傲气都没有,很诚恳地配合他一起夸奖那人。
王绾便也乐意与张婴多聊一会。
他本意是培养张婴如何从民生统筹方面来思考来解决问题,没想到几个问题过去后,王绾发现张婴说畜牧、迁徙什么的,说得头头是道,就好像亲眼见证过一切如何发展般,某些东西说得比他要细节。
王绾一时兴起,忍不住发散聊起来。
渐渐的,张苍的人影仿佛从王绾的视野中消失。
扶苏的声音也慢慢听不见。
王绾的注意力全部击中在张婴提出的构想,他的态度慢慢中从教导的身份变成见猎心起的探讨。
比如这一回。
王绾摸了摸胡须,开口道:“张上卿你之前考虑得很对,是啊,故土难离啊!野人本就对大秦也没有任何眷念,这才躲在深山老林不愿出来。若强行将他们全部带去随军迁徙屯田畜牧,只怕会引起很大的反弹。
那以你之见,这野人除了给他们迁徙发展畜牧业,还有其他能求活的路子吗?”
张婴思
索了一会,开口道:“对于如何完善养畜牧,我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想法。但我倒是有另外一个主意,王丞相是希望野人在大秦安居乐业?还是希望他们随军迁徙去其他地方,为大秦军队屯田、提供辎重呢。”
王绾笑了一声,带着点幽默道:“张上卿,这要借用你之前说的一句话,鱼和熊掌还想兼得?有哪样就搞哪样吧。老臣也是这个意思,只要是为大秦稳定,都可以。就好比说……”
王绾忽然指着不远处长长一串板车,地上被洒下来一些黑色粉末组成了一条黑色的线。
等众人都看过去,王绾才道:“就好比这些泥煤。寒冬腊月天,野人会偷偷从山林里背很多煤渣下来与乡村交换粮食。但泥煤价格不高,只能勉强果腹。
其余时候,野人们多是砍伐树木、野兽皮毛,再背下山以物换物。这些是违背秦律,不可取的行为,但若不稍微给他们放开一道交换粮食的口子,那些野人就会成为抢夺粮食的强盗,唉……”
张婴看着王绾紧蹙的眉心,发白的头发。
忧国忧民的大佬,总是会让张婴心软一些。
他思考了一会,暂时也没办法想出特别好的主意,于是开口道:“王丞相,要不双管齐下,愿意跟随大军离开的离开,愿意畜牧换取银钱的让他们去畜牧。至于这两个选项都不想做的,给他们一个用泥煤煤渣谋生的技能。”
王绾道:“什么谋生的技能?”
张婴道:“大秦对煤粉的需求很高,但野人们送下来有杂质煤粉很难被彻底燃烧,使用率低。但藕煤就不一样了,不管是用作厨房还是烧水取暖,都会比木柴更划得来。
可以试试教野人们如何将煤粉做成藕媒去售卖,换取粮食。当然,我也不敢保证一定好用。”
“肯定有用!张上卿你说的,肯定没问题!”
王绾比张婴还要相信他的能力,他热情地走过去,弯腰拉起张婴的小手,“少府里面就有煤粉,有墨家巧匠,张上卿不妨来仔细说说。”
“……”
张婴一看王绾想拉着他一起监工的态势就犯懒筋,他立刻回头看向扶苏,“扶苏阿兄,不是一起去做衣裳吗?”
扶苏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拦住了王绾,道:“王相,凡事不急于一时。阿婴刚刚才完成纸张书籍的事,总要休息一下。”
王绾一顿,悻悻然地松开了张婴的手,但还是说了两句,道:“行吧。今日张上卿好生休息,老臣继续去找夏少府,正好问问他说的刘王故事,到底是杜撰的还是确有其事。”
张婴闻言一愣,刘王故事不是他说的吗?
怎么王丞相误会成了夏少府?
张婴正纳闷着。
王绾忽然又与张婴说有缘,邀请他下回一起去拜访夏少府,好好学习。
是的,王绾与张婴畅聊了一会后,忽然回忆起嬴政想让他做老师的建议,说实话他之前会拒绝,只是不想参与宫廷皇位争斗的旋涡。
但现在想想,对方也算解答出野人问题,他即便不收为名义上的弟子,也可以待在身旁多提点一二,。
像这样谦虚,心性正,又聪慧的好苗子,难能可贵。
他想为张婴留一个后手,以免他真的踏错那一步。
这么一想,王绾在接下来的话题中便直接点出来,愿意多带着张婴到处走走逛逛。
扶苏敏锐地察觉到王绾的小心思,回忆起之前胡亥拜师的困难,被避之唯恐不及的急迫。
他有些惊讶,又更多的是高兴。
张婴也从王绾的态度里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好为人师的热情。
他顿时头皮麻烦,已经头顶“嬴政”和“扶苏”两座教育大山,他实在不想再来个“王绾”,组成一个三足鼎
立啊!
他非常认真地婉拒。
王绾非常认真地邀请。
两人彬彬有礼,僵持不下。
恰在这时,丁长史忽然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恭敬地扶苏、张婴还有王丞相行礼,然后悄悄站在张婴身后。
张婴刚准备扭头问,就见王丞相很自然地开口道:“丁郎官,我正好要去寻你上官。走,我们一道,正好你再与我说说那个小故事。”
丁长史一愣,顿了顿,低声拱手道:“王丞相,下官的上官就在此处,是张上卿。”
王丞相的笑容一僵,他看了看丁长史,又注意到站在他身前半步的张婴。
顿了顿,王丞相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你,你之前写的那个小故事,我询问你的那个小故事的内容,全是张上卿给你说的?你的上官是……是张上卿?”
丁长史忙拱手道:“回王相。数十日之前,下官成为张上卿的长史。张上卿不止与下官说起一个故事,下官认为张上卿字字珠玑,怕会遗忘,故将其认真记在纸书上。”
王丞相:……
他猛地扭头看张婴,恰好与张婴眨巴眨巴的双眸对视上,一瞬间将“你竟如此厉害”“你竟能如此自然地自夸”等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半晌,王丞相收敛好情绪,重新看向扶苏,目光幽幽道:“长公子,看来老臣今日只为张上卿而来啊!”计划一和计划二的对象都是张婴,你看怎么办?
扶苏目光一转,恰好看见张婴委屈巴巴的求助眼神。
他骤然沉默,须臾,干咳一声道:“阿婴我们先去看衣裳。”
第185章
张婴与扶苏在少府挑选衣裳,因最近与羌族交易颇深,所以大秦慢慢流行起一种类似羌族带裤腿的骑装,但穿着上马的话依旧不会太舒服。
张婴之前就改良过内裤,为了自己舒适便便与尚衣提骑装要如何改。
尚衣听得很感兴趣,但大秦着装都有身份要求,他不敢随便私下答应,只说要上报上去。
两人僵持间,原本沉默的扶苏道:“按他的说法,给我也做一套一样的骑装。”
张婴眼前一亮道:“扶苏阿兄。”
少府就是皇帝的皇家私库。
尚衣听长公子这般说,领命道:“唯!”
……
三日之后,嘹亮的一声雄鸡鸣叫划破云海,已是破晓。
几辆轻便的马车,伴随着数百铁骑,一路向着上林苑奔去。
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哒哒哒”抵达距离上林苑前最近的驿站。
这架势实在非同寻常,惹得驿站众人纷纷探头探脑。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两位孔武有力身披软甲的青年率先走下,神情紧绷,显然是家仆护卫。
紧接着一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一位样貌俊美,身姿如青竹般的青年,以及被青年半抱在怀里,衣裳极为相似,但脸色却有些蜡黄稚子。
有眼力的官吏连忙起身,急忙想赶过来行个礼,却被扶苏和王绾一个摆手,一个摇头地制止。
那些官吏倒也是识趣,倒退回去之后彼此交流一个隐秘的眼神,任由其他同僚怎么询问,都不肯开口。
驿卒匆匆赶过来,将三人迎了进去。
王绾递过去一份令牌,驿卒查阅过后,腰弯得更低了,带着三人往后绕了又绕,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宅子前停了下来,恭敬地递了钥匙,在询问过不需要庖厨等服务后,又安静地退下。
扶苏推门进去,将张婴放在床上放好,摸了一把对方微微发热的额头,先给张婴倒了杯水,起身去催促旁人熬的药。
王绾撩开袍子坐下,道:“你小子何必逞强?摔伤了都忍痛不说,上吐下泻又发热,折腾成这样。”
“没事的。这个发热和摔伤也没关系,是积食了又被马车给颠簸到了,我第一次赶路去百越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情况。”
张婴不好意思地喝了口水,“王相我真的好了。”
王绾伸手摸了一下张婴的额头,凉了许多,他目光落在张婴身上,忽然道:“活字印刷术、雕版印刷术,再加上为野人出谋划策。张上卿又为大秦立下赫赫功劳,若放在旁人身上,起码得再升两个爵位。”说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婴。
“是吗?”张婴笑了一声,“果然我很厉害,没白来一遭啊。”
王绾仔细地观察了张婴一会,若有所思道:“张上卿年岁不大,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是令人惊讶赞佩的豁达心胸。”
张婴眨了眨眼,想起这两日王绾上门时不时询问野人的话题,故意皱起脸,道:“王相,我真的对野人没有新的想法了。”
王绾轻笑一声,他看着张婴故作搞怪的表情,忽然道:“张上卿,你会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