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更重要的是,恐慌惊惧气愤怒火都救不了他们。在此时此刻,他们最需要的不是发泄不是对抗,而是希望。这份希望,台上的书生给不了,突厥人更给不了,能给的只有我们。”
“所以,比起其他人,若是可以,他们更愿意相信我们。因为我们是希望。”
在场诸人皆是一阵,此话如同一道清泉灌入体内,宛如醍醐灌顶。
是啊,对于眼下的百姓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希望。希望!
长孙氏嘴角微微上扬,看向众人:“都听太子的。”
她握住李承乾的手:“阿娘把此间之事交给你了,你可能办好?”
被赋予重任,李承乾浑身一抖:“能,阿娘放心,我可以!”
长孙氏眸中泛出点点笑意。
李承乾握拳给自己打气,转身与武郎将又说了几句,比此前所讲更清晰,若说之前只提了个大概,那么这次等于将话术以及对方可能如何回答己方需要如何应对都大致点明了。
武郎将领着身后几个银月村男丁郑重应下。
李承乾又看向牛进达:“牛将军。”
刚开了口,牛进达已然会意,笑道:“殿下放心,若此计成功,突厥的阴谋尽毁,暗中的人必会异动。再有,依殿下的设想,彼时百姓不会再任他们怂恿,他们的反应必然与普通百姓不一样,臣定能把他们揪出来。”
牛进达眸中闪着厉光,暗暗咬着后牙槽,格老子的,娘希匹,欺负到家里来了。等老子逮住你们,让你们好看!
现场。
“怎么办?能怎么办,要么等死,要么……”
“要么如何?”百姓赤红着眼看向书生,“你们倒是说啊。”
“要么逃。皇家都要弃城走了,我们还留着作甚。”
“可是……可是……”百姓极度慌乱之下身形晃动摇摇欲坠,只有这样了吗?只能这样了吗?
可是皇家跑了,带着金银财帛,带着兵马仆从,总有去处。可他们呢?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长安是他们的根啊。而且怎么逃,拿什么逃?
突厥人假扮的百姓瞧着这局势,心下窃喜,面上作愤恨状:“怕什么,官差我们都打了,不如直接掀了衙门,能拿就拿,能抢就抢,拿完赶紧逃命去。”
啪!
一个鸡蛋凌空而来,飞跃过人群,砸在说话的突厥人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暴喝:“掀掀掀,老子掀你娘的棺材板板!”
啪!
又一个鸡蛋凌空而来,再次飞跃人群,正中书生之一。
“不就喝了几口马尿吗?就敢在这放你娘的狗屁!”
陡然的变故让现场沉寂了那么一瞬,转而又喧嚣起来。书生怒而将手中酒壶摔了,站在台子上环顾:“谁,谁砸的我。”
突厥人咬牙:“是不是官差又来了。你们番四次阻拦,不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真相吗?可惜我们知道了!我们全知道了,别想再帮着朝廷蒙骗我们。你们就是朝廷的鹰犬。朝廷既然不要都城,不要我们这些百姓,你们还算个屁,你们……”
咻——
再凌空飞来一物,这次却不是鸡蛋,而是石头,直接让突厥人头破血流。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官差吗?眼睛不要可以挖了,反正有也是闭着眼睛乱说话,要它有什么用。”
众人同时侧目,但见人群后头一个青年骑在令一个青年的肩膀上,很是鹤立鸡群。
被耸动想要动手的百姓身形一顿。有人认出了青年:“我认识他,似乎是周边村子的。”
“我也认得,我见他给那头食肆送过腐竹豆皮等食材。”
“他不是官差,跟我们一样,都是老百姓。”
若是官差自然可以出手,可不是官差,是跟他一样的百姓还动吗?不动了吧?都是苦命人,何必呢。
书生大怒:“你是什么人,说话行事如此粗鄙。”
“粗鄙怎么了,老子就是个粗人。你不粗鄙,你高尚,你狗嘴里也没见吐出象牙来,说了这么多,没一句能听的。”
“怎是没一句能听的?你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莫非你要替朝廷说话?”
替朝廷说话,众人疑惑愤慨的眼神扫向青年。
“呸!”青年啐了一口,“怎么地,不帮你说话就是帮朝廷说话?你以为你是谁。老子帮自己说话行不行,帮咱们老百姓说话行不行。就你长着嘴,就你能说,别人都不能。你比天王老子还厉害。”
书生气得面红耳赤:“你既是帮自己说话,帮百姓说话,我也是,我们是一起的,为何要砸我。”
“谁跟你一起,你看看你穿的,再看看我穿的。我们能是一起的吗?”
众人目光扫去,书生所穿衣物不论款式还是布料都不俗,而青年确实简单的粗布麻衣,与他们没甚区别。
这么一看,还是青年更让人亲近。似青年这般,想说什么说什么,言语粗鲁才是他们的日常啊。书生?书生咬文嚼字的,还时不时掉几个书袋,他们听得费劲。
青年冷哼:“至于砸你,你说得不对,为何不砸?”
书生咬牙:“我哪里说得不对,你指出来。”
青年挑眉:“行,你让我过去,我当面跟你掰扯掰扯。”
此话一处,人潮中的百姓虽有犹疑,但同为底层民众的亲切感还是让他们主动让出道来。
青年从另一人肩上跳下来,带着伙伴自人群夹道走进中心。
突厥人目光如炬,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人刚要说什么,青年率先怒斥:“看什么看,这都是我们村的。没看他们书生好几个,到时候说不赢他们直接揍我怎么办?我不得找几个人护着我点。”
说完,他又看向书生:“马尿喝了多少,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自己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嘴巴叨叨叨叨了半天,有一句能听的吗?说让我们逃,你倒是告诉我们,往哪里逃,怎么逃啊。”
书生愣住:“这……这……总归突厥的目标是长安,逃出长安就是了。”
“我呸,说的简单,你逃过难吗?你知道逃难是什么情形吗?你没有,但我有。我有!前朝的时候,到处战乱,我就是逃难过来的。”
青年猛拍胸脯,神情愤慨,“我知道逃难是什么滋味,我们一家五口,最后就剩了我,就剩了我!”
这不是枉言,而是他早年的真实经历,也是因此他投了军,给自己找了条生路,如此活下来。但那些过往他没有忘,从不曾忘。因此说到这里,他无比激动。
“我娘,我妹子,我最小的弟弟一个个没了,最后是我耶耶,我耶耶是为了给我抢一份口粮被人打死的。你见过那等情形吗?你没有。你只会嘴上说。
“就是说,你都说不好。你说一句逃就行,你以为人人都能逃?我们可以,家里年迈的老人呢,病弱的亲人呢,幼小的孩子呢,他们怎么逃?
“我们走了,把他们留下,他们活得下去吗?又或者带着他们一起逃,他们逃得动吗。逃逃逃,你一张嘴说得多轻松。可其中的艰辛只有逃过的人才知道。他们会死的,他们会在逃荒途中被活活拖死的。他们甚至都走不了多远,他们根本熬不住。”
青年猛汉落泪,痛彻心扉。
在场百姓无不动容。前朝覆灭距今不过数年,那些年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们之中也有逃过难的,便是没逃过,也经历过或亲眼见证过国破家亡之景。
青年的遭遇何尝不是他们的遭遇?
一时间,满场悲戚,哭声渐起。
书生讶然,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青年又道:“你说突厥的目标是长安。是,他们现在的目标是长安,但如果他们拿到长安之后呢?会不会想要别的地方?我们在前面跑,突厥在后来追。你也说了突厥是二十万大军,还兵强马壮,我们跑得过吗!”
书生蹙眉:“那……那莫非就认命等死吗?”
“谁说我是等死?你说的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朝廷放弃抵抗,突厥大军一定会踏破长安。你说你说,所有东西全是你说。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你说朝中有人提出迁都,谁敢保证真有此事?”
书生刚要说话,青年又道:“就算真的又怎么样。连我们这种小村子,遇上大事,还要把大伙儿聚一块商讨商讨对策。哪次不是你一言我一语,少说也得提七八个主意,真正能用的有一个就不错了。朝廷这么大的事,会不仔细琢磨琢磨,提了圣人就一定会采纳?没采纳算个屁。”
众人回忆自己村中族中的事,似乎确实如此?
“你也别说我怎么知道没采纳。你瞎我不瞎。你说圣人确实离京,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呵,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圣人早就走了,没去渭水,朝廷也放弃了抵抗。
“既然如此,突厥没了阻拦,岂不是眨眼就到。他们不是号称二十万大军吗?在哪呢,我怎么没瞧见!他们还没来,代表什么。代表朝廷在挡着。朝廷没有放弃。”
百姓恍然,是啊。突厥还没来,是不是代表他们想多了?
书生张嘴:“现在抵抗也不过是为了争取离开的时间,早晚……”
“呸!”青年一大口唾沫吐过去,“闭上你的臭嘴吧。老子不跟你这臭虫说。你什么都不懂,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衣食不缺,又没有家人需要顾忌,你当然可以想走就走。
“你我不一样,我不信你,更不会听你的。我只信我自己,信我自己看到的,信我自己得到的,信我自己感受到的。
“我只知道,是当今圣人四处征战,荡平纷乱,让我有现在安宁的日子;是朝廷分配农田给我们耕种,让我们有活命的根本;是太子制作出腐竹豆皮教授我们,让我们有额外的营生。”
“说得好!”
但听人群中一声大吼,是杨家村杨富贵与他母亲。
“让开!”富贵娘推开人群,走到中心,看向青年,“说得太好了。老娘早就想说了,不过老娘之前害怕,胆子不够。可老娘现在不怕了!”
她转身面向人群:“不光这些,你们自己数数,西红柿西瓜辣椒,连同最近丰收的土豆,哪一样不是朝廷给的。”
杨富贵附和:“不只,朝廷还在给我们做筒车和水车呢。”
“是啊。这桩桩件件你们都忘了吗?我一介粗鄙妇人,别的不懂,但我知道做人得有良心。前朝的时候,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呢?这都是因为谁!因为朝廷!
“要不是圣人四处征战,扫平威胁,我们能安稳呆在长安?要不是太子弄出这么多东西,我们能生活得像今天一样滋润?你们,你们,还有你们……”
富贵娘叉腰,一排排指过去:“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们。虽然不熟,但我知道,朝廷给的这些种子你们都得了。还有你们,都水监的官人刚给你们安了水车吧!
“怎么着,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们自己摸摸自己的胸口,良心呢!你们的良心还在吗?被狗吃了吧。”
被点到的人一个个低下头,羞愧难当,却仍有极个别不承认:“现在说的是朝廷要弃城,这怎么一样。”
杨富贵直接把人揪过来就是一拳:“你脑子呢?你有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弃城这话是谁说的,是朝廷说的吗?不是,是他们几个书生说的。他们懂得屁。
“他们说朝廷要弃城你就信,那圣人还说他亲征了呢,你怎么不信?皇后跟太子还说今天是去亲自采收土豆,查看这一季土豆的收成情况,你怎么也不信。你非信他们说的没人瞧见仪架回城是吧?
“皇后跟太子才出去多久,就算回来哪这么快。你猪脑子吗,猪脑子都比你聪明。畜生都知道跟在对自己好的人屁股后面跑。你呢?不信对你好的人,却去信那些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
杨富贵与富贵娘长舒一口气,总算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舒坦。之前听着这群人的话,一忍再忍,简直没把他们憋死。
一直帮着他们的小郎君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身份,但村长提点过。小郎君叫长孙官人表哥,长孙官人却没叫小郎君表弟,而是与他们一样称呼,对待小郎君的态度也不是寻常表哥对表弟。
长孙官人是皇后的娘家侄子,这点大伙儿都是知道的。那能教他表哥,还能让长孙官人这般对待的人能是谁?
更别说豆皮腐竹西红柿等等哪一样不是太子弄出来的东西,而小郎君每次都能首个拿给他们。这身份简直已经呼之欲出。
小郎君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怎么会不信小郎君,去信这几个狗屁书生王八蛋!
“对!我们得了朝廷的土豆,我们的土豆刚收成,我们今天还吃了土豆呢”
“是啊,朝廷对我们好,朝廷没说要弃城,他们没说,我们便不能轻信别人。”
“要信也要信朝廷,信圣人,信太子。”
“信圣人,信太子!”
……
就如李承乾所说,有一个人站出来,就有第二个,接着是个四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这一步,甚至许多本已被煽动的百姓也渐渐回过神来。这种现象就好似是多米诺骨牌,只需一个初始牌子,就能绵延一大片。
突厥人面色大变,他们心知此时只需再推一把,他们苦心筹谋的大好局面就会瞬间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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