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若是能保持尸身的完好,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死后他们能够更好地享受自己在生前积攒,又带入到墓穴之中的一切呢?
更有甚者,还有人想着,既然这高纯度的酒可以让本应该腐败的猪肉维持不腐,若是将其涂抹在脸上,有没有可能让自己的面部也延缓衰老呢?
人的想象力还是很惊人的。
尤其是在面对这等未知之物的时候,总是会不吝于将其往更加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脑补。
在座中的杨修和祢衡就听到了邻桌两位年长者类似这样的讨论。
祢衡似乎一点都没被空气中的腐肉气味所干扰,在分出了一点注意力给那头实验的同时,自顾自地将面前的酒给倒满在了酒碗中。
大概并不是杨修的错觉,他觉得祢衡在先前尝试了那一口闷和缓慢品尝的喝法后,有点想要尝试将酒碗之中的酒水给点燃再喝下去,体验体验前所未有的感觉。
按照祢衡这种才被人套麻袋打了却满不在乎的心态,杨修觉得,他是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
不过还没等杨修将劝说的话说出口,就听到祢衡问道:“大司马是想通过垄断新酿酒技术的结果来劝退其他涉足此道的人?”
按照乔琰所给出的信息量,在祢衡这种完全不知道高度酒如何酿造的人看来,乔琰对他们给出的,无非就是三个消息——
其一,她所掌握的新工艺在出酒率上高于寻常的酿酒,为了达成节约粮食的目的,要限制酒水在其他途径的生产。
其二,新工艺中酿造的酒水在纯度和风味上都要优于原本的。
纯度高不是什么问题,反正能通过勾兑的方式让酒水变淡。
总之,将浓度变高才是更难的。
拥有了推行后必然占据优势的高纯度美酒,她若是直接来和各家抢夺份额,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但为了达成一个更加和平的商谈,就以限酒令的方式来执行。
其三,更高纯度的酒能在防治灾病之上有着绝对的奇效,这就让这种独家垄断有了更进一步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士卒作战中的伤口清理、大疫之中的防治扩散,都让酒从消遣物品朝着战略物资上进行转移。
此外,鲜于辅的出现以及今日这论酒之会的举办地址,都意味着刘虞这位天子会对乔琰做出的决断进行支持。
卢植的作证则代表着站在乔琰背后的另外一支势力。
他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汉末的大儒,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这是为了兴复汉统而不遗余力的礼法正义所在。
至于乔琰手中的刀,到底该当算是一种武力胁迫,还是她下意识做出的举动,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祢衡摸了摸自己脸上还有些发青的伤痕,看着眼前的局势大致有了个判断。
杨修问他:“若我说是呢?”
祢衡冷笑道:“这世上若人人都可以公而忘私,天下又为何会有长安朝廷与邺城朝廷的两方?只从实力和占理这两方面根本打不倒这些贪婪之人。”
“大司马不会如此天真吧?”
祢衡这话说来是没留情面,说的却实在是个实情。
甚至还没等他的这话说完,就已见有人离席而起,朝着乔琰走了过来。
这个在此时靠近的人,当然不是为了来更清楚地看到,从水中捞出来的猪肉与从酒里捞出来的猪肉到底有多大的差别,而是要开口发言的。
他朝着乔琰行了个礼,说道:“中牟任氏子弟有话想问君侯。”
乔琰的面容被口罩遮掩了大半,让人看不出她此刻明确的喜怒来,唯独让人看个分明的,就是她那双清明锐利的眼睛,让这上前来说话的任翊不由心中一跳。
但利字当头,光是乔琰先前所说的,确实还不足以说服他们。
中牟位处河南尹,如今还未彻底归入长安朝廷的治下,中牟任氏又在前两年间的洛阳生乱后聚集了宾客家兵过千人,在说话时候的底气要比常人多上不少。
他道:“我等均知君侯之意,且看如今局势,此等酿酒秘方确实不宜外泄,以防为那东边的袁本初获知,恐为我方之患,又因可供酿酒的粮食不过些许,若要满足防疫军需之用,便不宜再由我等饮酒作乐,至多便是由官营少量供给于我等,解个嘴瘾。此均为时势之必然。”
这话算是对乔琰先前提出之事的应和。
可他旋即话锋一转,问道:“可敢问君侯,您可曾想过,我等若暂停酒坊营生,关闭酒曲铺子,原本雇佣于此地的仆役该当以何谋生?莫非君侯要将他们尽数征调入伍不成?”
“再者说来,我等开酒坊所得之收益,在此等离乱年景中收容了多少无处可去之人,君侯心中应当依旧有数。若失去这笔收益来源,他们又该往何处去?”
他又躬了躬身,“陛下与君侯在长安划定秩序经营关中,却还未满一年之功,民众若要尽数迁移进关中,实在不易。还请君侯三思。”
乔琰听他理直气壮地说着这一番言论都要气乐了。
若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收容隐户,将他们用于自身产业中奴役,竟还是在为长安城分摊收容流民的压力,她还得说他是一心为国,心存善念,福泽一方不成?
要不是如今还并不是跟他们翻脸的时候,此刻跟他持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她现在就可以让人带兵将这中牟任氏的坞堡给掏个底朝天。
不,不急……
此时还不急。
她之所以要让刘虞在上头顶着,不就是要将这些人的价值给彻底挖掘出来吗?
此时他跳出来的表现,其实也并未超出她与下属对情形的推衍。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为此而恼怒。
她在面罩之下的嘴角紧绷成了一线,又旋即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无人看见的笑容。
在她开口回答的时候,只听她语气平缓地说道:“关中征兵何必波及河南尹?此地与兖州交汇,若行差踏错,便会让他们倒戈向兖州。你所说的仰赖酒坊生存之事,早在意图限酒的想法提出之前我便有过考虑。请诸位各自回座吧,我有几样东西想请各位看看。”
乔琰摆了摆手,令人将那猪肉和罐子都给撤了下去。
今日日光不盛,还有刚入夏的热风从长安的南郊吹拂而过,残留在此地的腐败气息消散得也快,这气味很快就闻不见多少了。
而在她回返于首座后不久,便见随从将一个个盖得严实的托盘与餐具一道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若不是乔琰让他们来前已用过了膳食,他们几乎要以为——
她是专门请他们在郊外聚餐的。
再配上一旁放着的酒水,那就更像是这么一回事了。
不过眼前的景象到底是不是聚餐另说,乔琰这有备而来的阵仗,却让人不由对这位年少的权臣报以更谨慎的打量。
任翊刚入座,就听到身边之人问道:“你真的不是跟大司马约好的?”
他连忙摇头。
哪怕这景象再怎么看起来像是个一唱一和的戏码,这也确实不是协定好的。
没看他现在也对面前出现的东西到底是何物而一头雾水吗?
他要是提前知晓,哪里会是这样的表现。
在两人的交谈之中,第一个餐盘已经在他们的面前打开了,里面正是那日乔琰请伏寿吃过的酱肉荷叶饼。
而后是第二道餐盘,在其中是一对淋着褐色酱料的鸡翅。
未曾停顿,第三道餐盘也随之打开。
让人意外的是,这里面居然只有一碗黍米饭,但在饭上浇了一勺褐色的酱汁。
任翊拧了拧眉头,“这好像不是豉汁?”
在如今的调味料中,因绝大多数菜肴都是炖煮的缘故,豉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不小。
但这黍米饭上浇淋的这一勺,比起豉汁来说颜色要更深,看起来更像是酱料进行了残渣的过滤最后剩下的汁液。
他做出的这个判断,让他哪怕在鼻息之间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从面前的三个餐盘之中传来,也不由有些提不起品尝的兴致。
酱汁单独存在的时候,味道是绝对不如豉汁的,这就是如今的常识。
并非任翊有什么偏见,而是今时的豆酱肉酱与虾酱等酱料,都是在发酵的过程中加入了相当多的盐。
富有生产经验的酱料制作者发现,如果盐加得少了,就会让食物中出现一种恶心的酸味,甚至连盐分布不均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为了确保制酱不会失败,他们宁可加入更多的盐——起码要比制作豆豉的过程中多。
但大多数人所用的盐远远不能和现代所用的精盐相比,也就让酱汁必须混杂着酱中的佐料才能食用,而几乎不能单独存在,否则口味极其古怪,反而是豉汁在单独用于调味上的地位极高。
任翊朝着周围看了看,见众人的筷箸都有一瞬的停顿,确认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判断。
只是,想着乔琰信誓旦旦这就是对他那个问题的解答,她先前拿出的酒也有着打破先前格局的威力,他一番思忖,还是在乔琰的注视下先一步动了筷子。
那酱肉荷叶饼中的酱颜色古怪,浇淋了酱汁的黍米饭又差了些格调,他先一步捞起的便是那鸡翅。
乔琰可没有干出什么作弊的操作,比如将胡椒这种她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的东西给用在这鸡翅上,而是只用了葱姜蒜盐与……酱油完成了这道菜。
这放在未来只能算是个寻常物的酱油,在如今却因为一道工序的缺乏而成为了令人匪夷所思之物。
任翊刚咬了一口,便骤然眼神一亮,那反应比起当日刚吃到酱肉荷叶饼的伏寿还要大。
要知道,他如今并非肚里空空的状态,没有那么饥饿,又因为刚看到腐败的猪肉而被败坏了一番食欲。
即便如此,在这只鸡翅落入口中的时候,他还是骤然有种唇齿生津,只恨不得多留出一点腹中空间给此物的感受。
鸡翅与酱肉荷叶饼都入了肚后,他想都不想地端起了面前的饭。
直到吃到这一口纯粹的酱油拌饭后他才恍然大悟,那先前的两盘菜肴中到底都是什么东西在让他欲罢不能。
这绝不是什么改良版的豉汁,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酱汁,必定是另外的一种酱料!
他转头朝着周围看去,却并没有人能给他解惑,只因他这风卷残云的进食姿态足以让其他人也跟着提起了筷子,而后便各自沉浸在了这种新式的调味料中。
在提筷进餐的动作中,他们倒是还有几分士族风度可言。
但这个速度嘛……就实在是和平日里的习性大相径庭了。
直到人人面前的盘子都只剩下了骨头,乔琰才开口道:“我将此物命名为酱油,并希望列位中有开办酒坊的转向制作此物。至于对应的制作方法我会告知于诸位。”
“若你们所雇佣的仆役能精准完成酿酒的过程,我想此物的制作技法也可以掌握得很快,因为这就是以豆类发酵而成的,充其量也就是——比起原本的制酱过程,这种酱油的制作,需要你们能掌握全料制曲的工艺。”
何为全料制曲?就是将豆和面同时加入到制曲过程中的一种方法,能有效地提升酶解作用和原料的利用率,进而减少在原本的制酱过程中通过毫无节制地加盐来抑制乳酸的生成。
她抬了抬下颚,眸光中不无笃定之色。
在她面前的这些人已经用实际的表现向她证明了,他们并不是不喜欢酱油,而是此前的酱汁口味大大抑制了他们生产酱油的可能。
但有些东西能成为比酒受众更多的存在,必然有其实在的道理。
何况在此时提出用酱油作坊取代酒坊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她说道:“当年我还未成为并州牧之时,在乐平通过在谷物中间种豆类的方法规避蝗灾,如今虽已有数年未曾再经历这样的灾厄,但三辅之地,凉并二州都曾深受其害,不可不防患于未然,故而我希望诸位于各自田间多种豆类,以豆类产酱油,以备蝗灾之患。”
“这酱肉荷叶饼中的另一种酱也为豆制品,为推行限酒令我也会将此物配方送上。”
在她话音落定后的好一瞬,在场无人说话,只有风声从此地掠过,发出一声响动。
他们并非是还沉浸在此前的新鲜味道中,而是在权衡,按照乔琰的这种说法,当他们彻底放弃了酿酒的行当,让此物变成了由官方经营的东西后,在酱油这个东西上他们到底能够获取多少利益。
酱油能拌饭,让原本没甚滋味的黍米饭变得可口起来,那么光是这一点就意味着它可以推行到千家万户之中。
若是她贸然说什么要让各家的田垄之上多栽种豆类,又或者是直接说什么要让他们将酿酒的产业全部交出来,他们大概都会选择当场翻脸,可当二者结合在一起,兼有一项新式的产业移交到他们的手中,这种抗拒的情绪早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或许,比起继续去争执酒业份额,迎来乔琰的酿酒优势打击,还不如顺水推舟,前去侵占另外的一片市场份额。
如乔琰随后的话中所说,这种全料制曲之法中的配比若进行调整,所产出的酱油风味各异,就像酒有各种门类一般,各有发展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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