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在心中的一番思忖后,公孙瓒召集来了下属说道:“狐奴县中张辽小儿打出了乌桓三王的旗号故布疑阵,在城中的守军必定不多,我意在擢一股肱将领率兵进攻狐奴县,拆穿对方的诡计,也好一振我方的士气。不知哪位愿意为我一战?”
公孙瓒并未对下属说过自己随后的那番揣测。
他这数年间身为幽州牧的积威和早前的战绩,谁也未曾想到他此刻对下属说出的话,分明不是他所有的判断。
也当即有人朝着他主动请缨,决定趁夜夺取狐奴。
他盛赞其临危不乱的品行后将其送出了渔阳县城,只是当他目送着这支队伍远去之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种复杂并未在他的下属面前表露出任何的端倪,那离开渔阳发兵的将领与士卒分毫也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公孙瓒派出去做了个探路的石子,只觉自己将要为府君夺回狐奴县,打破张辽等人连克数城的凶悍战绩。
然而当他行到狐奴城下的时候,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出兵梆子响,城头的守军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到来一般,从城头射出了数百道箭矢飞羽。
这第一轮的射击过后,还能从中存活下来的士卒转头又见后方的林地间杀出了两列骑兵,借着城头在这一刻熊熊燃起的火光朝着他们杀奔而来。
并州骑兵!
还是一支精锐之师!
哪怕是大多数时候只听从着统帅号令行动的士卒,在这迫近而来的骑兵喊杀声中也不会弄错一件事——
这分明就是个早已做足了准备的陷阱,哪里是什么色厉内荏的假象!
府君啊,您真是判断错误了。
但或许,公孙瓒其实没有对那树立有乌桓三王旗帜的狐奴县做出错误的判断。
夜色之中的围剿和逃亡,在疏淡的月光中泼溅开了一层层的血色。
那些养精蓄锐而来的并州骑兵简直像极了攀咬住猎物就绝不可能会松手的野兽。
随后更是从那狐奴城中还杀出了一批火把在手的步卒,朝着四野里逃窜的公孙瓒部从搜捕追击而去。
即便如此,总还是有些人能侥幸在这样的追击中逃离出去,往渔阳县回返的。
可当他们在天明之后终于依靠着战马回返到渔阳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对他们而言格外可怕的事情。
公孙瓒说什么狐奴县只是打着乌桓三王的旗号,实际上是并无多少守军的空城?恰恰相反,此时的渔阳县才是一座毫无守军的空城!
就在昨夜,他已经从此地撤离了出去。
这些替他往狐奴县进攻的士卒根本无从得知,在他们离开了渔阳之后公孙瓒到底是用何种说辞让士卒们都追随着他离开的此地。
他们看到的只是渔阳县中的绝大多数民众根本都不知道守城将领的连夜撤离,甚至未曾出现什么动乱的状态。
但别管这些民众有没有生乱,眼下更要紧的是,公孙瓒让他们进攻狐奴,根本就不是希望他们打出一场胜仗,而是希望他们往陷阱之中钻,以便给他留出逃命的机会。
天下何来这样不负责任的府君!
公孙瓒却一点都不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问题。
这里是幽州,是个充分证明了何为适者生存的地方。
只要他能够从眼下被围困的劣势中突围出去,回到辽西和辽东属国的地界上,以张辽等人并非幽州本土人士的身份,迟早能够像是刘虞一般被他驱逐出去。
他这一时之退,不过是为了随后更好地卷土重来而已!
至于那些被丢下当做了牺牲品的士卒,等到他取胜之后自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1
故而也就是在那些进攻狐奴县的士卒离开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将城中的其他部下给一并召集了起来,打着分兵进攻安乐县的幌子出城,实则是直奔平谷而去。
他很清楚,夜色里要留意到渔阳这边出现的大规模撤军或许不难,可在已经分兵出去一支前去进攻狐奴的情况下,张辽那边的队伍要想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绝不容易。
这正是给他撤退的好机会!
不过这些发觉公孙瓒逃离的士卒可能不会想到,公孙瓒这出抛弃下属而逃的举动也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好结果。
当他率军途径平谷城,并未在此地停留,继续朝着东面行去之时,从那北部长城豁口处赫然杀出了一支队伍。
一支早已等在此地的队伍!
这支直接将他的骑兵拦腰冲散成了两段的并州骑兵,丝毫也未曾表现出蛰伏一夜的疲累,反而在朝着两端冲杀的姿态中表现出了让人为之胆寒的刚猛。
公孙瓒仓皇回头,就见那队伍之中有一个格外醒目的存在。
其所骑乘的骏马实为天下良驹之首,而手中的方天画戟已在那云中微现的日光中,反照出了粼粼金光。
那不是吕布又是谁!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公孙瓒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他怎么会想到,张辽根本就没将“把公孙瓒骗到狐奴城下主动进攻”当做打破战局的切入点,而是凭借着进攻的强势和在狐奴给出的信号,迫使公孙瓒放弃戍守渔阳。
这三年间对公孙瓒的观望足以让他看穿公孙瓒自私为己的脾性,和在战局不利面前可能做出的逃避举动。
所以这场在平谷以东,接近渔阳和右北平分界线上的伏击,才是他给公孙瓒设下的真正陷阱!
谁都有可能在这样的伏击出手中划水,唯独吕布不可能。
只因他一旦进入右北平地界他就得回撤,否则就是违背了乔琰的命令。
要取公孙瓒的性命只在此时!
可大概就连吕布都有点无奈于公孙瓒的表现。
他那名闻天下的白马义从在当年平定渔阳张举张纯之乱时的强势表现,根本没在此时展露出分毫,反而只是让他们在断后和逃跑上的速度比起先前更快了些。
幽州突骑的奔速在这种亡命的环境下,比起吕布那支由大宛宝马坐骑组成的骑兵队伍也没差上太多,再加上公孙瓒和其下属要远比吕布清楚渔阳的环境,这兜兜转转的追逃,虽然没让公孙瓒成功将吕布给甩掉,却也没让他直接追上去。
“这小子还跟我比上耐力了?”吕布提着方天画戟格外想要骂人。
当年他追击那鲜卑单于都没有这么麻烦,公孙瓒倒是很能跑。
他屡次想要将手中的武器给放下,换成他的长弓,将公孙瓒给直接射杀下来,但多年间的作战本能,让公孙瓒不是将吕布射出的箭给躲开了,就是将距离又重新拉远了,处在了射程之外。
可若要比耐力,公孙瓒的坐骑又怎么可能是赤兔的对手呢?
当这奔逃接近半日的时候,公孙瓒自己已清楚地感到他那坐骑的速度降了下来。
不只是坐骑,在这正午升腾起的日光之下,公孙瓒觉得自己的精力也快要到极限了,就连他的面前都好像出现了因为昏沉而出现的残影。
但他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又让他强行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抬眸朝着前头看去,竟赫然看到了蹋顿的脸。
在这一刻,公孙瓒先前的疲累都被他全部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援军到来的庆幸。
虽说按照正常的路途花费来说,他派往辽东属国的信使不应该在此时就出现在了蹋顿的面前,甚至到了能将蹋顿给带到他面前的地步。
又或者蹋顿的出现极有可能并不代表着盟友到来,而是另外一路前来合围的队伍。
但他已不想再进行这种少有松懈就会被射落的无望逃窜。
即便是死在蹋顿的手中,也还可以说这是他们幽州人之间的内斗,而不是被这入侵境内的吕布张辽给逼迫到了这样的境地之中!
他死死地凝视着那张远望之中也有些熟悉的脸,只觉这夏日的烈阳和长时间的追逐战已经让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幻觉,竟看到马儿的头颅出现在蹋顿的上方,在后头还有另外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简直笑……笑话?
一瞬间,公孙瓒忽然勒住了缰绳,浑身发冷。
在两头合围而来的马蹄声中他清醒了过来。
他也清楚地看到,那边根本不是因为强光而出现的视力幻觉,而是蹋顿的头颅被人给砍了下来,挂在了马前,被人当做了耀武扬威的战利品,随同那匹战马一起朝着他奔来。
同时遭到了这般待遇的,又何止是蹋顿一人!
那些乌桓人具有标志性特征的首级,被悬挂在这支骑兵的每一匹战马前面。
这种格外独特的做法,让他们即便只是被一个年岁不大的女郎所统领,也无法让公孙瓒感觉到任何的可乘之机,只觉遍体生寒。
蹋顿死了,他真的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公孙瓒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他在此刻,身体的本能已经压过了他做出决断的神志,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朝着南面疾驰而去。
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他就听到了那前方出现了一阵仿佛索命的铃铛声。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铃铛、马蹄、喊杀和这幽州的长风混合在一处,形成了一片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的泥淖。
公孙瓒甚至无法分清,在他试图提枪还击的行动中,他机械式的举动到底有没有砍中任何一个他的对手。
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前额、咽喉和胸口都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痛楚。
在这种贯穿伤的刺激之中,他还没来得及抓紧缰绳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再接下来的事,他已不可能知道了。
因为他已被战马从胸膛上踏过,像是踩灭火星一般,将他的最后一口呼吸给压灭了下去。
他死了。
交战也很快走向了尾声。
当那支从东面同样长驱直入的队伍强横地冲入了那些逃兵队伍里的时候,几乎像是屠夫在追赶着无有还手之力的鸡鸭。
南面本应当在海上巡查的甘宁,在岸上哨骑来报公孙瓒的动向后匆匆上岸,恰好赶上了这样的一出围剿,完成了对漏网之鱼的捕捞。
吕布的队伍也从后方赶了上来,将这场对公孙瓒的追击战拦截在了渔阳郡的境内,并未违背他对于乔琰给出限制的执行。
渔阳郡的郊外渐渐只剩下了战马甩尾抬脚发出的细微动静,归入了平静之中。
眼见此景,相会的三支队伍因成功完成任务,上到领头人下到部从各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实在是松早了。
当公孙瓒的尸体在收拾战场后被送到众人面前的时候,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出现了。
在场围杀公孙瓒的众人几乎都有一手不差的弓箭,而在方才扑灭这股残存势力的行动中,人人都为抢夺击杀公孙瓒的首功而射出了一箭。
谁让他们都怕这出三面而来的围追堵截,让自己的队友兼竞争对手抢先了一步抵达公孙瓒的面前。
箭术的超群让他们这种近乎直觉的开弓拉箭居然各自命中了自己选定的靶心,而其造成的结果是,在公孙瓒的身上居然有数支箭矢,且观其命中的位置,都可以算是致命的要害。
比如说,吕令雎那支效仿乔琰而打造的羽箭,就扎在了公孙瓒的额头上。
甘宁习惯使用的小箭射击的角度极刁钻,赫然出现在公孙瓒的咽喉,正中了铠甲破损的缝隙之内。
吕布所用的三石弓和太史慈所用的两石弓穿透力极强,竟是一箭从公孙瓒的后心贯入,一箭从侧腰扎入,洞穿了肺腑。
这么一看,好像谁都是造成公孙瓒之死的罪魁。
那么,击杀公孙瓒的首功该当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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