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都不必说他在那些更为细枝末节处的错误判断了,最能表现他不明智的,不就是他将弘农王给扶持上天子之位吗?
【中平六年,袁绍借粮,未曾偿还,时已七年,息不可数,或有兆亿之数,此为不信!】
袁绍有没有其他不诚信的举动,王粲或许不知道。
但袁绍还亏欠着大雍天子一笔堪称天价的债务,却是但凡曾经阅读过乐平月报的人都绝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么这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他竟没有一个符合的!
偏偏他又要在此时将孔融来邺之事大肆宣扬,以示汉统传承在望,不是虚伪至极的表现吗?
孔子若知自己的名头是被这样使用的,只怕都要来找袁绍算个账了。
这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辈,却窃居世家冠冕之首,何敢?
看到此地,袁绍胸口的气血已然沸腾了起来。
王粲给他扣下的指摘,远比寻常言辞要毒辣得多。
甚至是正对着袁绍才勉强找回了几分自信之事发起的打击。
而写到此地,还远不是王粲所要说的全部。
在他的故事里,与他同行的老农让他在邺城境内千万莫要说出这样的话来给自己招惹麻烦,打算将他重新送回到大河对岸去。
先以马骡载之南下,又寻舟楫渡江,当二者分别之时,王粲又对着那老农说道。
袁绍求变而不求其解,欲以马骡载重却不问年限,只得将其付诸农事,欲以浸取之法以得烈酒却不知其有新法,糟践酒水者甚多。
别人可不会知道,这些都是乔琰在暗中给袁绍挖下的坑,只会看到其中正如王粲所说,乃是对于物资的极大浪费,让本就仅有两州之地的处境越发窘迫。
【此可谓杼轴其空,日损千金之费。头会箕敛,逆折十年之租。倘使其驱策长久,父母难保赤子,夫妻相弃匡床,是大祸也。】1
【试看今日之关中,仓廪丰足,民生安泰,战马集群,文业昌泰,何曾因烈酒驴骡而平添灾劫?】
【信天命而轻人事,天未与之,信人事而循天理,人自胜之。】
【故而汉室之亡,罪不在大雍天子,实在袁本初也。】
王粲在这一番评点后又随即问那老农,何不与他同入大雍,得保晚年。
然而老农并未接受王粲的邀约,而是重新回到了大河之北,只在临别之前苦笑不语。
王粲本已行至虎牢关去,却还是担心那老农的处境,于是折返了回去。
可当他循着先前老农告知的地方而去,却已再不见老农的身影了。
留在此地的一对年轻夫妻告知,袁绍欲征兵补缺,每户必出一人,老农精神尚佳,仍可算壮丁,便填补上了这个空缺。
此时这征兵的队伍早已不知开赴何处去了。
王粲不是邺城朝廷之人,无法将其从这等命运之中解救出来,只能在此时选择离开。
可他又如何能保持着平静的心绪离开呢?
【邺城乱象,豺虎遘患,路有饥妇,顾闻号泣。】
【有歌曰: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吾驱马弃去,不忍卒听。】2
【归去大雍,以问天子,天子曰:“必将伐之。”】
读到此处,袁绍的脸色早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这一段平静却实有力量的收尾之中,绝没有人会再去在意王粲到底是不是当真往邺城来走了一趟,这才完成了这一篇辞赋。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那最后的四个字上。
这轻描淡写的“必将伐之”四个字,比任何一个宣称其坐拥多少疆土多少甲兵,号令从属一并攻伐邺城的口号还要令人如临寒冬!
他近乎于逃避地将这乐平月报翻去了下一页,便见到了后面一页中那并列两面的文章。
比起王粲这以讲故事的方式发出的征伐声讨,这一页上的便显得直白太多了。
左边是黄月英斥责他为何不将棉布脱了,非要做这衣冠禽兽,右边则是祢衡说他勉强可以凭借着脸长得好去迎宾接客,也难怪会对大雍陛下有那等不符实际的指控。
声声句句,都带着一股逼人的锐利之意,竟是在将他最后的一点落脚地都给铲除了个干净。
以至于在这一刻,这些明明还眼熟至极的文字都像是一片颠倒错乱的符号朝着他袭击而来。
【何故棉衣加身,作衣冠禽兽之象……】
【袁绍有姿容,可使迎宾待客……】
【……山川景物,尽在胸臆,袁公腹中,一舟不容……】
【余者庸庸碌碌,不过如此。】
这的确是一出再成功不过的檄文集锦!
袁绍那本就因为兖州之战并未完全好透的身体,再难以让他站稳在原地。
他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在下属惊惧的目光之中倒了下去。
“大将军!”
第412章 长安之邀
袁绍绝没有比哪一刻比此时还要清楚地意识到,乔琰的这等步步紧逼之势已经紧追到了他的面前。
她此前在长安登基的场面到底是何种万民拥趸的样子,在方今并无直播录制的场面,也没有画手能予以复刻其中神容的情况下,传递到邺城的文字总还是让人少了几分真实感。
可这等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却是彻底将其呈现了出来。
那已不是简单的记录性文字,而是一把把站在大雍朝廷的立场上对着袁绍发出的尖刀,在王粲做出的“仁义礼智信无一相符”的评论面前,将袁绍多年间加身的锦衣华冠都给捅破了个彻底。
此前的三月加刊能以这等效率和数量发行,让回应大汉这方檄文的文稿填塞长安府库,那么今日的这一出合集推行,岂不正是万民狂欢,图谋冀州!
一步错,步步错。
从一开始就累积下来的差距,在此时于大雍和大汉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渊沟壑,也将袁绍给推搡而下,用以填补这道朝代更迭的缝隙。
当连汝南袁氏的名头都因为那句评说兄弟阋墙的指责而大打折扣的时候,他还能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早已经陆续离开他的下属,是他相继阵亡的将士,还是那位时至今日也未曾展现出什么天子气象的汉帝呢?
袁绍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无法在这样直白的质问面前挺过去。
从在收到那三谢与河内也易主的消息开始就郁结在心中的一口血,终究还是没能被他继续吞咽下去。
“我此前就已经说过了!以大将军现在的身体,实在是不能再让他受气了。”太医令被紧急拖到袁绍的病床前头,眼见他那一众下属和儿子都以殷切非常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着实无奈地说道。
病号不遵循医嘱这种事情确实不少见,以袁绍的地位也显然很难在此时有一个足够安静的清修环境,但这种大起大伏的情绪伤身,为难的是他们这些医者啊。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还不是因为你们本事不够,才让我父亲此前奔波劳累的病症没能及时根治。”袁尚还没等那人说完便已打断了对方的话,厉声喝道。
“……”太医令都听得有点不想干了。
这天下间但凡是从事此道的谁不知道,最好的医者自然是在那长安以北的池阳医学院之中的,他们邺城这边的确实有些不如。
因看诊病人的局限,加上早年间在董卓之乱里的医书医案丢,他们的水平长进也很有限。
但另请高明,也得能将人请得来再说吧?
看看如今这两边的敌对情景就知道,袁绍能请到的医者也就是他们了。
“行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袁熙难得强势地朝着袁尚喝道,“父亲眼下这个情况你以为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倘若再因为这等争执拖延了时间,到时候谁来负责!”
袁尚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却还是在走到一边去之前嘀咕了一句“就你会做好人”。
太医令对父亲诊断的急火攻心结果,让他很难不感到一阵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谁也无法确定,父亲在面对这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后,还能不能恢复到此前的身体康泰模样,那么到时候,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该当何去何从呢?
袁尚深知自己在本事上是不如父亲的,连父亲都应付起来如此吃力的对手,他更不可能是对方一合之敌,一旦头顶上的庇护伞消失,他除了远走他乡只怕没有别的办法。
而倘若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当然得给自己筹备到足够的武装力量保护才好。
最好就是能继承父亲的下属。
要知道,他的大哥袁谭是已经被父亲出继给了过世的长兄袁基了,在法理上没有和他相争的资本,在他面前唯一的对手——
只有袁熙!
大概在场之人,除了或多或少知晓袁尚心思的郭图发觉了袁尚此刻的算盘,都没有想到,在袁绍处在此等危急处境之中的时候,袁尚还在考虑着铲除异己,凭借着自己在袁绍这里的地位谋求到更多的好处。
就连在随后收到了太医令回返而来禀报的刘辩都在此时问的是,“以卿看来,袁大将军可还能指挥战事,督理政务?”
刘辩可不关心袁绍家中的矛盾,更不在乎在乐平月报上刊载的檄文中对于袁绍的种种罪过做出了何种指摘。
他更恐慌的是,倘若袁绍因为这一出而落到个病体难愈,甚至是被气死的结果,他这位大汉天子到底要用何种手段才能抵抗住大雍汹汹来袭的迫近?
有袁绍在前,顶替着他这位天子发号施令,还能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才有了今日这出檄文批驳重点都在袁绍身上的结果。
有袁绍为他分忧解难,也还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敌军随时可能攻陷邺都的事实,暂时让那些各方隘口的交战军报都还放在别人的案头。
可袁绍若是倒了下去……
刘辩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场面。
太医令面对着刘辩意态急切的追问,深知这位陛下也未必就是真出于对下属的关切才问出这样的问题,极力让自己的额上没因紧张而泛出冷汗,回道:“起码一两个月内不能吧?”
一两个月?
一听到这个答案,刘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起先那份乐平月报确实只送到了袁绍的手里,但到了此刻,这又哪里可能不被获知消息的刘辩问起,最终抵达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难体会到袁绍此刻的心情。
但能体会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看看先前的一两个月内都发生了什么吧。
先是乔琰登基,后是袁绍在豫州兖州吃了大亏,何止是丢掉了地盘,就连曹操都被推到了乔琰的那头,再便是河内的丢失,王匡叛逃张郃辛毗投敌,而后的那出檄文也全然没起到袁绍曾经和他信誓旦旦保证的结果,反而迎来了对方狂风骤雨的打击。
倘若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否这大汉的最后两州也要易主了。
两个月,够让乔琰做太多的事了!
刘辩倒是也知道,在此刻对袁绍逼迫太紧没有任何的好处,倘若真将其逼上了绝路,反而是他的麻烦,于是他一边仓促离席而起,以图缓解自己此刻手脚无处安放的紧张,一边让人将孔融和郭图都给找到了他的面前。
刘辩能信任在此刻不会投敌的下属实在不多,还能给他以建议的又筛掉了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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