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黄月英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问道:“现在是让敌人见血的时候,您说是吗?”
那么,他想要做让当今陛下的敌人吗?
他既然已经亲自前来,便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等愚蠢的抉择。
他连忙回道:“不错,眼下的头号大敌乃是袁绍那等不仁不义厚颜无耻之人,并非我等愿意谨遵陛下旨意的。”
“我若是舅舅的话,还会再明智一点。”黄月英一边领着蔡瑁往这落脚处的堂屋之中走去一边说道,“荆州未曾经历攻伐之战,陛下又新将钟繇钟元常派遣到了此地来,是何用意?”
蔡瑁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后回道:“荆南宗贼平定之中的缴获所得,我会劝说刘景升以相助陛下扫平二州为由送来,襄阳蔡氏也会协助钟元常在荆南立足。”
这样一来,他们荆州地界便被划分成了三块。
上头是袁耀所在的南阳,下头是钟繇所督辖的南部,中间才是刘表和他们这些襄阳世家所掌握的南郡等地。
这等上下制衡手段过后,大汉绝不可能在刘表这位汉室宗亲处兴复,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舅舅果然是个聪明人,”黄月英停住了脚步,又回头朝着蔡瑁说道:“您若是不介意的话,在此行长安面见陛下后暂且多留两日,我父亲正接母亲一道北上而来,往后定居长安,正好也能一见。”
有这句叙旧之言,蔡瑁本还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当年刘表拿出了“单骑入荆州”的方案,恶意竞价掉了那些意图从汉灵帝手中得到荆州牧位置的人,今日便成了他这位刘表的得力干将面对这等竞价局面了。
头一个做出这等举动的,便是杨修!
上一次杨修作为乔琰的使者,将参与到论酒会中做出交易的各家都走访了一轮,以乔琰酿造烈酒需要人手为由,挖走了不少在名义上应当算是隐户的存在。
而经由彼时的那一遭,杨修对于这些人家中还有多少未曾释放出来的人口都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于是在这出司隶、荆州与豫州的世家重聚之中,他直接以弘农杨氏率先作为表率整顿为由,提出了个上报的说法。
他会自宗族之中清理出若干数目的隐户,送交就近官府造册登记。
以杨修还未正式成为弘农杨氏领头人的身份,这个隐户的藏匿是可能存在的,且大概率是他的长辈所为。于是现在,他凭借着乔琰登基抬高的身价,当先就是对着自家来了一刀。
而当杨修那双清明的目光朝着周遭扫视的时候,饶是蔡瑁和他没什么此前的交情,都不免觉得,那里面好像潜藏着一个信号——
他已做了个开头,诸位也理当不能落后才对。
你们各家有什么实力,他既知道了,陛下也应当是知道的。
蔡瑁的眼皮不由一跳。
他可能还得再额外多出一点血了。
今日的这出邀约会面并未再如彼时的论酒会一般放在那长安郊野,而是放在了弘文馆的会客之地,又因天子的到来而在周遭由金吾卫戍防成了铁桶一般。
这周遭的明堂灯火将乔琰扶杯端坐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明光虚影之中,一时之间令人难以分辨出她的神情,却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和蔼可亲的样子。
倘若那些金吾卫的存在并不是要保卫乔琰的安全,而是要对他们这些人刀斧加身的话,也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情。
毕竟,这位天子是能凭借着一杆枪一匹马杀出禁宫的存在,哪里需要担心他们这些人能对她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献出人口还是不献?
在场众人在这一刻都并不难得出一个答案,或者说他们原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交!
不仅要交,还要交得心甘情愿。
兖州世家的反抗让其中没被论以死罪的都被流放到了交州日南郡内,若是让他们也步上后尘的话,对他们来说可要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日南郡的未开化程度,简直可以和蛮人相比,对饱读诗书的世家来说,堪称是噩梦一般的不毛之地。
既然能在中原过安生日子,何必让自己被丢到那样的处境之中?
于是当即有人顺着杨修的话说了下去,“弘农杨氏累世清名,杨文先受困于邺城,有其子明晓是非,决断黑白,也得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既然杨氏做出了此等表率,我谯县戴氏也愿从之。”
这人说便说吧,在蔡瑁本就已盘算起了按照襄阳蔡氏的身份需要拿出多少人丁的下一刻,又听到他说道:“陛下昔年尤为大司马之时便已兴办起乐平书院,如今既为天子,合该在长安重建太学才是,戴氏不才,聊有家资,也愿助力于陛下广开民智之意,此外我家中有《施氏易》,乃是自前汉孝平皇帝在位之时由刘桓公传与先祖的,想献与书院中贮存,恳请陛下准允。”
乐平书院中有郑玄这等在易学上精研的名士,又有荀爽留下的同习此道弟子,再将另外一门易学注解送入其中用于勘误校正之用,实在能算得上是一出聪明的送礼。
可这出响应杨修之言同时做出的送礼,可把在场的其余各方给坑惨了。
后一个开口的到底是应当就按照杨修所说的继续报人数,还是应当在这位戴氏子弟的加码之下顺势也将自家的传承典籍拿出呢?又或者是再多增补些东西,让这出已经打开了口子的献礼求和越发名副其实?
他们如何舍得啊!
多年来的世家身份让他们享受着远比寻常人要高出太多的待遇,甚至哪怕其中有只在前汉出仕有官员的,到如今依然成为了地方上难以忽略掉的一股力量。
除却党锢之祸中他们不得不为生存所计而收敛锋芒,便如那长平殷氏一般,由彼时的谏议大夫殷封所带领,弃官举家奔逃至于曲阿,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并不需要以这等献媚之举委屈自己。
但当一想到他们今日所面对的是一位足够有手段和魄力的帝王,他们正在求索的也是家族的生存之道,方今天下又无一处可留给他们躲避后,其中算明白这笔账目的已经站了起来。
蔡瑁刚准备出声,便见先他一步站起来的,正是蒯越。
蒯氏选择由蒯越而不是蒯良前来,绝不是没有考虑的。
蒯越在刘表到任荆州之后的诱杀宗贼头目举动,简直将他性格之中果毅坚决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固然不像是蔡瑁一般,能提前从黄月英这里得到乔琰的态度,可眼看杨修的表现,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这份送出的东西或许未必能像是彼时的论酒会一般给他们拿到对应的好处,只因乔琰身为大雍陛下已不必再对着谁做出低头之举,却势必能将他们反应迟钝的过错给一笔抹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若还不能给自己争出个未来,到底还有何底气说自己是数世名门之家?
不过是人、书、财而已。
在这大雍朝堂日新月异的上升之势面前,人留在手中只会是他们的负累和隐患,书留在手中可能只会是过时之物,财若能买命便绝不算亏了!
他拱手朝着乔琰行了一礼后说道:“蒯氏不比弘农杨氏积累深厚,愿以折半之数上敬天子,蒯氏承荆南之望,愿助陛下收集荆襄典籍编纂入学宫。”
“自党锢之祸至于如今,荆州少逢战事,南下避祸者不计其数,蒯氏也愿出资,助力于其重归故土。”
乔琰遥遥朝着他举了举杯,“那朕——便先多谢异度先生高义了。”
这一句多谢二字直接击碎了在场众人最后的一点疑虑。
蔡瑁仿佛生怕别人还能抢先在他的前头一般,当即接着蒯越的话说了下去。
反正是一并来的,就不必还分作两次说话了!
……
作为乔琰扈从的典韦还从未见过这些有着世家名门之称的存在,居然会以这等物品贱卖一般的口吻将东西送出来,还生怕自己送的少了会落在别人的后头,再转头看向乔琰,见她脸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不由有些咋舌。
照这么看起来,这些人和他们这些卖力气干活的人其实也没太多区别。
虽不知道这一出送礼算不算是情绪上头之下的表现,在随后会生出反悔的想法,可起码在此时,陛下发起这出邀约会见的目的就已可以算是彻底达成了。
有了这一出“失”,方能有后头的“得”嘛。
不过典韦并不知道的是,乔琰的表现看似平静,其实也并非对于所有的事情都有着了然于胸的掌控。
当这些世家代表在侍从的领路之下退去后,乔琰看着面前的空座,忽然朝着杨修问道:“此前我让你在大雍朝堂上担任官职,而不是继续担任大司马府属官,被你给拒绝了,坚持暂时仍以那空位自居,所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出?”
在乔琰登基称帝之前,杨修乃是她那大司马府中的主簿,可当大司马的官职也不再存在后,这个大司马府主簿也就已然名存实亡。
所以若说官职,杨修是没有的。
假使他有官职在身,这出将世家隐户献上的举动里,便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特殊的意味,譬如说贿赂君主之类的。
恰恰是这个钻空子的举动,让他发起此事变得尤为顺理成章。
听乔琰发问,杨修回道:“断尾求生,壁虎山鼠之流尚且有这样的智慧,人难道就没有吗?”
杨修聪明至极,也就绝不会不知道,他做出的这个举动在短期内给弘农杨氏带来的损伤远大于可能获得的利益,甚至那些因为他的一番话而不得不同样做出这个举动的世家,甚至有可能将这笔损失的账记在他的头上。
可世家啊——
王朝更替之间的新旧沉浮,随着乔琰还有意图掀起更大变革的举动面前,从来不缺作为奠基的牺牲品!
他看似是在朝着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阶层挥出一刀,却又何尝不是在极力给他们指点出一条更为本质的求生之路呢。
在马钧和黄月英划分出工部,弘农馆考核选拔即将于半月后开始的两件事里,杨修除却看到了乔琰这个不拘一格用人的擢拔外,还看到了一点意图对官职制度做出改变的影子。
那么与其让这些世家因为手中的隐户人手而野心尤存,在下一波变革面前成为被枭首的出头之人,还不如奉行求生之道先遵照着乔琰的意愿往前走一步。
乔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对杨修可能怀揣着的小算盘没报以什么想法,只是转而说道,“眼下各方人手送至,你这闲散日子是过不了了,去尚书台领尚书仆射的位置去。”
杨修拱了拱手:“遵陛下之命。”
尚书仆射乃是尚书令的属官,别看其只有六百石的官职,但位卑而权重在这个位置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因尚书令还处在空缺的状态,这个尚书仆射的位置可以代为处理尚书台之事,各方官吏的考绩都汇总在此,可以说是目前的内朝要员。
至于这到底是因为杨修的资历本就应当被放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还是因为他今日的这番表现在乔琰这里备受认可,故而做出了一番嘉奖,那就留待这些与会之人去猜测了。
总之,这群人的大出血牺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也没白费。
杨修走马上任之后,当即展开了对各方出人出力的督促,在四月到六月之间,不止是那三州的人口吐出了个蔚为可观的数字,就连并州凉州和益州这等距离近的也都主动配合了他的行动。
以至于当六月刊的乐平月报比眼线送来的消息还要快地抵达邺城之时,接下这份报刊的郭图便看到其上写着的正是各州世家与袁绍形成了鲜明对比,为各地屯田储粮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份堪称正能量的宣传,对于一直处在浓重压力之下的邺城朝廷来说,简直是和一记抽冷子的尖刀没有什么区别!
袁绍的身体似乎是因为那次吐血彻底伤到了根基,在这三个月中始终处在反复的状态,要不是因为天气已自春入夏,在邺城这地方不是个容易感染病症的时候,郭图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因为额外发作的一场小疾病而被打入药石无医的状态。
就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在袁绍的下一辈中选择了袁尚作为他扶持的对象,看中的便是袁尚好拿捏的脾性与能力,当他真切地看到袁绍的身体衰败下去、甚至已隐约丧失了斗志的那一刻,郭图还是不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面对长安那头步步紧逼的恐慌。
而现在的这条消息,在以乐平月报这种渠道发出之后,又意味着他们再度被斩断了一路潜在的助力。
郭图下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极力收拾起了自己面容之上的慌乱,这才朝着大将军府走了进去。
当他在府中花园内见到依然精神不济的袁绍之时,对方正坐在那具长安送来的轮椅之上。
两个月前长安的工部推出了一系列为战场上的伤病士卒所用的器物,其中就包括这轮椅,也显然是出于乔琰的有意为之,将其中一具送到了袁绍的面前。
让郭图有点意外的是,袁绍并未因此而勃然动怒,反而是让人将这份礼物给收了起来,甚至因难以长期久站,便将其派上了用场。
他在听闻乐平月报在四月内渗透入冀州的数量依然得以万来计数后,又当机立断地暂停了对各方郡县内征兵的举动,以防引发这余下两州境内的民众叛逃。
听闻郭图向刘辩建议的三子分权而守,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对的建议。
好像在突然之间,袁绍有了一种超乎以往的冷静。
可这种冷静若是能配上一副能策马提枪作战的身体还好,若是不能,便显然只会让他更加煎熬。
自乔琰登基到如今,也就是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原本在外表上还正当盛年的袁绍竟已几乎是头发花白的惨淡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也不过是才四十多岁而已。
听见郭图靠近的动静,袁绍并未将目光从面前的那株植物上挪开,只是开口问道:“除了北面还没有其余进攻的消息?”
要说袁绍现在对谁恨得最牙痒痒,头名是没有例外了,但第二名必定是吕布。
他都快将进攻冀州当做是什么每隔半月必定要做一次的事情了。
起先他还会被高顺给拦截住,后来,根据他们在涿郡的探子来报,司马懿和田丰轮流给吕布制定进攻路线,就为了能让他在下一次深入到冀州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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