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辉映川
想毕,刘隆的眉头皱起来。这群妃嫔最大不过二十七八岁,最小的仅有十六七岁,这样年轻的年纪就要去守皇陵……
刘隆的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东汉的嫔妃虽不用殉葬,但让这些年轻女子去守一辈子皇陵也不好呀!
可惜,刘隆口不能言,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
“啊啊啊。”刘隆转头,指着殿中的妃嫔对母后说话,期望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冯
贵人周贵人她们要去为先帝守陵。”邓绥像模像样地与刘隆对话
“啊啊啊。”刘隆的意思是要送这些女子归家。守皇陵清苦,留在宫中孤寂,不如回家与亲人团聚以及另嫁良人。
邓绥的目光扫过冯贵人毫无生气的脸上,恻然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陛下的意思是留她们在宫中?”
这些妃嫔中,邓绥与冯贵人的关系最为亲厚,冯贵人敬慕邓绥言行,与她相交,哪怕受到阴皇后的打压,依然如故。
除了冯贵人,还有对她有恩的赵美人赵玉。当年先帝病重,阴后说自己得意必将灭邓氏,邓绥为了不拖累家中,想要服毒自杀,被赵玉阻止,谎称先帝病愈。
但她的话刚出口,天生的政治直觉告诉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如今重臣和兄弟邓骘邓悝都居住在宫中,若日子长了,留居在宫廷的妃嫔很可能会成为攻讦(音洁)邓骘兄弟的借口。
两者不能久存。若让邓绥选择,为了朝堂稳固,她毫不犹豫地选重臣和自家兄弟。
但是从私情来说,邓绥希望这些姐妹都有美好的未来。谁都知道守陵清苦,那些花一样的女子去了园陵大多很快凋零,成为皇陵中的一抔黄土。
虽未死,却如死了一般。即便死了,也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挣不开,逃不掉。
“啊啊啊。”
“对,也不对。”刘隆握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冯贵人等人听到这话,眼睛陡然一亮,祈求地看向邓绥。
邓绥进退维谷,沉吟良久,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刘隆着急起来,这事若等他来做,恐怕至少要等五六年。等待期间,这些女子的年华岂不是白白浪费?
“家!”刘隆捉急之下,竟然吐出一个清晰的字。
邓绥听了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孝文帝遗诏,在脑里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是个双全之法。
她心中一松,面上长叹道:“皇帝冲幼无知,听闻后宫姊妹即将守陵,急言‘家’字,莫不是祖宗庇佑,先帝有灵?”
“昔年孝文帝崩,遗诏归夫人以下至少使。这岂不与皇帝口出‘家’字相和?”
刘隆的眼睛顿时睁得圆溜溜的,没想
到母后竟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惊喜交加,以至于手舞足蹈。
“嗯嗯嗯。”刘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心道这孝文帝莫不就是唐太宗的偶像汉文帝?这心怀简直甩了后世皇帝几条街,不愧是猛人的白月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冯贵人等人闻言大吃一惊,继而狂喜。她们刚才只想留在宫中,不愿忍受皇陵凄苦,没想到竟然还能与家人团聚。
众人激动不已,连忙伏身拜谢皇太后和皇帝恩典,口呼万岁。
邓绥被众女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欢喜起来。欢喜之中又夹杂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情,若她不曾为后,只怕也是被安排去守陵。
相比于守陵,她更希望自己能与家人团聚,朝夕侍奉阿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邓绥决定要将这项决策坚定地推行下去。
她笑着抬手让众人起来,道:“你们回去考虑好明日说与朕,若想归家,朕赐予钱帛派人将你们送回家中;若家中无人抑或不愿归家,宫中亦可供养你们天年。”
冯贵人激动道:“妾入宫中十多年,不曾再见父母家人,心怀愧疚。今日承蒙皇太后和陛下恩典能再见父母,妾来世当结草以报皇太后与陛下恩德。”
周贵人也跟着道:“妾和冯姐姐一样,来世当牛变马报答皇太后和陛下的恩情。”其他宫妃也纷纷表达感激之情。
见此情此景,邓绥的嘴角忍不住弯起,笑道:“朕已知诸位姊妹心意,惟愿诸位姊妹将来长乐无忧。”
众人散去,心满意足的刘隆也被江平抱走了,殿内只剩下邓绥和宫女陆离。
邓绥看向窗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先帝不要怪我。”
陆离脸上带笑劝慰道:“先帝慈和,一定不会怪罪陛下,而且陛下依从孝文故事,顺应天伦,乃是德政。再者,这又是皇帝所言,陛下何必愧疚?”
邓绥听到“皇帝所言”几个字笑着摇头,哪里是皇帝所言,分明就是巧合。
“陆离,你去找蔡尚方令让他拟一份妃嫔归家的赏赐章程来,记得要足以供养嫔妃终老。”邓绥吩咐道。
“是。”陆离领命退下。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殿内,暖洋洋的。春风吹过青翠的枝叶,提前送
来夏日热闹的气息。
傍午时分,蔡伦带着奏表过来。邓绥看过奏表,微微颔首道:“就按尚方令所言来。”
蔡伦笑道:“臣在尚方局就听到宫女传诵皇太后的仁慈。”
邓绥笑着摇头,对宫中的夸赞不以为意,道:“这些姊妹侍奉先帝多年,兢兢业业,你务必派人将她们平安送回家中。冯贵人等出身世家的姊妹,我放心,但不放心那些出身贫寒人家的嫔妃。”
“她们本是被采买到宫中,有的是因为家境贫寒,有的是因为家人不慈不贤。倘若父母不慈,兄弟不悌,侄子不孝,这些姊妹回家无异于羊入虎口。”
“你嘱咐送她们归家的人,若家人和睦尚可。若家人不睦,或接她们回宫奉养,或托当地官吏照顾买房另居,或另觅良人,从其心意。这样才不枉她们侍奉先帝一场。”
蔡伦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道:“臣记下了,陛下请放心。”
邓绥笑道:“尚方令办事,朕素来放心。你把朕的这些意思也传给那些姊妹,让她们心中勿忧。另外,别忘了告诉她们,归家之后朝廷不干涉她们的再嫁。”蔡伦应下离开。
次日一早,冯贵人周贵人等世家女子皆愿回家,其他嫔妃本来因不知家庭情况还在犹疑,生怕回到故乡,家中无人受人欺负,还不如留在宫中。但昨晚听了皇太后的安排,也都下定决心要回家。
三日后,阳光明媚,邓绥送别这些女子归家,心中既为她们高兴,也有浓浓的离愁别绪涌上心头,情之所至,邓绥忍不住吟起《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毛。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①
在邓绥的吟诵声中,冯贵人等人纷纷泣涕如雨,一如当年卫庄公夫人庄姜送卫庄公妾厉姒归陈。从此,山高水长再难相见。
在燕燕之声中,青春年华的女子们带着积蓄和赏赐在兵士的护卫下踏上了魂牵梦绕的回家之路。
第13章 祸不单行
种花国古人但凡要做什么大事,必要请出老祖宗,仿佛老祖一出,四海靖服。然而,但凡有个小学文凭的人都知道,做事情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王莽托古改制,师古而不适用,身死族灭。邓绥送归嫔妃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是违背了祖制。
前汉时,汉成帝驾崩,班婕妤自请守帝陵。哀帝驾崩,得势的政敌将赵飞燕和哀帝傅皇后贬去守皇陵,两人不愿皆饮药自杀。
至东汉时,就出现诸园贵人一词,指的就是那些无子被送去守皇陵的嫔妃。
邓绥的灵光一闪,请出老祖汉文帝的遗诏,堵住了一些公卿百官的嘴。以老祖对抗祖制,堪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纵使反对的大臣也说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
先帝去后,邓绥都是遵照祖制或者按旧例处理事情。如今,打破祖制竟然让邓绥的心境豁然开朗。
是的,只要她坚持,她可以做成任何一件事。邓绥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此时的邓绥还未意识到,她这种心态叫做“乾纲独断”,独属于帝王的“乾纲独断”。
从参谋到决策,邓绥迈出重要的一步。先帝留下的影响逐渐退却,这个天下已经由邓绥掌控。
邓绥的心中蓦地涌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野心。她自幼学的儒家经典,进宫之后更是跟着班昭学习,儒家的克制仿佛镌刻她的骨头上。
然而,此时的她竟然有一种放纵的感觉,仿佛一直以来束缚她的东西,突然“啪“地一声碎了。
邓绥回过神,对着公卿大臣开始发号施令。第一件事就是下诏“罢祀官不在祀典者”。
前汉末年谶纬大行,到新莽时达到顶峰,光武复汉之后,下令禁绝谶纬,虽有成效,但鬼神之事,无稽之谈,在民间颇为流行,甚至在宫中和权贵之中也十分流行。当年阴皇后被废,就是因为巫蛊之祸。
邓绥素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谈,也不好淫祀。鬼神难征,淫祀无福,这些东西罢了最好。
第二件事与其说是加恩母族,不如说巩固自己的权势。
邓绥擢邓骘为车骑将军,邓悝接任虎贲中郎将,邓弘和邓阊皆为侍中。早已病卒的父亲邓训也被加恩。
邓绥的父亲邓训是一代英豪,曾任护羌校尉,招纳安抚诸羌,颇得胡羌信服。邓绥当皇后之时,汉和帝加封过一次,追谥其为平寿敬侯。
这次的追封并非由邓绥提起,而是由太傅张禹、太尉徐防和司空陈宠提出,本来陈宠还想拉上儿子陈忠一起,但陈忠认为前朝没有这样的例子,不仅自己不愿意联名附奏,还不让老爹陈宠上奏。
面对张禹、徐防和陈宠的好意,邓绥拒绝了,仅仅是为父亲添了一些祭拜的礼仪。
“皇上记住陈忠这个人了吗?”未雨绸缪的江平也不管刘隆懂不懂,打听了朝事,回去找机会就悄悄将这件事说给刘隆。
“陈忠。”刘隆在心中重复了句,记下这个名字。陈忠,果然名如其人,不阿从权势,忠心江山社稷。
刘隆不知道的是,这人将来上了一封让他三观炸裂的奏表,让他恨不得把这人提出来痛打一顿。
陈宠寿命将至,一心为儿子的仕途铺路。不然三公上书,哪里轮到一个比三百石的司徒掾(音愿),结果惨遭逆子拒绝。
司空陈宠不久就去世了,被邓骘记住了的陈忠丁忧去职,以后若想要起复怕是难喽。
陈宠出生在世传律法的一个世家,曾祖父在西汉凭借律令成为尚书。他年少被征辟,掌管天下狱讼,一路坐到延尉,又成司空。
不出意料的话,他的儿子陈忠也会追寻父亲的仕途踪迹,当上延尉,掌管狱讼。
东汉时,知识从师传转为家传,像律法这种专业性的技能被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刑狱类的官职几乎为他们而设。
除了陈氏外,还有一世传律法的家族在东汉末年仍保留着巨大影响,颍川郭氏。
颍川郭氏,世传律法,自东汉起,廷尉七人,侍御史、正、监、平者甚众。
司空陈宠去世后,接替陈宠的人是南阳太常卿尹勤,接替太常卿的是有“简朴宽恕”之称的魏霸。
刘隆听得眼睛都快要快冒星星了,这么多人名,他根本记不住,也不知道江平是怎么记住的。
反正,他听来听去,就总结了一句话,大概就是老爹当官,儿子极大概率也当官,祖祖孙孙占据要津,出身贫寒的大臣他几乎没在江平的口中听过。
哦,对
了,自己不是要躺平啃老吗?想这么干什么?
刘隆赶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把这些忧愁晃没了,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开始左右翻滚。
江平明明看着小皇帝眼神清明,似乎在认真在记他说的每一句话,结果才说完,人就躺在床上板脚玩。这个场景仿佛在告诉他,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
刘隆“忙中抽闲”地瞥了一眼江平茫然的神色,长叹,躺平的我遇到了上进的你,上天对你我都太“残忍”了呀。
与刘隆的自在闲适不同,邓绥与她参预朝政的智囊团商议后,颁布了一道诏令,奠定自己以后施政的基调,“道化在前,刑罚在后,将稽中和,广施庆惠”。①
邓绥同时大赦天下,并点名将外戚马氏、窦氏禁锢之人,全部免除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