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花
在隔壁安顿好一脸抑郁的李鹤,窗外的雨已经凝成了雪,孔明还坐在原处。
“大人,该安置了。”我没有去看孔明的神情,想起方才的事,跪于他身前,道,“刚才情急之间,对大人多有不敬,请大人责罚。”
他是孔明,诸葛孔明,堂堂蜀汉丞相,一人死,而万民恸哭的丞相,我对他不敬,属实不该。
他移了目光,轻问:“你与我,一定要这么生份了吗?”
我没有说话。
“是我负了你,怪不得你这么对我……”孔明笑了自己,问,“送我去成都之后,你会去哪里?”
这个问题,我是想过的,也不想瞒他,就直说:“青山绿水之间,去寻找我的先生。”
“那我呢?”孔明自嘲的笑了一下。
“大人养好身体之后,可继续兴兵北进,光复中原。”
“以后的路……你真的不会再陪着我了?”
“我会护送大人安然返回成都。”
孔明神色黯然,轻轻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的,大人,相忘于江湖吧。”
孔明就不是你侬我侬的的性格,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他而今有这般的思绪,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对不起我,他过不了他心里的那道槛,等这事稍微过去几年,他回成都忙起来,诸事缠身,渐渐的就会淡忘了这件事,记忆再深刻的,再浓烈的情绪,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逝。
“可我不想和你相忘于江湖!”
“您可以留下我,我说过了,您权势尚在,留我,或者杀我,都易如反掌。”
我将他扶起,走入里间准备让他歇息,我刚准备给他宽衣,他突然呕了一口血。
我呆了,要去隔壁喊李鹤,被孔明拦了下来,他疲惫的说:“我没事。”他躺下来后,轻轻的说,“月儿,请你此刻躺在我身边,可好?”
我心里并不想如此,已决定与他割舍干净,断了就不想再如此黏黏糊糊,只是他刚呕了血,神情疲惫又凄然,我有些担心,略一犹豫,道:“大人有命,无有不从。”
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表示我还愿意和他有什么牵扯,只是他的命令,我不得不从。
我说完这句话,熄灭烛火,合衣而卧,躺在他身侧。
他安安静静的揽了我,我们俱是累极了,没多时便一起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北风咆哮,我突然从沉睡中醒来,屋中睡前我亲手熄灭的那支烛火却是亮着的,这一支小小的烛火在暗夜中散发出的光芒,让我无比安心。
转头看时,孔明阖目在我身边,双手紧紧的抱着我,睡的平静安稳。
次日,李鹤趁着孔明在里间的时候,将我拉到外间,跟我说:“我细细的想了一个晚上,大人这个情况,能治,能调养,但是吧,给他调养需要大量的时间,还需要许多的药材,还不乏一些贵重的药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吧,他既然要杀你,而且吧,你昨天说的意思,我听起来也是他有恩于你而已,你如果对他已经没感情了,不如就把他送回成都去,成都国手多,药材也多,自然会有人给他调养,用不着你我在这瞎操心啊。”
我跟李鹤坦诚:“没遇到你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把他送回成都就好,送回成都,会有大把的人抢着服侍他,天下珍奇的药材,也是任他取用的,可是……”
我眼睛回望里间,孔明艰难的起身,他现在身上还没什么力气,我无端端的想起昨夜的那盏熄又复燃的烛火,跟李鹤说:“……爱他一场,不忍见他这么虚弱……兄长,你不知道,他一生好强,从不在人前示弱,要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要让别人怜悯他,实在是比杀了还要让他难受……起码要等他好上一些,不再这么虚弱,再送他回成都。”
李鹤见我打定了主意,便说:“也知道劝不动你,我清晨出门了一趟,在街东北有间小院子还可以,那里十分偏远,也很僻静,正在找租客。你如要给大人调养,没半年他不见得有多少起色,也不能总住在客栈,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就不说了,还不适合大人静养,不如就将那间院子租下来,你觉得呢?”
我听的觉得合适,口中只说:“我得问问大人,看大人的意思。”
“不必问了。”孔明早都听见了,对我说,“甚好。”
我还有些犹豫,道:“只是耽搁的时间一长……他们都道你死了,那你要怎么回去?”
孔明独自走来我身边,就这么几步路,他已出了薄汗,犹自对我微笑:“不妨事的,回不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出门跟李鹤去看那院子,李鹤挤眉弄眼的和我说:“我听大人那话风,没多少想回去的意思啊,大人是不是会为你留下?”
“你省省吧!”我没好气的说,“他就不是这样的人,天下,苍生在他心里的分量比我重多了,不然他也不能为了这天下杀我。”
李鹤直了眼:“我只是猜的!真是他要杀你?”
“先去看房子,合适的话就住下来,想知道什么,慢慢跟你说吧!”
房子还真蛮合适的,不大不小,里面三进小房子,带个院子,屋子外面能遥遥看见城外的青山,无比的清幽,我立刻就给了钱。
李鹤小声道:“我听说大人极为节俭,你还挺有钱啊!”
“他的俸禄和历年来宫里的赏赐,大多都给了阵亡的将士家属,或者拿去抚恤一些穷苦百姓了,我也会给一些,只是大多事情都由他做完了,我这些俸禄就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去客栈接了孔明来这里,孔明也甚喜欢这里的幽静,只是门头挂着白布与白色的灯笼让他比较别扭,问:“能不能摘了?”
我指了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的,提了音调的问他:“摘?”
举国上下哀悼祭奠为一人。
李鹤补了一句:“我问了,起码得挂一年呢!不过……也就半年吧,你就能调养的好一些,等大人回了成都,这些鬼玩意自然不用挂了。”
我与孔明和李鹤便暂时在江都城的这个小院子中住了下来。
院子看着是三间房子,因是冬天天冷,有一间堆满了杂物和柴火,不能住人,又给了李鹤一间,便只剩下主室了,幸好主室挺大的,孔明歇息在里间,我在外面搭个床榻倒不是难事,还能替他守夜。
这一年冬天的雪下的挺大的,眼见就要过年了,我问李鹤:“兄长不需要回去见家人,与家人守岁吗?”李鹤一笑:“父母已亡,我无家室,只浪荡一人,义妹不嫌弃的话,便和你过年了。”
“怎么会嫌弃,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我发自内心的说。
李鹤还有些不安的问我:“大人可有什么讲究与说法?”
“他?他实际上是天底下最好说话,也是最随和的人了。”我顺口答李鹤。
李鹤颇有深意的看看我。
没几天就到了除夕,这一天的江都城,家家团圆,只是诸葛丞相新去,民间自发奠祭丞相,这个年节过的并不热闹,冷冷清清的。
我们这个小院子也很是冷情,李鹤吃过年饭就回来自己的房间,再也不出来了,我对着孔明也无话可说,就发了呆。
“你可是想果果了?”孔明坐来我的身边,柔声问着我。
我点点头,这些事情无需瞒着他。
“果果在何处?可安全?她的体弱,可有好一些?”
“你走前留的方子挺有用,果果已经好了许多。”我缓缓饮下冷了的残酒,说,“果果在很安全的地方,大人无需担忧。等送大人回成都以后,我会去接果果。”
孔明将酒杯从我手中取下,道:“冷酒伤身,月儿,我昨日找了一下,想再给你做一串古钱,可是身无长物,我已经没什么能再给你了。”
冷酒不光容易伤身,还容易醉,我有了一分醉意,和孔明说:“大人不必费心了,你原先给我的玉佩我给了果果护身,后来,你新给我的那串铜钱,我已经焚毁了。”我看着孔明的眉眼,带着薄醉,说,“我现在全身上下,也只有这条命是大人给的了,还有这副身体是大人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大人放心,送你回成都以后,终我这一生都会为你守节,你不必担忧。”
孔明捏紧手中的杯子,方才他还劝我不要饮冷酒,自己却一饮而尽,我看的呆了。
屋中还留着之前主人留下的瑶琴,孔明急促的走到琴边,勾了几弦之后,起了音,我上前一步,将他手按住,说:“大人曾经说过,此生再不奏这一曲《凤求凰》,请大人不要食言。”
他起的前音,正是《凤求凰》,而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听。
“大人,我不是你的凰。”
“那你想听什么?”孔明抬起了头看着我,他还能微微而笑,“我记得你爱听琴曲,你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我不是大人,不是丞相,作为你的先生,给你弹一曲。”
“你不是他。”
“我是!”
孔明身子不好,久未饮酒,这一杯下去,也是薄薄的醉了,许久未见到这样生动,又有情绪的孔明了。
“好,不弹《凤求凰》,我记得你以前还爱听《高山流水》,想听吗?想听我给你弹的《高山流水》吗?”
我放开按在他手上的手,他眼睛看着我,并不看着琴弦,指尖下却流淌出一串曲声,孔明会弹琴,善古曲,他勾着琴弦的手很稳,琴声一如往昔,清越动人,半个江都城的人都沉浸在孔明的琴声里。
第220章 第 220 章
次日早上,李鹤一脸迷惑的问:“昨夜是谁在弹琴?”
“还能有谁!大人啊!难道你以为我弹的出来这个?”
李鹤衷心赞道:“真的好听!”
“这用你说?大人琴剑双绝,书画双馨,不是,你孤陋寡闻到民间传闻也没听过?”
“听是听过,总觉得是夸大其词,这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哦,文能安邦定国,武能指挥三军撼动天下,不光如此,还擅音律,会丹青。你不是在跟我说神话故事吧?你确定他不是天上的神仙?”
“那你现在认识他了,觉得他如何?”
“更觉得他是个神仙了!”李鹤老实说,“丞相大人完美的简直不像一个人,难怪你会爱上他,我要是女子,我也得爱上他!”
我忽然间谈兴全无,回了一句:“我爱上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那是谁?”李鹤很难以置信,忽然又想起我前几日和他开的玩笑,噔噔噔的后退几步,哆哆嗦嗦的说,“我跟你清清白白的啊!莫、莫要开玩笑啊!我想多活几年!”
“出息!”我好笑的说,“就算我爱上的那个人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你!你放心吧!”
李鹤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跟我盘着,问:“果果的亲生父亲是他吧?”
“当然!”
“那果果是你心甘情愿给他怀上的吗?”
“当然啊!”我听的毛骨悚然,道,“你说这个,你不要命了?”
“不是!我跟你盘盘啊!”李鹤努力和我分说,“果果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你心甘情愿和他生的,那你侍奉他,应该也是自愿的,他没有强迫你吧?”
“你觉得他这样的人能做出欺男霸女这种事来?他像这样的人?”我音儿都提了起来,“你要找死你自去,莫带着我!”
“那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说你爱上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她爱上的,是以前的我。”
我和李鹤一起回头,孔明站在我们身后,面容平静。
“她想去找的,也是以前的我。”
“以前?”李鹤还是没懂,“多久以前?”
“应该是未入仕途之前,在乡野林间,未跟随先帝出山之前的我,是吗,月儿?”
李鹤看看我,又看看孔明,还是没懂,问我:“……人……不还是这个人?有区别吗?”
“自然有区别的。”孔明神情十分的平静,“以前的我,总是会护着她的,会陪她舞剑,给她弹琴,陪着她,给她说野史杂谈,和一切她感兴趣的事情。她记忆里的那个我,虽偶尔会凶她,却是待人至诚,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而诸葛丞相,他工于心计,做事会先权衡利弊,而不是正确与否,为完成先帝的遗愿,他不择手段,甚至能面不改色的以心中挚爱之人的尸骨,来铺平北进的道路。诸葛丞相,自然不能和她记忆里的先生相比,她爱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从来都不是现在的我。”
孔明懂的,他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
李鹤神色复杂,最后只叹息道:“朝堂之事,我们普通百姓不懂,但诸葛丞相的确造福于民,你们看见的这铺天盖地的白色挽纱,和每个城池,每家每户都挂着的白色灯笼,这些都不是官府强制悬挂的,每一个,都是百姓自发挂的,给丞相戴孝,每个百姓都是心甘情愿的。诸葛丞相,如果真的是一个心思复杂,很不堪的人,他怎能获得百姓这么发自内心的爱戴?同样是丞相,董贼和曹□□之时,民间为何没有这么多的哭声?”李鹤转了对我,很诚恳的说,“义妹,人无完人,丞相,或许是有他的苦衷的,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上方谷外,我说丞相当时的脸色虽然不好,但是以他当时的身体,撑个一年半载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为什么会这么快陨落,以你的聪慧,你就真的猜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