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花
“在下长音。”
我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了,因我前段时间养伤无聊,小兴曾在我耳边絮叨,这城里哪里哪里好玩,哪里哪里好吃,哪里哪里有新鲜的东西,其中小兴就特别说过长音,因他琴曲举世无双,被尊为琴仙。
长音取酒,抬头看我死死的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这张人皮就要撕下来了一般,饶是长音见多识广,见我这目光也有些愣神。
“在下不才,少时也曾游历四方,见过各种各样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垂涎的,有憎恨的,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姑娘一样看着在下……姑娘,莫非长音是妖怪不成?”
我直言不讳的说:“被人算计的多了,不得不多加提防。”
“姑娘长了一张天下无双的面容,出口却是算计是提防……姑娘,在下不想妄自揣测姑娘是谁,又经历了什么,但姑娘定有一番不同于旁人的际遇,如姑娘不弃,在下很愿意听听。”
我蹙着眉心,问:“我的事,为何要讲给你听?”
如果有一种动物可以比喻我,那一定不是小兔子那样的可爱,也不是小猫那样的慵懒,更不是小狗的憨厚,只能是森林中的刺猬。隆中时先生曾抓过一只给我看,这样的小东西,看着凶狠,其实它有着最柔软的肚腹,和那一层最后的刺。
“不白听你的。”长音看着让人舒服,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一如曾经的孔明,“在下喜爱琴曲,但凡琴曲,曲由心生,不经历人间四苦,何以有动人心弦的琴声?但我还太年轻,如何能有这般深沉的领悟,所以我游历四方时爱听别人的故事,或喜或悲,对于说故事的人来说,我是一个外人,但,但凡世人,往往只愿将心事说给陌生人听,我听了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悲苦,他们的无可奈何,而后为他们奏上一尾琴曲,算作余响。”
我只有些不信:“真有人会把自己的事情说给旁人听?”
长音高高的提起酒杯,一线透明的佳酿从空中倾泻一柱,酒香漫溢:“五年前,我去柴桑求学,在那里曾经遇见过一位极年轻的夫人,那夫人生的貌美倾国却郁郁寡欢,她的忠婢请我去奏一曲长琴,为她化解忧愁。我见到那位夫人的时候,她无双容颜,却心力交瘁,看着将不久于人世。她对我说,年轻真好,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故人。”
“嗯?”
长音笑了:“现今世上,大凡有举止的君子只要不是白发苍苍,大多都如长音一般起码看着很温和吧,长音斗胆猜测,姑娘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不是也将我认成了旁人?”
此人倒还有读心的本事!
我嘴硬:“我没有!”
他只只一笑,不说破,继续说:“那位夫人让长音铭记在心,不止因为她容颜无双,而是,从来都是长音为旁人奏曲,而这位夫人却为我奏了一支琴曲,琴曲音绝的那一刻,她便芳魂远去。”
我起好奇,问:“是什么样的琴曲?她是谁?”
“我已从她的琴音中知道她是谁了。”长音走回长琴边,信手寥寥拨动了几弦,“这曲声姑娘不是听过了吗?满堂听客,唯有姑娘一人泪湿满颊。”
我有些迟疑的问:“这……这曲子说的什么?”
“什么?”长音疑惑,“你能为曲落泪,却听不懂曲子里的意境?这不应该啊。”
我有些赧然,很是不好意思的说:“他……他们都说过我是一个木头,其实我听不懂曲子,只是听个热闹而已……”我低了声音,缓缓的说,“我家先生也会弹琴,他的琴音比你的更好听,弹琴的样子也很好看,他的琴音我听了八百遍了,就连别人都能从曲中窥见他三分心意,而我从来听不懂……可能是我太笨了吧。”
“能为《孤鸾》落泪的人,绝不会愚笨。长音妄自揣测,姑娘应该不是听不懂他的琴声,而是姑娘不需要从琴声中窥测他的心意。”
“这又是为何?”
“曲,乃心声,姑娘应该知此人甚深,所以才不需要从曲声中揣测他之心意。”
“那你可说错了。”我摇头,“原来我就看不懂他,现在更不懂他,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一天懂过他。只有他懂我的份,我怎么会懂他呢?”我拿起桌上放的酒觞,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是好酒,就是有些辣,呛的我眼泪差点出来,“你说的那夫人呢?她是谁?”
“陌路相逢,何必刨根问底?长音不也没问姑娘名姓吗?”长音失笑,“姑娘可愿将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外面一更梆子声响,月色更明。
长音将火烛拨的更明亮了些,道:“姑娘不必顾虑,蜀中不比中原,民风比中原开放许多,如你我这般秉烛夜谈也再常见不过,你听,楼下的酒酣声比方才更浓了。”
我喃喃着:“天下还没太平,就已经这样纸醉金迷了吗?”
“自古川蜀难行,天下再乱,于川蜀人民却很远很远,再加上前任刘璋喜好奢靡,仗着天险一贯如此罢了。”
我起身道:“多谢你的酒,只是我的故事,并不能告诉你。”
长音并不生气,说:“长音理的,虽然方才长音说大多人愿意将自己的故事说给旁人听,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告诉陌生人的,何况是长音这样不知底细的人。”
长音站在灯下,墨发尽染,眉目清秀,白衣红线,风姿无双,徐徐而谈,真的像极了年少时的孔明。
方才那一杯可能是烈酒,很是上头,我瞄到书桌边立着的一柄长剑,忽起了心思,一步上前拔出了长剑,而后不待他明白过来,一剑递在他颈边!
剑及肌肤,他也只略略低头看了一眼,对我笑道:“好俊的功夫。”
“你到底是谁?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为表恐吓,我手下了一分力气,一道极细的血线顺着剑刃流淌。
长音微微一笑,道:“在下长音,乃一名琴师。”
酒劲上头,这般镇定自若道模样与记忆里那人不谋而合,别说利刃加身,就是刀劈火烧,那人也从不会皱一下眉头,不论是千军万马的乱军从中,还是高高的庙堂之上,从不曾有一丝的惧意,永远都是这样的闲庭信步,笑言天下。
我的泪水忽然就从脸颊落下,怔怔的问:“允我的,何时才能兑现?”
面前的人似乎微微皱眉,而后轻声说:“抱歉。”
第88章 第 88 章
也许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了,无论孔明许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心里脑中都是刘备的大业,刘备许了他信任,他就许了刘备一条命,为了刘备的基业,为了刘备那个几乎不切实际的梦想,他从隆中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很多东西他都已舍弃,这个道理,我心里隐隐明白,一直隐隐明白。
可是,他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全部,他是我心中唯一所爱,是我的信仰,是我的一切!
没有什么,比你在你最爱的人心中可有可无更为伤人,甚至于,是他的累赘。
“道什么歉啊,我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丢下剑,回头饮下一整杯玉酿春,辛辣从肚子里一直辣到头上,脑子里轰的一声,理智连渣都不剩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如今左右两难,行也错,退也错,步步错?
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是话本里的坏人一样,是要妨碍法海修真的小蛇妖,还是媚于武帝的卫子夫?或者,是楚霸王穷途末路是虞妃的一舞绝天下?
呵,抱歉,我大概不是什么卫子夫,也不是霸王的虞妃。
他对我好,他对我笑,他护着我,但是,他的确也有很多的事情不会告诉我,他爱我,但是他的身边也从来都不止我一人。
渐渐的,我有些看不懂他的眼睛,我也慢慢相信他说过的话,他曾经说过,他才是这个世上最冷情的人。
楼梯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长音回头去望,而后躬身到地,拜道:“在下长音,拜见诸葛大人。”
我趴在桌子上,醉的人事不知,满脸都是泪。
孔明一步步走到我身边,从袖中取出手绢细细的擦去我的泪水,云淡风轻的问:“你认识月儿?”
长音只道:“在下初时的确不知,后来姑娘醉了,说了一些她与大人的事,在下也是听到一半才明白过来她是谁。”
孔明拾起酒觞看了看,问:“什么酒?”
“玉酿春。”
“如此烈酒,难怪醉成这样。”孔明叹了口气,弯腰将我抱了起来,“孤不问她对你说了什么,但你最好全部忘记,日后但凡有一个字流传于世,你定人头不保。”
长音不惧,笑道:“那大人何不此刻就杀了在下呢?这样就不会有一个字传出去了。”
孔明抱着我,从他身旁经过,只说了一句:“她还愿与你说话,总归算是好事吧。”
长音突然拦在孔明面前,说:“大人,姑娘醉后将我认成了你。”
“那又如何?”
“她反反复复的问我一句话,在下不是大人,不能回答。在此转告大人,姑娘一直在问,‘我喜欢你是不是错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
长音看着孔明的眼睛,想看他的眼中有没有一丝波澜,可孔明的眼睛仿若一潭古井,从不会对人显露出任何的情绪。
他说:“你不必知道。”
孔明走的时候,喧闹的酒楼以至整个街道,寂静无声。
阳光明媚,日上三竿,我一口气喝了三盅水还觉得头疼欲裂,跟孔明说:“蜀地的酒这么烈吗?我就喝了两杯,头疼到现在。”
孔明见我这样子,放下手中案牍,将壶里的烫水帮我来回倒着,好气又好笑的说:“不能喝就别喝,以前陛下赏赐给你们的都不过是果酒,还真当自己能喝了。没事学什么喝酒,多大年纪,有多大的愁?”
待我头疼好些,突然反应过来,连连问他:“你今日怎么还不去上殿议事?”
“看看日头,已快午时了!我走时你还在酣醉,我回来了你还未醒。月儿,你是变成了小猪吗?以前倒不见你这般惫懒。”
孔明说的有理,我反省了一刻钟,自从在洛阳受到重创之后,我就一直这般惫懒了,如今身体已好了许多,确实不能这般糊里糊涂的过下去了。我斟一盏清茗递给孔明,诚恳的说:“先生说的对,我改。”
昨夜大醉之后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而今忽然觉得天地开阔,鸟语花香,心情也没有之前那般抑郁暴躁了。
我凑去孔明身边,孔明又拿起一卷案牍,我瞅了几眼,是各地的钱粮税赋,写的密密麻麻的,我问:“这样的,算是有钱还是没钱?”
孔明笑了:“分跟谁比,跟陛下原先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若跟曹丕孙权比,还略有不足。”
我想起前段时间我心绪不佳的时候他们说的刘备伐吴之事,问孔明:“陛下真要伐吴了?”
“嗯。”
“连你也劝不回来?”
这次孔明怔了怔,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时至今日,我也不知劝还是不劝了,而且陛下心意已决……翼德云长是陛下的兄弟,陛下是性情中人,报仇雪恨,势在必行。”
我忽然想起昨晚在酒肆中,前有琴音,后有一群儒生妄谈国事,中有一人就醉酒大声的说:“陛下失凤雏而得西川,而今失了骨肉兄弟,如此好的理由,怎么不并吞江东!”
当时是,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我迟疑了一下,将所听到的事跟孔明说了,孔明听罢,叹气道:”不奇怪,不奇怪,也难怪旁人议论。陛下有收复天下的雄心,无论是曹丕,还是孙权,早晚必有一战。我只是觉得先伐曹丕好一些,而陛下觉得,应该先灭孙权,一统江南之后,再与曹丕对决。”
我听的糊涂,问:“先打孙权和先打曹丕……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孔明放下手中的东西,专心与我说,“曹丕逼天子禅让,篡了大汉,天下还是痛骂曹丕的,这个时候,如果荆州还在我手上……算了,不说荆州,趁此曹丕失人心之际,联络孙权,高举义旗,与孙权东西夹击曹丕,纵然有司马懿在,曹丕也必亡,大汉可兴。”
我反驳:“孙权未必会听你的话,你让他打曹丕他就打曹丕?谁不知道曹丕死了,下一个就轮到孙权自己个儿了!”
“孙权知道归知道,但灭了曹丕,他也消除北面大患,或者与我们平分魏地,从此三分天下将变成天下一人一半,双方陈兵布马,再待时变。”
我偷偷问道:“先生,我发现不管是你隆中跟陛下说的三策,还是你刚刚说的,你好像从来就没有说过该拿东吴怎么办?先生……是心疼瑾哥?”
孔明白我一眼,说:“全天下都知道子瑜是我哥,我亲哥!但他奉吴主,我侍陛下。若有一天,东吴没了,孙权死了,便是我亲自去劝说,子瑜也不会改变节义,就像周瑜以生死相逼,用子瑜性命相迫要我投效东吴一样,虽死可,降,不可。我们诸葛家的人就是这么有气节,连你都敢在重军之中,大庭广众之下行刺曹操,何况男儿乎?”
我将这话心里过了一遍,笑着问:“先生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再说,我可不是你们诸葛家的人。”
他将目光放在我身上,笑了笑:“你再说一遍。”
我没那胆子,怂了。
孔明见我苟了,点点头,继续说:“我们不需要考虑东吴,因为灭了曹丕后,东吴虽然也势力大涨,但是东吴的文武之中多有不赞成和我们开战的。东吴,最恨我们的,首选公瑾,次选吕蒙,这两个大都督都已过世了,鲁子敬是明白人,张昭务实,所以,只要我们能灭了曹丕,正了陛下汉室天子之名,自会有人劝说孙权上贺表,为我们属地,如此,兵不血刃,天下尽归陛下矣。”
“先生别少看孙权!自己当王好,还是给陛下做狗强?他为王这么多年,会甘心上贺表,当属地?”
孔明欣慰的摸摸我脑袋,说:“月儿终于正常了,先生深感欣慰!东吴几代王,孙坚是乱世里的将军,孙策是攻城之主,而孙权不一样,孙权是守城之主,他善隐忍,他深知东吴江山不易,是他父兄的血汗铸成,所以他每一步都为了江东考虑。所以,只要我们兵马足够强壮,钱粮足够多,光是吓都能吓死孙权,还用打?怎么打?他们是武将能胜过子龙孟起,还是谋略能比我更胜一筹,敢与我对阵?东吴后继无人,不降何为?”
我爬在他桌上听的入神,继续问:“那陛下要打就打就是,你何必拦着,反正孙权也打不过我们,快刀斩乱麻,先灭孙权,再打曹丕,也不影响啊。”
孔明深深的看我一眼,说:“陛下也这么想的。”
“哦?我聪明了?”
“陛下如先灭曹丕,再陈兵边境,当世除了孙权将再无敌人,那时不用打,吓吓孙权就成,可是,我们现在去打孙权,曹丕就乐见其成,他就有时间去稳固他从曹操那继承的一切,他不会坐视孙权灭亡,他会支援孙权,会骚扰我们的后方,司马懿就像一条毒蛇,隐于暗处,伺机而动。”孔明在棋盘上布了黑白两子,“若我们胜了孙权,曹丕会直取荆襄九郡让我们如鲠在喉;若孙权胜,因我们东伐孙权,大军无法回师,曹丕必然攻打汉中,我们腹背受敌,难啊。”
我听的毛骨悚然,自从三足鼎立之后,太平日子过的久了,我都懈怠了许多,差点忘了现在是真的随时能打起来的时代了。
孔明对着棋盘苦笑了笑:“可叹我看的清天下大势,却只能与你枯坐书房之中谈论天下风云,细说三分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