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鸟窝窝
那道帽檐下的目光不轻不重,却又似乎总是比谁都专注地落在我身上。
我收拾好东西,知道我正要回家。
第137章 里包恩视角(一)
烟花窜上夜幕, 一道尤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眼前青年的脸颊。紧接着是怦然巨响。漫天烟火在空中飞舞,阳台下方传来人们高高低低的惊呼。
那种柔软又热烈的光顿时在她脸上讨巧地明灭着。
里包恩看着他的年轻的雇主,看着她垂下的眼睫, 因某些心情而微微抿起的嘴唇。随后他再挪了挪目光, 看着她捉着他的手指。
喝醉酒的人常常控制不住力气。但友寄新奈握得很轻,仿佛他这个大名鼎鼎的杀手是某种纤细的易碎品。他的手心向下, 手背向上,就这么被她轻轻地托在掌心里。青年的指腹沾着冷汽, 他知道那是长久地握着冷藏过的酒罐的迹象。而她的体温又在酒精的催促下升高, 暖乎乎的。
她只是专心地托着他的手。手指又湿又烫。像她被他接下班后,坐进副驾驶, 看见后视镜里摆在后座的生日蛋糕、鲜花和公仔时掉下来的眼泪。
这位老板级别的大人物向来不是很擅长把这种情绪展现在人前, 否则她也不会对着电话的留言信箱哭的时候还要想方设法地隐忍着。
所以友寄新奈那时转过身, 半跪在座椅上。她抱着副驾的椅背, 看着后座那些挂着闪亮的星星灯(由蛋糕店服务员推荐)的东西,一声不吭。里包恩看得出来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友寄新奈安静地抱着椅背,什么也没说。
说实话,他看过她哭泣的不同的样子。看电视剧看伤心了,喝醉想太多了, 太累了。被他揶揄的时候她自己还说哭鼻子又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人都是感性的。但这回和以前都不太一样。
人都是感性的。里包恩记得自己看着老板一言不发的侧脸, 红红的眼圈。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庞。本是带着安慰的想法, 却反而察觉到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干涩。具体一点说,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往日里,很多时刻他都有这种感觉。
最开始干杀手的行当, 枪口的目标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睁着干涸的眼角对他说谢谢的时候;加百罗涅的九代目躺在病床上, 他推开门,一眼看见大限将至的好友的时候;废柴阿纲与他并坐在阶梯前,喃喃自语般说着不会让你死掉的时候;昏暗而潮湿的水族馆里,某个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说着这辈子什么时候死去都不会遗憾的时候。
他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以前最落魄的自己,却在她回头望来,他发现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竟然还是熠熠生辉的时候。
一般而言,里包恩会装作无事发生,或者视情况闹出一点让人吐槽的事,以此缓解这种不上不下的干涩。比方说,他可以捏住友寄新奈的脸,或敲敲她的脑袋,说些肯定能让她忍不住笑着想打他两下的话。
可那会儿是不同的。他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的眼泪太过滚烫。于是这名世界一流的杀手只是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正如某个饱含思念的深夜那样,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拥抱。但其实是他自己想要。
然后和当时一样,他把他的老板搂在怀抱里。
友寄新奈乌黑的发丝长长的,垂在他的臂膀上。她的声音闷着,有很重的鼻音,说这一天过得那么顺利,果然是杀手的埋伏。你到底是什么做到的?
他说,我经常教学生一个道理。
是什么。
只要肯下决心就什么都能做到。
老板没再说话。
里包恩低下头,侧脸能透过碎发感受到她额头的体温。他不由翘起唇角,问怎么了,别人家的寿星过生日可都是很开心的。即使他知道她很开心,也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变成总是泪眼汪汪的十六岁。
里包恩当然知道。因为经历是最轻易的感同身受。
早在轮船沉浮的海夜,他听着有人轻声地唱着生日歌,为他崭新的岁月鼓掌。她说之后再补一个像样的蛋糕,他说他就要这一个。那一瞬间脱口而出坦白的心情让杀手感到有些无所遁形。
所幸没有被追问,否则他的表情一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里包恩见过她掉眼泪的模样,平时也没少见这家伙喝多了的样子。刹那间飞远的心绪又被手指上的力道拉回。他的女孩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杀手挑起眉,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
一圈小巧的空气被她捏在指腹之间。他看到友寄新奈似乎呼吸都停了,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清醒、认真又忐忑难安。仿佛此时正是什么极为郑重的时刻。
她将那圈无形的戒指对准他无名指的指尖。
烟花一束接一束地冲上夜空。
嘭嘭闪烁的天幕之下,里包恩一时竟也分不清耳边的烟火声和心跳声的区别。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她喝醉后常常表现得神色清醒,思路却会变得难以捉摸。
友寄新奈在无名指前面钻研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用脑袋辛苦地考虑些什么,又将空气指环挪到他的食指前。
里包恩又想敲敲她了。
然而,楼下赶出来看烟火的家伙们仰着头,很快就有人率先注意到二楼阳台——玛蒙受贿后非常高效地把这栋房子幻化成了二层的城堡,欧式的弧形阳台正是他刻意安排的看烟花的好地方,只不过被某个酒鬼搞得根本来不及看——的景象。
里包恩听到好友沢田家光醉得不轻的破铜锣嗓子。自从生日宴开始后,他就一直在拉着新奈喝酒。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躲在上面干什么呢,怎么这种事不提前跟我说啊~?!”
烟花还在燃烧着。下面的人的惊呼声与起哄声却水涨船高。有人和蔼地守望,有人捧着脸惊叹,有人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四处求证;有人拉着朋友又跳又叫,犹如世上再也没有那么值得激动的事情。
有人只顾着大笑,一边喊着,答应她,答应她。
里包恩哼了一声。
在他那醉晕晕的、完全没被外界影响的恋人似乎苦恼地发现空气戒指不合尺寸之际,他抬起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手腕。随即缓慢地,不容置喙地,在她怔住的目光下,将无名指伸进隐形的指环。
烟花的剪影映在指侧,如同货真价实的火炎。
里包恩感到她攥着他的力道微微收紧。友寄新奈的指尖有点发颤,却仍在他放任得近乎鼓励的态度中,沉稳而坚定地把束缚推到最底端。
直到套牢为止。
第138章 里包恩视角(二)
早些时候, 某位老板就在她的社交平台上建立了一个私密相册。此人那时的想法非常单纯:
只是在冲绳拍的照片和视频太多,于是单独分类出来而已。
除了这个相册以外,还有不少诸如游戏截图、校园时期、出差等等分类, 以免以后要找照片之时因为太杂乱而浪费时间。
但渐渐地,里面的照片和视频不再局限于这第一个夏天。
友寄新奈只要拍到任何她觉得有意思的影像, 都会随手塞进相册里。包括里包恩默默等待太烫的味噌汤凉下来的模样(平心而论,他觉得他表现得并不明显);到中国香港拜访风,一起去体验做糖人, 杀手唰唰勾出的一个卢浮宫建筑图形的糖;
甚至还有她倒了一杯没放方糖的咖啡,里包恩抿了一口就去拿糖包的模糊背影(他平时自己喝一般都要放三颗)。
后来, 某个被记录的对象略施小计, 就加入了该私密相册。
他报复性地把自己拍的影像上传到里面:抓着他手指不放的家伙的睡颜;从公司楼后门踩着余晖或月色,向他或走或跑来的身影……还有另外一些令他的老板非常想删掉的实况照片。
譬如两人去意大利旅游, 友寄新奈手里刚吃了一口的三明治被海鸥猛然叼走的瞬间。
她的头发与裙摆被海风呜呼呼地乱吹,一手还保持着拿食物的动作,过了两秒才抬起头。紧接着脑袋又被路过的海鸥抓了一下。倒霉的游客顿时无语地笑, 又慢腾腾地捂着脸蹲下。
镜头记录着在她鬓边、肩头、背脊翻飞的长发。罗曼式的教堂建筑。红色与灰色的地砖, 灰暗的喷泉。蓝得深沉的天空, 黑色的发丝。发丝下泛红的耳朵。
保镖则因没有及时守卫三明治和雇主脑袋的安全而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没什么。三明治再买了一个新的,而他只需略施第二次小计就又能见到她的笑脸。
这些得以记载的影像,有些是无心插柳,有些是刻意而为。
有一回, 里包恩在某个雨天点开相机, 稀有地, 善良非凡地, 难能可贵地没有捉弄懒虫新奈的意思。他只是恰好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然后忽然想这么做了而已。
雨天。他记得, 一场滂沱大雨。
自从被威尔帝暗算,眨眼间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之后,里包恩只花了十分钟就搞清楚情况。
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没有七的三次方,没有自作主张的上古种族。现代的黑手党势力——说难听一点,它们正在逐渐落寞。原本以血统延续为传承的家族纽带不再稳固。有的黑手党继承人不仅是泛性恋,还会堂而皇之地去地下酒馆当脱衣舞郎。家族成员与街溜子的区别变得越来越小。他们一天内最忙的时候恐怕是跑腿帮老大拿快递和外卖。
半个月后,深夜。东京仍然车来人往,霓虹灯牌颇具后现代主义风范地闪烁着。
那时还是个二头身小婴儿的杀手坐在24h咖啡馆的外设遮阳棚下,桌上摆着氛围灯、插花瓶与喝了一半的意式浓缩。他知道路过的行人正以惊奇的神色投来注目礼,但他早就不会放在心上。
里包恩捏着比他身形还要大几倍的报纸,认真地读完新闻板块,以及额外从情报贩子那里买的有关时空穿越研究的科学家信息。
直到服务生第12次状若无意地在他座位附近扫地,小孩才折起报纸。
他喝了口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他打算再乔装去赚点钱,买张机票前往印度——据说那里正有一名研究员在做时空穿越的秘密项目。即使这个消息并不可靠,甚至很可能碰到了情报贩子和人贩子的黑心商业链,他即将面临的是一次拙劣又愚蠢的拐卖。
但里包恩只要能看到一点成功的迹象就愿意尝试,而且去探一探、旅个游也未尝不可。换句话说,杀手在这个世界待了半个月了:他无事可做,闲得发霉。
小豆丁放下杯子。
就在这时,遮阳棚外的地面浮现出比夜更深的阴影——都市的夜晚本就黑不到哪里去。圆点一片一片,如斑点般晕染开来。行人隐隐发出惊呼,走得慢的人开始跑动。他嗅到夏天闷热的潮湿的空气。东南季风正在大显身手。
很快,雨越来越大。
在四周徘徊的新来的服务生终于上前,弯腰道:“小朋友,你的家长呢?”
密密麻麻的雨滴拍打着棚顶,发出紧促而沉甸甸的闷响。他转过头,从帽檐下望出去,雨帘如同无懈可击的流动的幕布。
天黑得漫不经心。这座城市蛰伏在阴沉沉的低气压里。
里包恩拿起陶瓷小杯,朝店员开口:“再给我做一份提拉米苏。”
打发走了服务生,杀手小口啜饮着浓缩咖啡,一面闲来无事地望向令行人作鸟兽散的透明的幕帘。他等着。
倾盆大雨驱散了夜生活的热情。提着公文包的人急匆匆地撑伞,赶不上末班车,满脸痛苦地打着出租;驻唱的乐队狼狈地收拾东西转移阵地。只有几个疯了一样的青少年尖叫着要拥抱大雨。他们拍完视频,不出片刻就一路又笑又骂地淋着走远。
野猫窜进垃圾桶。人类逃进建筑物的庇护里。
整个街区仿佛只剩下粗鲁的雨声。
杀手等着。等雨停下来,他将要启程。
然后咖啡店对面的办公楼侧面有一扇门被推开。有人从建筑物里走出来,停在原地。失去拉力的门在她后背缓缓阖上。
刚好地,恰好地,那条街上在那会儿只有这么一个慢吞吞地活动着的身影。漆黑的雨帘绵延不绝地切割着她,以至于令他看得有点模糊。但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此时正是深夜快一点钟,那是一个刚下班的年轻人。
青年在狭窄的门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随后,这身影坐到了地上。她盘着腿,背靠墙,宽大的电脑包就放在腿边。她把手伸进那扁扁宽宽的手提包里头。
之后回想起来,组成这次印象的都是恰到好处的小小的意外性。
里包恩以为能欣赏到没带伞的社畜干脆继续掏电脑工作的情景剧,便往那多瞥了一眼。
但他看见她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
易拉罐隐约是深红色的外皮,握着它的手在雨中透出一种颇为苛刻的白。他继而望见白色的衬衫,她把袖子卷到手肘。他瞧见黑色的头发,她扯开皮筋,盘起的长发打着疲惫的卷,披散在颈肩。
她用手指随意地梳了梳头发,就不再搭理它。兴许是坐得不太舒服,又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
里包恩以为这是一个职场失意的人,在被迫加班后借酒浇愁。
但她又只是靠着墙,微微仰头,一边看雨,一边喝一口酒。偶尔多喝一口,接着仔细地看一眼易拉罐的包装,摇一摇。貌似是觉得好喝。
喝完了,又掏出一罐。
里包恩以为她或许马上要喝得微醺上头,或者可能将要在原地睡着。那么作为一名成熟的绅士,他会帮忙搞点掩护的东西,以免这个年轻人被危险盯上。
但她喝了第二罐,似乎喝不下了,放到了地上。旋即缓缓伸了个懒腰,又靠回墙壁。
她看了一眼手机,最后也把它放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