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鸦泉
更生出了退怯之意,可惶然四顾,带刀的盐军兵士三步一人,里外三层,将菜市口围得严严实实,哪里敢离开呢?
而高坐楼台之上的百姓之中的文化人,更是脸色难看。
却也同样心惊胆寒,畏惧不已。
西门卿环视四周,对气氛的变化尽在掌握。
公审越进行到后面,白色区域里的人就越多了,继之前的红色区域景况之后,也出现了人满为患的情形。
这是纯良的百姓,单纯对杀戮的畏惧。哪怕明知该官不是好官,也不忍其头颅落地,于是站了白色弃权。
但白色区域中的这些人,毕竟是刀没落在自己身上,才能挥洒他们的宽容。
而红色区域里的人,是真有血海深仇啊,只恨凶手头颅掉得不够快!
因此虽然头颅滚滚,但台下百姓许多都是畅快!大仇得报的畅快!
吴用心中暗叹:大官人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啊。
呈上的名册上,人名是以官职由高到低倒序排列,并非被公审权奸的顺序。而大官人信手拈来,只是换了顺序,就既展现了公审之决心,又树立了盐军之威慑力。
结合之前盐军秋毫无犯百姓的作风,今日之后,沧州百姓对盐军就会又敬又怕了。
而今日之事传出后,沧州之外的权奸,必定会闻盐军而丧胆。
说不得只听闻盐军来袭,就要弃城而逃了。
即便后面的公审,会缓和下来。
……
西门卿他难道会提前毫无准备,就等公审日到了,然后临场发挥主持公审?
想也知道不可能。
这本公审名册上的人名,西门卿不止早已倒背如流,更知道每个人大约犯了什么罪,家庭成员几个,家财几何,人际关系网分布……等等大小细节。
前面公审的都是罪大恶极,罪行累累,不斩不足以告慰苦主的权奸。
等该斩的都斩完了,后面的公审自然就会缓和下来。
盐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百姓,赢得民心的同时,却也没能对百姓形成有效的震慑。
虽然他自封沧州知州,并未明言反了大宋,但盐军毕竟实质上是反军,百姓对盐军又敬又怕才最好。
借今日之便,足够让百姓又敬又怕了。
同时,这尸体垒成墙、头颅筑京观的壮观,也能震慑天下权奸。
不得不说,吴用和西门卿两个聪明人,想法都一样。
“……判赔偿苦主百姓白银一百两、上等肥田五亩,其余家财充公,服劳役十年!”
“……判家财充公,服劳役九年!”
“……判赔偿苦主白银五十两,服劳役三年!”……
要砍的头都砍完了,判决越来越轻。
百来个清池县富户和州县两衙的官吏,一个接一个被带上高台,又被审判后带下去。
公审也走入尾声。
但就算西门卿对今日公审胸有成竹,觉得尽在掌握,以为后面几个也就走一下流程,今日公审将在稀缺的几个审判无罪中,画下圆满句点时。
却到底是发生了超出预计的事情。
“带沧州原提学、吴有德!”
一个身罩长衫、白发白须,风姿飘逸的文人学士被带上高台。
西门卿收回目光,看向台下,照例扬声道:“控诉其为权奸者,站红色区域;不知其为人者,站白色区域;认可其为好官者,站绿色区域!”
这段话说过百十遍了,台上西门卿话音未落,台下百姓就已经移动起来。
今日公审以来,第一次出现绿色区域人满为患的情形,看来难道终于有了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官?
白色区域有……二十几人?
既然绿色区域人满为患,想必是人人皆知的好官,但白色区域怎会有这么多人?
西门卿觉得怪异,侧过身,视线来到红色区域:
其中站着一个脊背佝偻,白发蓬乱,神色悲愤的老人,见他看过来,立即就噗通跪下!
“我要对质!我要对质!求西门大官人伸冤!”
西门卿回头看一眼吴有德,风姿飘逸的文人学士风度之下,似乎有了惧意和慌乱,见他看过来,又回以一个被冤枉的委屈又孤傲的皱眉。
不是自夸,论察言观色,西门卿从不曾出过差错。
他意识到,在吴有德的审判上,要超出意料了。
但西门卿并不打算遮掩这桩意外,而是往红色区域走近两步,来到台前,抬手示意老人起来说话:“老人家请起来说,青天白日之下,是非善恶必有判决。”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仰头似向西门卿、又似向苍天控诉:“叫西门大官人知道,老儿是清池县与南皮县交界处,边远乡村来的,两日前傍晚才听闻盐军要审判官吏富户,老儿便连夜出发!
昼夜赶路,才到得清池县,求西门大官人伸冤啊!”
西门卿眼角余光扫过吴有德,对方虽极力镇定但仍显慌乱,收回目光时顺道又经过白色区域,其中有好几个百姓都没能掩饰住神情。
那种神情是……怨恨,和期待。
“老人今日长途跋涉来此,有甚么冤情要控诉吴有德的,且请讲。”
老人情绪太过激动,本就颤颤巍巍的身躯又恨得颤抖,浑浊的双眼不满血丝,状若癫狂!
“我要告无耻吴有德!奸污我七岁孙儿至死!”
“闭嘴!混账老儿!!你这样子,莫不是疯癫失常了!?竟然如此污蔑本官!”吴有德睚眦欲裂,几乎破音地怒喝道,“本官年已花甲,清清白白为官做人,今日竟被你如此污蔑!”
看上去他恨不得从丈高台上跳下去,掐死老人,但看押的护卫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无耻老贼!今日我便要你为我孙儿偿命!”老人见吴有德如此气急失态,反而情绪平稳下来。
转头看向西门卿道:“西门大官人,且听老儿道来。”
“在我孙儿出生那年,我儿子便因病离世,第二年我那儿媳也追随而去,只剩我们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天可怜见,我那孙儿长得白嫩乖巧,又聪明机灵,三岁时因缘巧合,竟发现他能过目成诵,村中读过书的老人都夸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长到六岁时,已经能背大学和论语了,就连场镇的秀才都断言必是进士之才。老儿就此一个孙儿,自然望他成才,便决定送他读书。”
“想着县城的先生知识更渊博,便直接来县城拜师,我本欲带孙儿拜一个举人为师的,但却遭遇吴有德老贼!”
“他说我孙儿聪慧灵秀,便热情地收了他做学生。当时老儿想老贼是管学政的提学,朝廷命官,我孙儿拜他为师也使得。”
“老儿家无余财,孙儿拜师之后就不能在县城久留,吴有德老贼道是我孙儿是他弟子,自该住他府上,老儿便将孙儿托付,离开县城回了家。”
“半年无事,不曾想过年前——也就是三年前的小年那一日,我去县城接孙儿回家,竟在半路的路旁荒草地里,撞见说是送我孙儿回家的吴有德……”
尽管已经决定豁出去,但老人说到这里,到底还是不能开口!
但想到他之前所说,控诉吴有德奸污其孙儿至死的话,又怎会想不到老人撞见了什么场景呢。
西门卿目光转移,扫过白色区域时,果然见其中至少半数的百姓,脸上神色异样,藏着愤恨。
而这份愤恨,是对着台上的吴有德的。
“吴有德,你可有话辩驳?”
吴有德看了一眼孤零零站在红色区域的老人,又看一眼人满为患的绿色区域。
摆出的屈辱神色下,慌乱之外,还有不屑。
闻言对上西门卿的目光,大义凛然道:“且莫说老朽年近花甲,且本官忝为沧州提学,也是自幼苦读圣贤书,穷经皓首,一言一行从不曾愧于圣人!”
“本官素来为官敬业,劝学传书,传道授业,与人为善,善恶功过自有百姓评说!”
言外之意,他是士林中的大儒,人脉、名望都有,且百姓都支持他是好官,西门卿敢拿他如何?
大多数时候,西门卿处事都会权衡利益得失,可有些情况下,却也果敢武断。
管你是否门生无数!尽管刚接手沧州,又杀得原班官吏头颅滚滚,正是需要文人治理的时候。
管你是否民心尽归!
“你说的圣人,是指东京皇城里龙椅上的那位圣人吗?”西门卿讥讽道,“你若是德行想无愧于他,还是很容易的。”
这讥讽之言,真是辛辣!
台下老人听了吴有德的话,梗着脖子,老筋暴起:“无耻老贼!青天白日,我当场撞破你,你被吓得仓皇逃窜,衣衫不整,发簪都掉了,头发披散!”
“若不是我心痛孙儿,顾不得你,当场就要将你抓住打死!”
“红口白牙,满嘴胡言!”吴有德一副屈辱不堪的模样,“两张嘴皮一碰,就污蔑我至此,天下焉有这般道理!”
“证据何在!?可有物证,可有人证!?”
老人此时是又恨又气,他竟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西门卿看着吴有德,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就是台下的百姓也看得清清楚楚,让每个人都知道:
他更相信老人的话,他厌恶吴有德!
也就是吴有德抵死不认罪,若是有证据,他必然将吴有德斩杀!
就在这时,白色区域的一个妇女虽未出列,但扬声道:“是三年前小年那日吗?若是那日,我倒确实看见吴有德衣衫不整、神色慌乱地跑回城。”
胡说!他那日后来明明整理了衣衫!
很快又有一老妇开口:“说起三年前的小年那日,我也见过吴提学,那日他头发散乱、脚下疾走慌乱回城。因为难得见他失了仪态,就一直记到现在。”
胡说!他那日后来明明折了树枝,将头发整整齐齐簪起!
西门卿很能理解白色区域的人为何没像老人一样站出来,就算是后世开放的现代社会,遇到类似的事,受害者的家长尤且选择隐瞒,更何况如今了。
他们不敢站在红色区域,更不甘站绿色区域,站白色区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抗争。
既然已经有了人证,就不必再多审,越快结束,伤害的人就越少。
“吴有德杀人性命,判家财充公、即刻问斩!”
此令一出,四名护卫便押住吴有德,往台下拖去。
行刑台上的尸体成山、头颅成观,就在眼下,吴有德焉能不怕!
死亡之前有大恐怖,又如何能不作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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