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刘氏又一次挡在莫磐面前。
莫磐停下脚步,只拿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
刘氏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低头道:“大爷在院门口看一眼就罢了,奴婢有事情禀报。”说罢,让开门户,请莫磐进去。
莫磐转过影壁,抬眼看了一眼正坐在窗边出神的母亲。她眼睛低垂着,看不出是不是红肿,脸上看起来也妆容完好,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如果弟弟们说的是真的,那么她显然已经收拾好心情,在等他回家。
他的母亲并不想让他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莫磐转身朝自己的院子走去,双胞胎亦步亦趋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以往对家里一点动静都不放过的母亲,现在居然没有发现三个儿子在她院门口的动静,可见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来到自己房里,莫磐坐下,示意刘氏可以说了。
刘氏迟疑的看着双胞胎,莫磐对双胞胎说:“去我书房玩会,不要吵闹。”
双胞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不愿意。
他们也想听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能让母亲哭成那样。
莫磐冷脸道:“快去!”
在双胞胎心中,自家大哥的冷脸还是很有威信力的。没法子,俩人只能携手离开了。
莫磐起身将房间的门窗都打开,防止双胞胎偷听。他回身看着刘氏,道:“你可以说了。”
明明大少爷的话并不严厉,刘氏莫名的就感觉到一丝紧张和害怕,忙收敛心神,小声将莫青鸾从收到王家的帖子开始,到今天下午哭着回来的事一五一十不添加个人感情色彩的复述了一遍。
莫磐:……
莫磐有片刻的茫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好。
他的母亲有一个热烈的追求者,而他却一无所知!
莫磐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张了张嘴,最终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氏抬眼瞧了下莫磐的脸色,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莫磐道:“你只实话实说,从头说起。”
刘氏轻声道:“要是从头,奴婢猜,那得是从给双胞胎起名,在栖灵寺碰见说起了。”
莫磐皱眉沉思,给双胞胎起名,那得是七八年前的中秋了,在他刚得了朝廷封赏的时候。
他问道:“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家里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氏答道:“其实,是太太自己不记得了。奴婢刚来的时候,曾听她说起过一次,随后就被太太吩咐要谨守门户,出门的时候尤其要做好遮掩。再者,再者,那段时间,我在村里走动的时候,曾见过王先生在村口徘徊过几回,只不过被宋先生的大管家阻回去了。因那时候不明缘由,我就没说,但也记在了心里。后来,每当太太出门的时候,十次里总有一两次能遇到王先生,王先生的心思,简直都大喇喇的写在了脸上,这样一对照,也就不难猜出前后因果。”
莫磐听的心里烦躁,这都多少年了,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压着心情,继续问她:“后来呢?”
刘氏道:“后来,太太去扬州城,去庄子山上的时候也遇到过几次,或送雨伞,或修车轮,或解围难,但每次都是由我出面,太太对他都是视而不见,不假辞色,避的严谨。因王先生实在是个守礼懂规矩的人,几个月才遇见一回,又都是避着旁人,有时候连太太自己都不记得他们还遇到过。所以,这么多年了,我跟太太都没放在心上。还是前几天,大爷邀请王小公子来家里做客,又应了竹子的事,王家特意给太太下了帖子,太太才察觉出不对劲。”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递给莫磐。
莫磐接过这张表面淡雅实则骚包无比的帖子,打开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咬牙道:“继续!”
刘氏头低的更低了,继续道:“原先太太只将这帖子丢开了,连打开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只是今早大爷和小少爷们上学去后,太太无聊,我陪太太说话,先是说了小姐什么时候来信,又说了咱们庄子上现下正准备烧竹炭过冬,太太就突然想起大爷说的可以到书院后山挖竹子的事,然后让我找来王家下的帖子,打算看看帖子上是怎么说的,好去拜访一番。我找来帖子之后,太太见了帖子,前后一对应,太太才发现,这个出现了好几年的人,可能是书院的夫子,是大爷同窗的父亲!所以,太太就照帖子上说的,去了竹林赴约。”
刘氏用眼角余光看着莫磐变得铁青的脸,又道:“我琢磨着,太太是想去把话说清楚的,以免以后彼此见面尴尬。但实际上,他们除了刚开始见面有些局促外,后来漫步竹林,相谈甚欢。我见他们气氛融洽,就离的远了些,只听见什么‘青州莫氏、琅琊王氏、半老徐娘、不好’的话,然后,太太就掩面哭着离开了。”刘氏呼出一口气,心里念佛,可终于让她说完了!
莫磐低头看着自己手指,问道:“还有吗?”
刘氏道:“没了。”
莫磐沉默了会,轻声问道:“母亲是怎么想的?”
光听刘氏的复述,可以窥见王先生是个守礼的正人君子,否则,七八年的光景,一个大男人要真有不好的心思,他总能找到无数的机会作出些事情来。可事实上,要不是莫青鸾这次显露的痕迹太明显,让家里人都知道了,他到现在都不会发现这件事。
母亲呢?她是怎么想的?今天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母亲会为无干的人掉眼泪吗?
她是不是对他也有意?有没有?
莫磐发现,这才是他最在意的地方!
刘氏忖度着莫磐的态度,将心一横,对莫磐道:“大爷,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太太青春守寡,日子实在难熬,如今遇到一个心地赤诚的,说不动心是假的。可是,在太太心里,大爷才是最重要的,您的态度决定着她的下半辈子,在这件事上,您一定要慎重。”
莫磐呼出一口气,对刘氏道:“我知道轻重,母亲那里,还要劳你费心,多开解着她些。”
刘氏放下心来,轻快道:“大爷放心,奴婢定好好服侍太太!”
莫磐点点头,说了声:“我去给母亲请安。”就离开了。
刘氏自去安排晚膳事宜不说。
莫磐收拾好心情,只做无事发生的进了莫青鸾的院子,像往常一样,在院门口喊了声:“娘,我回来了。”就快步朝他娘的正堂屋走去。
此时,双胞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正逗他娘开心呢。小哥俩见他哥进来,背地里冲他哥眨眨眼,示意他们没跟他们娘说哥你早就回来的事。
莫磐冲他们笑笑,就听莫青鸾问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莫磐随口道:“我跟王随多说了会话,耽搁了些。”
莫青鸾就像不知道王随是谁,只嘱咐道:“以后天越来越短了,还是要多留意时辰,不要走夜路的好。”
莫磐自然答应下来。
一时刘氏来禀,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母子四人一起用膳。
食不言。
莫磐留心观察莫青鸾的神色,一点不像被今日之事影响的模样,让他找不到任何问话的借口。莫磐看向双胞胎,两小孩呼噜噜的吃的像两头小猪,一点都没接收到他哥的眼神,即使莫狸偶尔接收到了,也自然的撇过头去,只当没看到。
莫狸一向心眼多,他这个态度,莫磐就猜到,他娘肯定嘱咐过他们,不要跟他说她今天下午的事。
莫磐只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打定主意,明天就去拜访王先生,听听他怎么说!
第29章
二十九、交谈
第二天中午下学,莫磐去拜访王先生的时候,王钥正在修剪院子里盆栽的梅景。脸盆大的深口花盆里,栽着穷根盘错的梅树,梅枝上泛着青绿的嫩芽,不知道等冬日里能结出多少个花骨朵,开出多么美丽的花朵来。
王钥早就等着他来,他吩咐王随去泡茶,请莫磐在院子里坐下,笑看着他请他品茶。
莫磐端着王随新泡的上好碧螺春,看着天上清冷的太阳,突然道:“那年,也是这样的月份,这样的日头,我跟着宋夫子来书院拜访孙山长,倒是没见到先生。”
王钥笑道:“我倒是见到了你。那时候,我的心思已经落在了大罗村,关于你家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还记得宋夫子在街上给你买了一串糖葫芦,你只咬了一口,脸皱成了一团,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吃酸的。”
莫磐沉默,他没想到王先生不按常理出牌,就这样直接的将话题扯到正事上。
他轻咳了一声,有些委屈的道:“我昨天回家,听说我母亲在家哭了好久,又不敢去问她,只好来问先生,先生能为我解惑吗?”
王钥脸上露出一瞬心疼的神色,转头对王随道:“你自己去用膳吧,我跟磐儿说说话。”
王随看看自家老爹,又看看一脸淡然的莫磐,只道:“行吧,有事叫我。”说完就离开了。
王钥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你是怎么想的?”
莫磐疑问:“什么?”
王钥道:“就是我跟你母亲的事,你别说你不知道?”
莫磐皱眉道:“这个应该是我问先生,先生是怎么想的?一件事拖了七八年,要是麻利点,孩子都能启蒙进学了,先生就这样若有若无的拖着,您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你要是非卿不娶,倒是行动起来,为什么这么拖拖拉拉的,你不会是一直摇摆不定吧?
王钥笑道:“我自然是有意的!”又回忆道:“其实最开始那一年,我正在兴头上,是有托官媒去提过亲的,还托宋夫子探过口风,但都被拒了!我估计,现在你母亲压根就不记得了!其实,被拒绝后,我有仔细想过你母亲为什么拒绝的那么彻底,要知道,她要是嫁了我,很多事都能迎刃而解。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就是这种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才会让她望而却步。她吃了那么多的苦,熬了那么久,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怎会甘心做他人的附庸?所以,她不是拒绝我,而是拒绝所有的男人!”
“我能有什么法子?正经提亲不成,我一个大男人又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们,又怕吓着你母亲,想搞搞偶遇吧,又怕人多了传出风言风语对她名声不好,好不容易见到几次,她还防我如防贼。我既喜欢她持身周正,又怨她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一来二去,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莫磐实在听不下去一个老男人的追求史,粗声问道:“那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怎么不继续拖下去了?你倒是继续拖啊!
王钥沉默半晌,无奈道:“随儿说的对,再等几年,你们这些小子就要娶媳妇生孩子了。到时候,你母亲抱上孙子,碍于颜面,我就更没有机会了。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想再等了。”
莫磐听他提到王随,就想到他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就是因为他跟王随为他母亲和王先生的见面创造了机会,准确点说,是他自己上了王随的套,给王先生创造了剖白心迹的机会。此时,他心里就有一万个槽点想吐。
他问道:“再等?您之前一直在等什么?我不信您要是有心,会没有一点办法。”
你的目的终究是什么,说吧,今天不说个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
王钥笑道:“我对你母亲一见钟情,得到她的办法有的是。投机取巧、强取豪夺、登堂入室、威逼利诱、生米煮熟饭,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和她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而不是尔虞我诈,同床异梦。先前你们孤儿寡母的,我要是死皮赖脸的贴上去,十有八九会被当成居心叵测的人打出去,更会恶了你母亲。所以我就想着,我们先就这样不近不远的处着,等你长大些,我再去提亲,相必你母亲的戒心会少些。”
“原本我想等你再大些,至少有了举人功名,能顶立门户了,我再去提,谁知我竟忽略了一件事。要真等你长大了,你母亲也要抱孙子了,到时候,反倒不美!”
莫磐心想,你这个‘不近不远’的宽泛度还挺大的,几个月偶遇一次,我娘可能压根就不大记得你这么个人,你还觉着这样处着挺好!
莫磐听他说的似乎为他家考虑的面面俱到,什么都想好了。但有一点,非常可疑:“您为什么非我母亲不可?以您的条件,找个更好地不在话下,为什么宁愿蹉跎这么些年,也要等到我母亲?”您的动机有了,但真实目的呢?
王钥突然质问道:“磐儿,你以为我会有什么目的?我不过是想跟心上人共度余生罢了,你母亲未嫁,我也未娶,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生活?如今你跟随儿都大了,我们两人结亲也不会影响到你们,我光明正大的追求你母亲,除了能得一心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莫磐不赞同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您怎么会说对我们没有影响?”
王钥不以为然道:“所以我提出入赘。”
莫磐震惊了:“您说什么?”
王钥皱眉:“有这么难以置信吗?”
莫磐突然恍然:“昨天,您是跟我母亲说了入赘之事,她才哭的!”
王钥看着院里凋落的菊花,平静道:“没错,我提出入赘,这是对我们的感情影响最小的决定!我入赘,莫氏就不会随着你母亲的改嫁成了王氏的附庸,你就能绝对的掌握莫氏,这才是你母亲最想要的。而我自己,能和你母亲光明正大的白头偕老,就是我最想要的。至于王氏,王氏从不缺出息儿郎,我是家中三子,家业、责任都轮不到我承担。这是对谁都好的两全法子,我觉得很合适。”
莫磐是真的诧异了,这年头,稍有点骨气的男人都不会入赘,更别提是主动提出入赘到另一家了。王先生这感情绝对不是‘心上人’的深度,这简直是到了对他母亲志在必得的程度!怎么会这样?
莫磐道:“王氏会答应?”
王钥笑道:“要是早几年,我父母肯定不会答应。”他眨眨眼,狡猾道:“但现在,随儿已经能顶立门户了,有他支撑我这一脉,我自然能只身入赘你家,跟你母亲过逍遥日子。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女儿,由我母亲教养,所以,我早就儿女双全,也不用你母亲承担生育之苦。如今我父母亲族皆在,算是难得的全乎人,现下,只缺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了。”
莫磐深吸一口气:“您这样处心积虑,情深意重的,可不像您自己说的,是对我母亲‘一见钟情’。”
王钥惊讶于莫磐的敏锐度,他感叹道:“我对你母亲自然是一见钟情,但不是在八年前,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在我未娶,你母亲未嫁的时候,在她还是豆蔻少女,我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
接下来,莫磐被迫聆听了一出少男少女阴差阳错蹉跎半生的狗血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当然是王钥一厢情愿的。
莫磐道:“所以,我母亲并不知情?”
王钥道:“不知。当年,是你出自孔氏的□□母托她本家亲戚到琅琊王氏去说和的,后来这事不了了之,我也拿不准她知不知道这码事。但是我游学到青州,去远远的见了一面,然后回家央求我母亲去提亲的事,她是一点都不知道的。那个时候,黄河决堤,青州百年难遇的洪水阻隔了我去提亲的道路。等洪水退去,我再去青州探访,整个南阳城,十不存一!找寻良久,我不得不承认天人永隔的事实。”
顿了一下,他复又笑道:“那个时候年轻,情也没到了非她不可得地步,我颓废的一段时间,就与媒妁之言的姑娘成了亲,这段故事就淡了下来。谁曾想,十来年后,还能有再见的一天呢?那个时候我就想,老天爷既叫我再遇到她,那么月老就是为我们牵了红线的,你说是吧,磐儿?”
呵呵,磐儿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
莫磐揉揉发酸的腮帮子,起身道:“不早了,我得准备下去上课去了。”
王钥伸手拉住他宽大的袖子,眯眼道:“你听了这许多,就没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