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herlor
“过客”而已。
伊秋耳中顿时出现一阵尖利的鸣响。
这个刺耳的词汇深深扎紧她胸口, 好似一株无比贪婪植株的根,将她温热的血液和情感蛮横地夺取,令她如坠冰窖, 空洞失魂。
过客的意思是……所有的曾经都是过往云烟,交付的情感在分属两地时便慢慢消散?
是指, 你是过去, 而我的未来, 不必再有牵连?
伊秋不敢再细想,每一次在心头闪过的解读都令她狼狈不已。
她甚至不能再与越发成熟的少年对望,那双没有感情的灰眸,仿佛就是对猜想的宣判。
曾经贝多芬总说他不善言辞, 而今他只用一个词汇, 就能令一颗心进入凛冬。
是她的错。
伊秋紧抿嘴唇,裙侧在指尖烙下一团难以抚平的皱褶。
离开波恩的决定是她做的, 拒绝一个少年并不成熟的示爱也是她做的。
不论她是出于不愿让她俩的关系出现间隙的原因, 亦或是在道德上不愿让接受一份年轻的冲动——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应该在真正成年,分清爱情与依赖后,再去追寻一份无悔的情感……
伊秋知道, 就算她确信当时的举措是理智的, 她的小狮子还是受伤了。
不,他可能不再想和我扯上关系——甚至, 我可能连叫他“路易斯”的资格都没了。
伊秋努力压抑胸腔里的悲痛,不让自己在这哭出来。
*
莫扎特的视线再一次化作连音线,将这两只像是隔着好几个空白小节的人形音符连接起来。
伊秋和贝多芬, 不用他板着脸耳提面命般刨根究底了——就看看他屋子里这片分外凝重的空气, 音乐大师根本不需猜, 就知道这对男女间可定有成千上万个音符编奏的故事。
他的房子是无辜的!
如他这般不受束缚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死气腾腾的地儿。
莫扎特不快地努着嘴,见俩人依旧不说话,随即干脆撤出个假笑来。
哈,“过客”,有这样形容珍视的人吗?
一个装冷淡,明明眼睛都贴在对方脸上挪不动;另一个装坚强,明明想看得很却故意偏转目光……
呵,年轻人,是欺负他没年轻过吗?
他跟名媛贵女们扯黄段子的时候,这两只还不知道在那玩泥巴呢。
莫扎特不禁对着天花板翻起白眼来,这两个混蛋是想把他的家都用休止符装满吗?
他干脆地退到伊秋身后,双手就那么轻轻一推,女孩子和男孩子间多余的空白小节就被他一挥手抹去了。
满意地看着伊秋惊恐着踉跄向前倒下,贝多芬慌忙伸出右臂给她做支撑,少男少女近距离对视的画面终于愉悦到了莫扎特。
他欢快而无辜地鼓起掌来,然后嘴角抽搐地目睹连个人迅速分开一个琴凳的距离,环顾四周当雕像。
真令人牙疼。
现在的男孩女孩都这么不坦率的吗?这个世界没救了!
莫扎特一边无奈地腹诽,一边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说道:“嘻,就算是‘过客’,也是曾经造访过彼此世界的人——好了,你们肯定认识——那就没啥问题了,我亲爱的秋秋,带着我们可爱的波恩少年好好逛逛维也纳吧。”
满意地看着带着震惊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莫扎特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补充:“秋秋,你知道的,我的新歌剧还没写完,实在分不开身——少年,你想听我的课就来吧,秋秋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合适拜访我。”
莫扎特调皮冲着他们眨眼睛,手指指向大门,一脸和善:“现在,你们可以像弹快速琶音一样离开了——看着我干嘛,走啊,本大师要忙啦!”
把两只鹌鹑扫地出门,莫扎特欢快地在大厅蹦跳着,甚至旋转着舞起单人华尔兹来。
——呼,痛快。
*
外面不比室内,吵杂的人声冲进耳朵,和大师的屋子是两个世界。
莫扎特一定在冲她发小脾气,可能是因为她对波恩的精力缄口不言,可能是因为身边这个人……
被扫地出门的伊秋顿时有点头疼。明明以前不分彼此,但现在,她不知该如何跟贝多芬相处了。
尤其是被他单方面排斥在外。
但一个排斥她的人,会在她被人捉弄快摔倒的时候,对她伸出手臂吗?
伊秋的心间突然射进一道阳光。
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偷偷瞄着贝多芬。
他个字长高了,卷曲的黑发变长盘踞在头顶,眉宇的烟严肃加上灰眸里的冷淡,唇线抿得严丝合缝,明明是少年,朝气一点没见,反倒客串教导主任绝对能吓到一干年幼学子。
明明就站在他身边,却感觉离他好远。
这只狮子绝对在不高兴——从小到大都这样,臭脾气也不见改。
伊秋刚要说点什么,在碰上贝多芬冷漠的眼神后,又将那些亲近的话咽了回去。
是了,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像从前了。
“喂,请问这位小姐,我是来给尊敬的莫扎特先生做门庭雕像的吗?您想让我在陌生的维也纳街头,站上几个钟头呢?”
“路、路易斯,请不要这样说话……”
贝多芬率先开口,明明语气平平的调子,却化作句句讥讽刺进伊秋心里。
许久未见他浑身是刺的样子,她有些招架不住。
“是‘路德维希’,小姐,我跟你之间可不像你跟莫扎特先生一样,他可以叫你‘秋秋’,我们可不行——情原谅,我一个波恩人可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
贝多芬迅速指出她的错误,阳光下的他一边懒洋洋地做着解释,像极了一只抬起前爪躺在草原上的雄狮,随时都能刺出缩在肉垫里的锋锐。
伊秋有些失语,她突然觉得有些荒谬。见到故人的喜悦一点点被他消磨掉,以至于那些无从倾诉的委屈,隐隐向气愤转变。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从不念及旧情,从见面起就这样拿她当敌人看待。
就算、就算她给他带来过伤痛——好吧,姓贝多芬的少年从小就记仇,真不像见她她躲开还不成吗?
“那么,尊敬的‘路德维希’先生,”伊秋故意把他的全名咬字极众,“想必您从波恩至此,一路舟车劳顿需要休息。我看逛维也纳的事咱们不急,您什么时候有空闲了,给我个口信,您喜欢什么样的导游,我一定决不坏您兴致!”
那只卧在草丛里的狮子懵懵地抬起头,他的猎物正专注于冲他嚷嚷,忽视领了他一闪而过的错愕。
“地址,您应该不回把您住的地方弄丢了吧?”伊秋努力对他勾起一抹假笑,“我给您叫上一辆马车送您回去?您应该不曾有要我互送您一路回去的想法吧?”
伊秋自知今日绝不是和贝多芬叙旧的好时候。先让他自己发发脾气,等他自己想通了,后面才好办。
她总不能把他绑在椅子上,拿条马鞭逼人和她好好说话吧。
一张写着旅馆地址的纸条被乖乖递到面前。伊秋刚想转身去叫马车,却被人拉住衣袖。
她一停下,贝多芬就松开了她。
风吹起少年卷曲的黑发,将他的话也吹柔了几分。
“不必叫马车,我先谢谢小姐您对我的关照了——我选后者,毕竟莫扎特先生指名您要带我逛逛维也纳,您和我走一遭,今天也好向他交差不是吗?”
*
伊秋觉得自己是疯了才答应和贝多芬一起走回去。
明明她早就知道乱发脾气的狮子先生有多烦人,明明把他送走就能一劳永逸,她为什么要想不通自讨苦吃呢?
看看,这个混蛋不是说她是“过客”,为什么不是嫌她走太快就是嫌她离太远?说什么不走慢走近点,和他走失了怎么办——哈,这么大个人走失了不会自己问路回去吗?
好好好,狮子要顺毛摸,她闭嘴乖乖当引路人好了。然后他又不咸不淡地指责她陪逛就是这样敷衍的,好歹要给他介绍一下维也纳的风土人情——她又不是维也纳人,更不是导游,难不成跟这个人走一路,还要把周围的历史文化倒背如流才行?
伊秋一点都不想看到贝多芬了,她情愿他就在她记忆里是那个她喜欢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仗着她的喜欢,就随意欺负她的少年。
喜欢……她还喜欢他吗?
是喜欢的——尽管不知道胡乱说了些什么,就算只是介绍着路边商贩货架上兜售的货物,他也是在听着的。
她知道,从和他一起走上这条路时,这就是她一直期待的场景。
那他……还喜欢她吗?
不知道——似乎没有答案会更好。
伊秋停止脑中的思绪,嗓子有些快冒烟了。
她来维也纳这么久,今天一天的话,快要赶上过去的全部。
路快走完,旅馆就在前方拐角不远。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少年又摆出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了——仿佛前面那短暂的春暖花开,都是她的错觉。
伊秋有些难过。
她无意间扫到一家小摊,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小姐您走这两步就累了吗?还是说您根本不愿送我到门口?”
属于贝多芬的冷风又开始刮过,伊秋无暇顾及他,指向顺着自己的心去那个小摊边。
尽管贝多芬神色不耐,伊秋还是告知去买点东西。
等她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他一个人环着手臂盯着旅馆出神。
最后的一小段路寂寞无声。
到达终点,贝多芬径直走向旅馆,根本无意理解性告别。
“等一下,路易斯……不,路德维希。”
他停下,面无表情地转身。
她走上前,递给她一个小纸包。
“什么东西?”
“一颗橘子糖,刚刚看到就去买的……”
他盯着她展开纸袋,露出金色的甜蜜的晶莹。
眸光流转。
“我记得,你小时候可喜欢橘子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