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鸦
在叶士高讲完经后,贾璋留下这些天写好的文章,正要告辞离去, 却被叶士高拦了下来。
叶士高带着贾璋离开了国子监。
他们登上了叶家的马车,因为外面不是说正事的地方的缘故, 叶士高并没有告诉贾璋带他离开国子监的原因。
贾璋也不急着问叶士高要做什么, 只靠在马车上, 与叶士高一同闭目养神。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回了叶宅,直到走进叶士高的书房屏退下人后,叶士高才对贾璋道:“忠靖侯和保龄侯悄悄去了户部, 你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的吗?”
贾璋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太上皇当朝时, 满朝勋戚宗亲与文武大臣里面有不少人都欠了国库的钱。这些人里头, 有人是日子过不下去才借的,有人是随大流借的, 还有人是为了接驾替皇上借的, 有人是为了奢侈享乐借的……但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一种, 你知道最可怕的一种是什么吗?”
贾璋看着叶士高,迟疑地开口道:“替王爷,乃至是废太子借的?”
叶士高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如今天有二日,太上皇不肯与新君分享内帑,自然也要给新君一条出路。”
“太上皇当初愿意借钱, 也是为了朝廷体面。他想要施行仁和之政,又想向臣子讨债, 便把这得罪人的活计留给了新君。”
“两位史侯的眼光向来精准,这件事师相也是夸过的。而且你孔师叔在帮两位史侯销毁借债堪合时, 特意去瞧了荣国府的堪合,欠银甚多, 而且跟户部借银子的时间与先荣公投靠义忠亲王的时间段相吻合。”
“老师的意思是你们家最好赶紧把钱还上,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老荣国公替废太子借的钱。”
“虽说新君没和废太子几乎没有争斗过,但他们的关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眼下新君正是缺钱的时候,若给他留下你们家乃废太子遗忠、冥顽不灵的坏印象,你和你哥哥的前程就完了。”
“若是拧着不还就更糟了,新君城府颇深,他日太上皇驾鹤后,只怕你们家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贾璋听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他真情实感地向叶士高行大礼道:“弟子多谢老师、师祖救命之恩。”
叶士高摸了摸他的头发:“快回去和长辈商量一下怎么办吧,若是缺钱,师父和师祖都能借你。”
“我帮你在国子监请假,就说你家里长辈有人生病罢。你不用多谢我和你师祖,却要多谢谢你孔师叔。”
荣庆堂里,贾母听孙儿转达了叶士高的嘱咐,又分析了其中利害关系后脸色难看极了,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又回到了乾元三十年一般。
在贾璋的询问下,贾母讲述了荣国府借债详情。
这钱就是给废太子借的,乾元帝当初宠爱废太子,曾亲口许诺,他永远都不会向宁荣二府讨债。
贾璋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
太上皇连太子都能废弃,遑论贾家一介臣工?
“祖母,从国库里借的银子不论是进献给义忠亲王还是自用的,咱们都必须还钱。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哪里会信服太上皇的许诺?”
“我是叶大先生的首徒,亦是给杨阁老磕过头的徒孙,他们不会害我。”
“史家两位舅都已经悄悄地把债给还了,还毁掉了堪合信物。咱们家总不能梗着脖子不还,被其他公府推出去做那赖账的代表。祖母,无论如何,咱们家还是名义上的诸公之首啊!”
所以,若不还钱,新君记仇时宁荣二府也会首当其冲。
“这件事该怎么办,还得请祖母示下。”
贾母听到贾璋的话后,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二十余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代善还在,是位高权重的荣国公,又被陛下指去做东宫的武学师傅,何等的繁花着锦?
荣府在京城里又是何等的风光体面?
然而,随着太子倒台,太子党也风流云散。
若非有着代善的救驾之功,荣国府恐怕连自保都难。
荣国府所欠的债务里有一大半都是替太子借的。
那时乾元帝是多么宠爱太子啊,他知道太子没钱,特意把那些被他指去追随太子的门人调到了油水足的官职上,又暗示他们帮太子借国库的银子花用。
如此一石二鸟,既能彻底把这些人绑到太子的船上,又能解决太子缺钱花的困境。
四王八公在借钱这件事上,哪家不是只担了一个虚名而已?
尤其是荣国府,还得到了乾元帝的亲口许诺。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谁能想到他还会追债呢?
不,皇帝陛下现在没有追债,现在收债的人是新君!
而他们家为了不得罪新君,就必须把债务一分不差的还上……
让贾母伤怀的还有史家。
自从父亲和哥哥相继去世后,她与娘家的关系也愈发疏远了。
否则史家还款,怎么也会知会她这个姑母一声的。
要知道,荣国府和史家一样欠着国库的银子啊!
想到这里,贾母的声音都有些苍凉了:“璋儿,你带着妥帖可靠的心腹去府库里取出来五十万两银子来,悄悄儿换成银票送到户部去,把咱们家的堪合取回来吧。”
“这事情本来不该由你这个孩子去办的,只咱们家里现在除了你,再没当用的人,只得让你多辛苦些……”
贾璋道:“祖母言重了,这都是孙儿应当做的。”
贾母看到贾璋这般稳重的模样,心底那股绝望才渐渐消散。
是了,是了,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老婆子是妇道人家,不知外朝的风吹草动,看得也不够长远,险些把那能害得一家一姓身死人灭的祸根子长长久久地埋在荣国府的地底。
如今贾家后继有人,有师长提醒他把祸根剜去,她合该高兴的。
很是不应该心灰。
贾璋看贾母缓过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好了些许,这才放心地拿起对牌和钥匙离开荣庆堂,前往荣国府府库。
贾母看着贾璋离开的背影,念了好几声的无量天尊。
璋哥儿愈发有智谋有决断了,也越来越像年轻的老国公了。
无量天尊玉皇在上,是不是老国公登天升仙了,才赐下璋儿来振兴门庭的?
老大和媳妇素不亲昵,按理来说邢氏应该很难有孩子才对。
可邢氏偏生就有了,还生下了这么一个聪慧喜人的哥儿。
还有她自己……
贾母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偏心的母亲,她就是更喜欢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老二。
可是每每看见贾璋时,贾母都觉得自己打心眼儿里高兴。
她喜欢这个孩子,哪怕他是老大和邢氏的儿子。
她忍不住宠爱这个孙子,哪怕她自己都清楚,抬举璋哥儿势必会侵占老二的利益……
贾母的眼睛有些酸涩,或许她是真的想念老国公了。
转身从荣庆堂离开的贾璋咬了咬牙,乾元帝果然不厚道。
下令让祖父上废太子的破船也就罢了,还让祖父帮废太子借钱,在户部留下了这些堪合证据,这可真是……
更让贾璋不寒而栗的事情是,太上皇把艰难收债大礼包送给了新帝,然后又不提醒各家公府还债,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帮新帝测试他们的忠诚度?
还是在给新帝找麻烦?
果然,不管在哪个世界,皇帝都又难伺候,又让人讨厌。
没有一个比得上《西游记》里的玉皇大老爷,玉皇大老爷还是神仙里的天子呢,不比人间天子尊贵?
可玉皇大老爷他也没有前世的万历帝和这辈子的乾元帝这般难伺候。
贾璋摇了摇头,他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呀?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钱还上,而且越早越好。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新君要收债,肯定有想要观望或想要赖账的人,荣国府万万不能做别人缓冲的靶子。
新君最近非常疲惫。
朝廷军政事务,周李杨三位阁老,上蹿下跳的齐王和瑞王,还有被太上皇突然扔过来的收债大礼包……
他终于知道父皇为什么不继续做这个皇帝了。
父皇年纪大了,继续这样辛苦下去还能活几年?
倒不如退位养身体,反正只要兵符玉玺在手,几十年余威仍在,就没人敢藐视太上皇。
尤其是收债,这可真是个烂摊子。
新君还记得太上皇在他请安时突然来了这样一句话:“皇帝刚登基,内帑里也没多少余钱,手头也不宽绰。你去把文武大臣们欠国库的银子收回来吧,朕做主,一半归国库,一半归皇帝花用。”
彼时新君刚刚秘密会见过杨宗祯和张泰维,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
听到太上皇说出来的坏消息后,更觉心烦意乱。
新君知道文武大臣欠的这笔款子,也知道自己若想要有作为,亲政后就一定要把这笔银子收回来。
可是他也没想过要这样急切地去索要欠银。
古人云,事缓则圆。急切行事必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太上皇嘴上说的好听,好像他有多心疼儿子一样。
可若真心疼他这个儿子,怎么不把内帑打开给他几两银子花?
新君一边腹诽,一边笑着答应了太上皇的吩咐下来的事情。
此事一出,文武必有怨怼。但是他也能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不服膺他这个新君。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硬气到能够拒绝太上皇建议的程度。
不过新君还是给自己讨了一道保证:“王公勋贵,多为我家眷属。若是有人进宫哭诉,恳求父皇格外开恩……”
太上皇道:“春夏换季,朕偶感风寒,见不得客人。”
新君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儿子多谢父皇体谅,为此事烦扰父皇,是儿子不孝。”
太上皇端坐在榻上,脸上带笑道:“皇帝哪里不孝了?你的谦逊孝顺朕是知道的。朕看了某些人的请安折子,对朕说什么唐玄宗、宋高宗,朕知道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别有用心之辈,绝不会信他们的话。”
“朕老了,是心甘情愿逊位的。诸王里没人比皇帝出色,朕自然会选你做皇帝。皇帝事朕至孝,朕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朕绝非那些乱国误民、逊居后宫之辈可以比肩的?”
太上皇先是拿着折子的事情敲打了新君一番,又把这高帽往新君头上一戴。如此双管齐下,新君这个做儿子的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