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又至一年暮春之时,方天至晨起往溪边练武,老远便瞧见无虑站在水边看花。他走过去道了一声早,便欲自行伸展筋骨,却不料无虑竟极罕见的和气答道:“你也早。”
方天至迟疑了一下,差点想抬头看看天上是不是下红雨了。而无虑则而微微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在溪边瞧见好多萤火虫。瞧着瞧着,我就想起来啦,我从前见过你。”他抬起湿了露水的睫毛,朝方天至望过来,“你养了一头老虎呢。”
方天至心道,溪边这萤火虫你看了足有好几年,感情今天刚想起来啊!
但话不能这么说,他便笑道:“不料你还记得。”
无虑道:“老虎吃肉,我向来不忍。但我师哥却不,他比我豁达多啦。”
方天至由衷道:“无忧大师佛法高深,我不如也。”
无虑道:“那又怎么样呢,他和我爹娘一样,也都死啦。佛说有生死轮回,但正如花开花落一般,这一朵谢了,便是去了,来年再生一朵新的绽开,却也不是原来一朵了。”
方天至闻言不由一惊,全未料到无虑这番说辞。片刻后,他忽而意识到,无虑甚么都知道。
无虑仿佛也不在意他有甚么回应,只望着水中二人的倒影道:“师哥说得对,我不该做个和尚,我不大信佛。从前几十年,我总不肯信,心想我总要比我爹强罢?但如今看来,怕是不成。既然不成,就算啦。”他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却不是怅惘。
恰此时,福慧从屋子里抱着盆出来,睡眼惺忪的道:“圆意!今天要给我剃头了。”他瞧见无虑,又道,“师叔剃头不?”
无虑微笑道:“不剃了。”
福慧也不以为意,“哦”了一声便自个儿走开了。
方天至看着福慧走远,心中感慨万端,沉吟片刻向无虑道:“我们本要瞒你,如今你既然知晓了,不如替无忧大师立一方衣冠冢罢?”
无虑摇摇头道:“师哥只是出去玩啦,过个几十年,便回来了。”
说罢,他一个人便往桃花林里另一头去了。
至此以往,无虑仿佛稍显开朗了些,方天至观察些许时日,见他不那么令人放心不下,而福慧年有十二,谷中之事俱能打理,便心生去意。临行前一晚,他将福慧叫到溪边,教他打了一套金刚掌法。
福慧默不作声的随他打过一遍,待方教主将招式一一讲清,问他有甚么不懂时,他忽而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方天至还未说话,他又倏而摇摇头道:“你不要告诉我。”
月光倒映在溪水中,水边万点萤火如星。福慧垂着头,几只萤火虫落到他衣肩上,一眨一眨的闪烁,他也浑然不理。
半晌,他又问:“那你甚么时候回来?”
但一如方才,还不等回复,他又摇摇头道:“你不要告诉我。”说罢,他抬起头,眼含泪水的一笑,“我们还是练掌罢!”
方天至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秃脑门。
第二日一早,方天至背着包袱出门来,却没在四下花林中瞧见无虑身影。
隐居此处五年,这情形可称绝无仅有。
等了片刻,方天至心想或许他不愿意道别,便不再强求。回身掩好自己这一间木屋的门,他轻轻舒了口气,独自出谷,直奔少室山而去。
第48章
方天至赶到少室山脚下时,正值初春三月、草长莺飞之际。
山下梨花初绽,燕子归来,但遥望山上风光,草木新芽半发,只一丝若有似无的绿意隐绰在寥落枯枝之中,独松柏于云间苍苍展立。
阔别七八年,山间草亭飞檐如故,方天至于春风中仰头探看,竟感到一丝归家般的宁和快乐。江湖种种故事,仿佛都在此刻如烟般散去。稍作这片刻停留,他心中挂念师父,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飞赶。待过了山腰草亭,他忽而觉出一丝不对来——此处离山门甚近,自来都有少林僧人往来巡哨,如今他上得山来,路上一个同门僧人也不曾见到,仿佛整座少室山上没了人影一般。
方天至心中生出疑虑,打起十二分警惕来,运起轻功朝山门掠去,不多时便见一座气象庄严的单檐歇山顶建筑掩映在青松翠柏之后,朱墙横展,石狮对座,高檐之上正挂着一方门匾,上书金字“少林寺”。而那门匾下头,两扇乌漆大门阖合,分列两旁的侧门亦关得紧闭。
方天至站在山门外,心中大感不妙,盖因他于寺中生活数十年,从未见过白日关寺的情形。他两步抢上砖台,握住门环大敲两下,还未开口,便听里头有人喊道:“快去通知寺中长老,贼人上门了!”
方天至急忙高声喝道:“来人开门!我是圆意,不是贼人!发生甚么事了!”
隔着寺门,里头的人却只怒道一句:“呸!”
方天至心中一沉,干脆脚踏砖岩,震地而起,飞跃到丈余墙头之上。寺中守门僧人本自紧张,忽而瞧见一个靛青人影飘上墙来,二话不说,上前便是七八根长棍直戳过去。而那人人未落定,宽袖一挥一卷,众僧手上一震,长棍拿握不住,被他卷脱手去。为首的慧能当即喝道:“后退结阵!”
方天至将袖中数根长棍随手抛落,心中却更惊疑:他打眼一瞧眼前僧人,为首一个慧能是他从小的相识,适才他不过随手一挡,手下容情之极,以慧能手上武功,焉至于没有一合之力,便被他下了兵器?
他从墙上跳下,道:“慧能,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慧能于惊乱中细一瞧他,忽而站定。又望片刻,他脸上大喜大悲,融作一处,将手上新握的长棍一抛,扑上前去握住方天至双臂,道:“师叔,你可回来了!”
方天至抬手一握他腕子,却觉他手上劲力软弱,一如寻常村汉,仿佛一丝内功也无,不由愕然道:“你怎么没了内力?”再一瞧他身后众僧,虽握棍结阵,但脚步虚浮,神色委顿,全没了往日风姿,“寺里出了甚么事?!”
慧能道:“一言难尽!今日食过午饭,大家伙儿筋骨酸软,一丝内力也使不出来,全都中了毒啦!师叔祖疑心贼人要上门作乱,叫咱们严守寺门,尽力抵挡。适才听到砸门声,我还以为贼人已经到了!”
方天至沉住气来,道:“我来时一路平安,没瞧见可疑人等,你们先不要慌张。掌门师伯现在何处?我师父呢?”
慧能哭丧着脸,道:“掌门人率领寺中精锐一并往昆仑攻打魔教总坛去了,至今也没有回来。这么大的事,师叔你怎没听说?”
方天至急问道:“那我师父呢?”
慧能道:“师叔祖正在达摩院坐镇,同其他长老商议大事。只是也中了毒。”他话音未落,眼前青影一闪,方天至已夺步绕过他身侧,往天王殿深处疾奔而去,几个起落间便没了影踪。
慧能瞧见他身法,不由精神一振,觉着心中稍有底气。他瞧同门脸上都露出喜意,便断喝道:“大家伙儿严守寺门,不可让歹人跨进一步!”
周遭罗汉堂棍僧齐声应道:“正是如此!”
方天至飞檐走壁,纵穿寺院,不欲惊动寺中其余僧众。阖寺中毒,岂是等闲小事,其中必有内奸作祟。待到达摩院殿时,他才自檐头无声飘落,立在窗外静静听内中动静。
他刚一附耳,便听一个苍老声音道:“如今大祸临头,寺中武力尽丧,恐怕抵挡不住。师弟,经阁里的经书搬运如何了?”方天至当即便听出这是空明的声音,心中不由略感一安。
另一老僧答:“阁中典籍无数,一时难以尽运。目下已将珍品孤本,送往后山藏起。其余典籍,恐运之不及,只得就地掩埋。”
空明道:“人手都可信罢?”
老僧道:“送经的僧人俱是从小在寺中长大的,由我亲传弟子率领,兵分数路,想来无碍。”
空明叹道:“阿弥陀佛!”他静了片刻,缓缓道,“吩咐寺中僧众,四下分散,且去避祸罢。”
又有一个老僧道:“不可!师哥,僧众散去,无人护寺,怎办是好?”
空明道:“他们便是留下了,又有甚么用?我阖寺上下中毒,一丝武力也使不出来,到时恐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苦让他们白饶一条命去?只要寺中僧侣、典籍、武功得以保存,自有来日方长之时!”
屋中静寂片刻,一老僧道:“唉,也只好如此。”
他话音一落,方天至又听到一个熟悉声音,正是罗汉堂首座空相:“少林寺立寺千年,欲来此撒野的数也数不过来,如今纵无力抵挡灾厄,也绝不可大开门户,任宵小肆意横行。罗汉堂中护寺棍僧百余人,自当固守寺门,虽死不辱。”他张口唤道,“圆至,你传我吩咐下去。但若有人欲走,将此人逐出门户,便随他去罢。”
方天至听圆至毅然道:“谨遵师父命令。”
听到空相安排,屋中长老齐声肃然道:“阿弥陀佛!”
圆至见师叔伯商议已毕,便道:“事不宜迟,弟子安排数名僧人,先护送师父、师叔伯往后山去罢。”
空明闻言,笑道:“我等与寻常僧众不同,岂可弃寺而走?”他饭后闲谈般,于众师兄弟间轻声问说,“在座诸位,如何打算?”
一众老僧齐声微笑唱道:“吾等与师兄同进退,与少林共生死,阿弥陀佛!”
空明笑叹道:“……善哉!”
空相待师兄说罢,张口道:“圆至,你去罢!”
圆至自知再劝无益,更有要事在身,便哽咽道:“弟子遵命!”他说罢,轻声推门而出,不料抬头一望,正在门前瞧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僧人。待看清方天至脸容,他不由猛地一呆,在殿前站住了。
两扇门后,数名老僧对坐两列,空相须眉如雪,手持念珠,端坐在左手上方的蒲团上,面含微笑道:“时候已到,列位师弟,不如共作午课罢。”
众僧齐道:“是!”
这一声应喏刚毕,圆至两眼通红,却在门口大声喜道:“圆意!你回来了!”
空相闻声,立时侧头望来,一眼瞧见了方天至。他愣了愣,脸上神色一时欢喜,又一时落寞,最终还是向他招手笑道:“圆意,你来!”
方天至望着空明,一手将头上斗笠摘下,随手抛在青砖地上,他阔步跨过圆至身后的门槛,入得屋内,往空明身前一跪,合十道:“弟子圆意,拜见师父。”
空明凝注着他,微笑道:“你往山下做了许多善事,亦救了许多人,这很好啊。”
方天至垂首道:“不料师父都听说了。”
空明点点头:“我听说啦。”他迟疑许久,思及上次徒儿向自己讨要手串,便脱下腕上一串菩提,往方天至腕上一戴。方天至抬头去望他,却听他说:“圆意,你往后……”
方天至忽而紧握住师父的手,又将那串菩提套回他腕上,道:“弟子往后也当秉持年少时所发之愿,勤修武功,明心忍性,守善镇恶,不堕少林威名。”他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寺中有难,弟子回来的正是时候。守寺之事,自有弟子代劳,请师父及诸位师叔往后山暂避,以免众僧群龙无首,方寸大乱。”
空明沉默片刻,道:“你且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待圆至退下,他四下朝诸位长老一望,道,“敌人来路不明,先使毒药暗害我等,恐怕同是江湖中人。我寺中典籍,在僧人眼中,自是无价之宝,但外人之所觊觎,恐怕还是少林武功。”他又望向方天至,“圆意,我问你,七十二绝技秘典,你都看过不曾?”
这是大事,方天至不敢隐瞒,便道:“弟子早先好奇,确实都曾看过。”
空明又问:“你都一一记得了么?”
方天至老实答:“都记得。”
空明又随口问了大金刚掌、大智无定指的秘籍如何,方天至一一背来,屋中长老有修炼这两样武功的,便纷纷点头。
方天至一背完,便忽而明白了空明的苦心。
果然,空明望着他双目,认真道:“寺中秘籍虽已藏好,但浩劫当前,若有一两样丢失,也是无可奈何。是以你当切切保存自身,将寺中绝技一一留传,记得了么?”
方天至站在他对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空明道:“我知你欲在寺中御敌。你若记得我嘱托,便留下;若不记得,便立时动身下山去。”
方天至喉咙一动,缓缓道:“师父还要留在寺中么?”他见空明不为所动,便退后两步,深深的舒了口气,道,“弟子与师父同进退,与少林共生死。阿弥陀佛!”
说罢,他不敢再看空明,两步抢出门去。
从达摩院往山门去的路,就算闭着眼睛,方天至都能走得到。
如今他不动轻功,一步步走来,寺中巡逻并收拾东西的僧人,便都瞧见了他,一时“师叔”“师叔祖”之声不绝于耳,人人眼中皆有喜色。
方天至望着他们,虽不是各个都认识,但却仿佛觉得各个都有感情。倏尔之间,他便再也不把系统和任务放在心上。空明不肯弃寺而走,今日恐怕凶多吉少,若有不幸,这血海深仇此生必报。若为此做不了圣僧,那便也不做了。数十春秋,重回地府,也没什么可遗憾。
这样想着,他步子越迈越阔,越走越稳,待到大雄宝殿前,他将背上包袱往铜鼎旁一扔,正欲拾阶而下,却听钟声大作,有传讯僧人奔走喊道:“敌人攻上山来了!魔教妖人攻上山来了!”
方天至闻言飞踏而起,如一道青云般落下石阶,往山门疾奔而去,与那僧人擦肩而过之际,顺手将一杆齐眉棍夺到手中,口中喝道:“速速避下寺去!”待他赶到山门甬道处,隔着重重松柏,只见一群穿得五颜六色、使各样兵器的敌手已越过墙来,同数十个手持戒棍戒刀的武僧交上了手。正焦灼间,一个身着灰黄僧袍的老和尚左右两掌拍翻两个少林僧人,跃到山门前,挥起手臂将门栓掀翻。
大门应时豁然洞开,抢入数十个大汉来,而外头山路上,更有不知多少敌手铺天盖地涌来,进门来的汉子哈哈大笑道:“圣教大军已至,少林寺的秃驴还不束手就擒!”边喊边手持刀兵,同身畔的武僧打斗起来。
寺中武僧使不出内力,若遇到不入流的江湖中人,还得抵挡一二。但来人人多势众,又以内劲相逼,许多僧人当时身中数刀,翻倒在地,不知生死。那老僧不忙动手,四下扫视,喝道:“教主有令,不可害了这些秃驴性命,砍翻绑了便是!”话音未落,山门前的数十武僧已被尽数擒倒,显然没有一合之力。他正欲满意的点点头,目光忽而一定,只见苍翠松柏深处,一个靛青衣袍的僧人显出身形来。
那僧人手持长棍,面无表情,迎着数十个江湖好手阔步而来。其中一个手持长刀的瞧见又来了个和尚,以为还是中了毒的软脚虾,想也不想便飞起一脚往他心口踹去。那僧人瞧见这一脚,步履不停,忽而两手斜提长棍,向那飞来一腿平平无奇的一撩。
这一撩瞧在人眼中并不怎样快,可那人却只觉躲无可躲,未及变招便被长棍撩中,只听喀拉一声,棍身轻轻一颤,而那人惨叫一声,腿骨当即形状怪异的往后一折,他单腿站立不住,便要踉跄翻倒,那僧人反转棍身,刹那间向他肩头扬手一劈。
棍影如铜扇般甩下,只听又有喀拉一声,那人肩头一歪,整个人闷声委顿在地,手上长刀叮的一声落在砖上。
那僧人如若未见,将长棍收于身侧一伫,临渊峙岳般于原处站定,朝黄袍老僧投来冷冷一瞥。
被缚在地上的武僧瞧见他,登时纷纷悲愤叫道:“圆意师叔!”
方天至扫了受伤众僧一眼,复又抬首,森然道:“阿弥陀佛!贫僧圆意,在此静候不速之客!”
前来攻寺的一个持剑汉子恰时跃到黄袍老僧身侧,诧异道:“怎有个没中毒的?”又不以为意笑道,“我来料理了他!”说罢飞身上前,抽出长剑一抖,雪亮剑花一颤分三,往方天至胸前三个大穴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