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他等了片刻,依然没有回应。
三微虽然年迈,但武学造诣精湛,仍旧每日打坐入定,怎会睡得这般死?
方天至安静了片刻,忽而推门而入——
禅室中空无一人。
他走进去一看,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蒲扇摆在蒲团上,茶碗扣在茶壶嘴上,木鱼仍躺在桌角上积灰——这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符合三微的习惯,但他却莫名觉得师父好像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
忽然之间,他余光无意瞥到了东墙的床榻,靛蓝的棉垫上,正孤零零地摆着一串旧念珠。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丝阴影,几步上前将念珠握在手中仔细打量——这串念珠他再熟悉也不过,正是三微每日不离身的那一串。
方天至怔了片刻,当即奔出房门,疾步赶到六妙的禅房前——
门是虚掩着的。
他推开一看,禅房中箱翻柜倒,杯盏碎裂,俨然遭了贼一般。桌腿断了一条,破损凌乱的被褥绽出棉絮,半遮半掩着一只倒扣在地的木盒。
方天至心猛地一沉。
师叔不会武功,有贼闯了进来,厮打成这样倒也可能。可师父武功远超俗辈,什么贼能瞒过他偷进师叔的房间里?他又怎么会听不见这样的吵闹声?
他想到这里,已渐渐有了推断,或许师父根本就不在寺中,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可他会去哪里?师叔眼下又在哪里?这个贼为什么不去翻找师父的房间,而只将这里弄个大乱?
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踏进屋中,拾起地上那只木盒,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底忽而映入几点血渍。血渍沾染在棉絮上,而棉絮下面隐隐约约仿佛写了什么。他立刻将棉絮拨开,两个黑红的血字正印在石砖上——
海侯。
方天至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六妙的字迹。
血字已干涸发黑,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危急之时,六妙如何偷偷弄破手指,在石砖上留下了线索,又随手扯过棉絮掩盖。
海侯,他缓缓默念这两个字,知道这必是指海侯城。
天生山附近方圆千里,恐怕都无人不识海侯城。
六妙留下这两个字,必定十分重要,难道贼人是从海侯城来?
他们是如何得知六妙在洞心寺出家的?
六妙到底是什么人?
方天至想不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盒子,盒中果然空无一物,也不知曾存放了什么东西。这个盒子他从来没有见过,或许丢失的东西,正是贼人要找的。
他将已有的线索记在心中,便放下盒子转身出了禅房,在洞心寺内仔细。昨夜的大雪已将一切痕迹掩埋,寂静的竹林禅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方天至心事重重的将禅院前后找了个遍,却没再发现一丝线索,直到他打开后门,走进了寺后的菜地——
田垄西侧,竹林浅处,正立着一座坟墓。
方天至怔了片刻,忽而拔步窜上前去,覆雪的坟茔前立着一根简陋的木碑,上面刻着七个瘦字——故师兄三微之墓。
他震惊地定在墓前,死死地盯住木碑,不敢相信地发现上面的字迹正是师叔六妙的。
如此一来,缠绕在他心头的一丝疑惑便解开了。
为什么师父没发觉贼人偷进了门?为什么他听不见师叔房中的厮打和呼救?
他并非不在寺中,他已经去世了!
方天至回过神来,心中隐隐感到一阵难言的悔痛。他与三微相处十余年,虽不像与空相那般感情亲厚,但三微佛法精深,对他倾心以教,却是他不折不扣的恩师。可三微溘然长逝,他却正巧不在寺中,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深吸一口气,当下双膝跪地,对着三微的坟冢稳稳磕了三个头,旋即起身回寺,匆匆到禅房中提起还未解开的包袱,踏雪下山而去。
六妙失踪不见,生死不知,他别无头绪,但还有一条线索可以追查——
海侯城。
第84章
海侯城本不叫海侯城。
它得到这个称谓,是因为几乎主宰这座城池的蔺家。
闽南一带的武林世家说不上多,但也不算很少。莆田林家、仓山章家,无不在江湖上稳站一席之地,但他们却都不如蔺家这般只手遮天,富贵逼人。
因为他们都没有一个运气极好、胆子又极大的掌门人。
蔺家传到第三代家主蔺合意手中时,还只是鹊起一时的武林新贵,不论底蕴还是名望,都还不够格跻身世家。但蔺合意与寻常武林人士不同,他不仅狂热于武功,还醉心于赚钱。近三十年前,他亲自率船队出海一搏,虽然损失了三条大船,但他仍带着剩下的三条船从险恶无情的大海中逃回了一命。
而这三条大船中,全都满载着数不清的金银珠玉。
蔺合意损失了一只眼睛,一根小指,但他带回了足以让蔺家从此走向辉煌的资本。
利用这三船的金银,蔺合意上下打点,左右逢源,不出五年,城外海中任何一条小舢板,都不能说与蔺家毫无关系。及至后来,蔺合意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然上达天听,被宫中下旨封为不世望海侯,就此蔺家名震天下,一时风头无两,几乎与牵星山庄平分秋色。
待牵星山庄夜起大火,满门一百零五口人葬身火海后,城中不论贫贱富贵人,都不再直呼蔺合意的名姓,只称他为海侯。
这座城原本的名字也就被人忘记,成了如今的海侯城。
蔺合意的爵位虽然是不世爵,及终身而不可世袭,但蔺家在海侯城已然树大根深,故而虽然蔺合意已故去十几年,他的独子蔺王孙又成了白身,但众人也已经习惯了称他为蔺海侯。
毕竟在天高皇帝远的海侯城,谁是蔺家家主,那么谁就是望海侯。
方天至走进海侯城后,心思不免更沉重了一些。
因为这里实在太繁华、也太拥挤了。三教九流的人物从天南海北敏锐地汇集而来,再拿着自己满意的收获各奔东西——这里的消息一定多得听不完,但也绝大多数都没有半点用处。
人生地不熟,在如此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人,又要从何找起?
他边思索,边走进一间最低等的茶肆,只掏出两枚铜钱买了一碗苦茶,便掏出干饼吃了起来。
茶肆中人声鼎沸,店伙计的吆喝声、碗盏交碰声、粗鲁的大笑大骂声仿佛混成一团浆糊,通过他的耳朵往他的脑子里不停地硬灌,中间还夹杂着一丝倔强冒头的拉琴卖唱声。
琴声若有若无,细得像呻吟声,方天至头痛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一个老头正拉着他粗手大脚身着红衣裳的闺女唱曲。
那红衣裳的女子已不年轻也不美丽了,但她仍足够丰满,嗓子也还算动听,故而仍有人肯付钱听她来唱。她自己仿佛也深知这一点,因为面对不过分的咸猪手,她只轻轻拍开,笑嘻嘻地与听客调着情。
方天至望着那个女子,忽而间想到,来抓走六妙师叔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洞心寺见到六妙之时,六妙身受重伤,浑身浴血,人却浑浑噩噩,仿佛不觉痛楚一般,当时他本以为六妙必是武林中人。可相处几日后,六妙脚步虚浮沉重,手脚软弱无力,分明是个不懂武功的人。而再往后十数年,六妙虽因辛苦劳作而强健了许多,可他疯疯呆呆的,从没有一日练过武——
方天至在心中假设,如果六妙师叔会武功,只是疯呆后自己不记得了,那么危急关头,若有人来犯,他哪怕出于身体本能也必定能使出几招,打不过也总会想法子逃跑,或者破窗或者破门,总会让方天至事发后在院子里就看出端倪。
而不是像他所见的那样——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门窗亦是完好无损的。
这或许说明,六妙师叔早年便因故失去了武功,而前些日在洞心寺与他厮打作一团的人,不能立时制住他,这才令他得有机会在禅房中稍作反抗。
那么这一个人或几个人不管是受什么人的指使,他们的功夫也必定不怎么样。
六妙师叔的身世绝不会简单。
抓走他的人能打听到他藏身于偏僻小寺中出家,并探听出他失去武功的虚实,他的势力也一定非同小可。但这个人没有派出得力的手下,而是令几个武功稀松的人去抓走六妙师叔,他或许有连亲信都不愿意告诉的秘密——
至少,他不想任何人让人知道,这个破庙里的野和尚很重要!
方天至想到此处,忽觉觅得一丝光明,却又感到愈发沉重。
沉重在于,这个人既然想要隐秘行事,当那几个喽啰将六妙师叔和盒子里的东西带回来时,他一定会将这些喽啰全都灭口。
而那一丝光明则是,他既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六妙师叔的重要,那么那几个奉命行事的喽啰,一定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干系!纵然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亡或失踪,但他们此前,却极可能将这件在心中“不怎么重要”的事情,信口泄露给旁人知道。
那么这种武功稀松的小喽啰,在什么时候最容易信口开河呢?
一定是在酒馆、赌场,和女人的床上!
穿红衣裳的女人的目光已经流连在方天至身上很久了。
像她这样流连在茶楼酒肆,靠唱曲和客人打赏养活自己的女人,总是对目光格外的敏感。
她早已看过方天至桌上的干饼和苦茶,知道这个和尚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
只是,盯着女人看的臭和尚她见过不少,但像他这样光明正大看的就不多见了——像他这般面如冠玉,目光澄澈的更是绝无仅有!
他只穿着一件泛白的青色旧僧衣,但只须坐在那微微一笑,便仿佛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了起来,仿佛连他面前的桌子,手中的茶盏,仿佛都变得纤尘不染一般。
别说和尚,他简直是她平生所见的最英俊动人的男人。
她今天运气不错,已卖出了好几支曲子,回眸瞧见这面露微笑的和尚仍自瞧着自己,不免暗暗想到,唱完这一支曲子,或许自己可以不收钱,单给他唱一曲听?
但她正自犹豫,余光一瞥间,那青衣和尚仿佛招过店伙计问了两句什么,便负起包袱,大步走出了店门——
一刹那间,她竟忘记了自己在唱些什么,便只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但那青衣和尚却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店口的招幡后。
天青一片。
湖上浮着白雪、枯莲、画舫、小亭,还架着弯弯的桥。
方天至走在桥上,心里愁。
当他向店伙计打听本城有名的赌场妓院时,店伙计露出的眼神他实在是忘不了,尤其在他补充要便宜的时候——
所以他一个和尚,眼下是先去酒馆好呢,还是赌场,还是妓院?!
正想到此处,一阵料峭寒风吹过了他的面颊。
而风送来的不止是湖水与白雪的气息,还有一声女子的惊叫!
方天至霎时循声望去,却见湖心那座小亭上,一个白衣女子正危倚栏杆,双手推拒着面前的蓝衣男子。他做好事的心瞬间蠢蠢欲动,只望了望湖中的残荷与浮雪,便当机飞身落桥,使出一苇渡江的轻功,几乎足不沾水的向湖心小亭掠去。
此时午阳正艳,桥上摩肩接踵,行人或许不会注意到湖心小亭上发生了甚么,但眼前有个和尚突然跳下桥去在湖水上飞跑,他们却不可能看不见。有好事者一窝蜂地涌到桥栏杆旁,却见方天至身法极快,迎风湖上恰似一只俯掠湖面的青鸟,直向小亭而去。
而那亭中众人忽而听得桥上隐隐传来惊呼声,不由一齐回头一望。
方天至正在一朵残荷上轻轻一踏,飘然自阑干外落进亭中。
白衣女子怔怔地望着他的面容,而为首那个蓝衫男子则怔怔地望着他脚上的芒鞋。
芒鞋本没什么好看的,就算是蓝衫男子自己这双皂靴,都足够换几百双和尚脚上的臭鞋。但这双芒鞋不同——
因为和尚踏水而来,可他脚下的芒鞋踩在小亭干燥的青砖上,却几乎没有浸出一丝水迹。
蓝衫男子从没见过这般的轻功.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而方天至不慌不忙地向那白衣女子合十一礼:“贫僧在桥上听到檀越惊呼,冒昧前来,不知能否帮得上一点小忙?”
一礼罢,他才抬起眼帘,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那白衣女子生得极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