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山火忽起,自然惊动了寺中长老。
方天至远远赶到寺前时,正见群僧聚在寺门处望火,几位长老众星捧月立在中央,正嘱咐寺中僧人趁夜挖沟、蓄水,以免风向忽变,酿成祸事。
他对少林寺感情既深,眼下纵然是客,但见四下工事紧张,也决不能坐视不理,便掖了袍摆,几步追到一个深沟前,左右两肩各担起两筐土石,又问明往何处取水,与众武僧一同干起活来。
如此一夜未睡,第二日清晨,方天至又找到了天湖。
藏经阁的秘籍他已遍览无遗,如今火空指也告练成,他也该告辞下山了。说到底,若要观尽天下武功,只一座藏经阁怎生足够?江湖上奇人隐士层出不尽,不走遍大江南北,是绝不会发觉自己见识太少的。
何况三微年迈,师叔六妙又是个呆瓜,他也不放心一走太久,时不时总要回去看看。
天湖届时则又在吃茶。
听了方天至来意,他也只点了点头,淡淡道:“要走就走罢。”
方天至便也只恭恭敬敬地合十一礼,退出了禅房。
再转到香积厨,僧头得知他不干了,不免十分惋惜,听他说明日便要下山离去,特地大手一挥,拨了二十斤白面大饼、一坛酱菜与他,以备路上嚼用。
方天至与厨下的火工僧人好一番热情挥别,这才背着大饼和酱菜坛子回到禅房中,将包袱收拾妥当,身无缚碍的往藏经阁去。
无花本正在抄经,听到脚步循声一望,见来人是方天至,不免微微一怔,打量道:“你武功练成了?”
方天至道:“也算,也不算。”说罢,又和声微笑道,“我要走了。来与你说一声。”
无花执笔顿住片刻,道:“几时走?”
方天至道:“明天。”
无花默然点了点头,忽而将狼毫轻轻搁下,道:“我们出去走走罢?”
二人一路走过禅房殿宇、老树新草,不多时周围人迹渐稀,迎面忽而涌来一片杏花林。
无花神色如常,却一言不发,手执佛串徐徐踏入林泥之中。
三月尚浅,杏花初初绽放,观之恰如千树白雪。一阵春风吹来,花香幽涩清淡,拂人衣袍久久不散。行至花林深处,无花忽而站住,微叹微笑道:“花开总有落时,叶荣总有枯时,只是来得总是太快。”
方天至听他话中之意,若说只是惜别,未免稍显遗憾太过,不由微微一怔。正自沉吟,却听无花又道:“我二人相识日久,朝夕共处,却始终没有提到过两件事。”
方天至道:“不知是哪两件事?”
无花转过身来,含笑道:“第一件事,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生有过目不忘之能。”
方天至道:“我的记性确实不错。但这不算甚么了不起的事,不值得与人提起。”
无花叹道:“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若非我偶然间发觉,不论甚么佛经秘籍,你一眼看过便记得清楚无二,我也不敢相信天下真有这般天赋。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只是仔细观察过你许久后,我不信也只得信了。”
方天至闻言淡淡一笑,道:“过目不忘,有时也不算什么好事。”
无花安静半晌,道:“不错。想忘掉的事总也忘不掉,那也是一种痛苦。何况记得太多的人,往往活得更辛苦,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些过去的事,还是被永远遗忘的好。”
话说到此处,二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方天至已明白无花必知自己还记得当初太平镇上的那次见面。而眼下他态度如此捉摸不定,又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了想便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无花却没应他,而是话锋一转,闲谈道:“若今日你不与我辞别,过几日或许便是我去找你了。”
方天至心觉巧合,便问道:“你要回南少林去了?”
无花淡淡反道:“那你是要回洞心寺去么?”
方天至道:“是。”
无花又问:“之后呢?永远也不下山了么?”
方天至听出他弦外之音,道:“原来你是要去游历江湖?”
无花静静注视着他,半晌笑道:“不错。雪惊,你我他日再见之时,当在江湖之上了。”
方天至瞧他神色,忽也笑道:“你若想再见我,何须等那么久?洞心寺人丁单薄,离不了我,你何时路过天生山,上来见我,我可以请你喝茶。”顿了顿,又道,“寺里穷得很,好茶不多,但幸好我朋友也不多,供你一个人喝还是够了。”
无花拈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笑问:“我们是朋友么?”
方天至和声道:“难道不是么?”
无花望了他许久,才道:“你的茶只能供我一个人喝,难道你竟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方天至听了这话,暗暗一想:“奇怪,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朋友?”再思及两辈子的往事,不由心道,“我怎感觉,不论我做个好人还是坏人,总是很难有朋友?寺里同门是师兄弟,更似手足亲情,似乎不算朋友。寺外的人中,张无忌当算是我的朋友,可除此之外,还有别人么?” 仔细掰着手指头一算,他恍然发觉,自己活了两辈子,竟只有张无忌这一个朋友,眼下无花算是第二个。
噫!贫僧混得这么惨么?!
无花见他思量半晌也不言语,忽而哈哈笑了起来,方天至回过神来,苦笑道:“我这辈子的朋友只你一个不假,但你何至于这般幸灾乐祸?”
无花笑了个尽兴,望向方天至的目光忽而透出一丝难言的意味,和声叹道:“你下山游历时就知道了,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数不尽的人愿意和你交朋友的。”他说到此处,仿佛犹有未尽之意,却又倏而止住不提。
方天至道:“好罢。那么你现在想不想说说那第二件事?”
无花却微微笑了笑,道:“这事不急着说。”又复迈开一步,“再往前走走罢。”
方天至便也不去多提,亦若无所觉般笑道:“好。”
第83章
十一月十五,大雪。
风声雪影中,一轮圆月从海侯城外的夜海上缓缓升起。
晦暗起伏的漆黑海水中,这轮圆月的倒影飘忽不定的摇曳着。夜很深,辛苦劳作一整日的渔民盐民也已陷入了深深的酣眠里,因此没有一个人看到,月与海交汇的波光中,忽然驶出了一艘洁白的巨船。
那艘船庞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巨鲲般的船身光滑的反射着朦胧的光,甲板上飞檐高阁不知几重,在圆月的笼罩下都化作几剪憧憧淡影,仿佛一座座玉宇仙宫。船渐行渐近,飞阁雕窗中散出淡淡灯晕,仿佛内中正有姬人飘飘起舞,一阵阵丝竹雅乐似有似无,轻柔地混入了海浪声里。
巨船驶出了月影之外,海平线上倏而又钻出了十数条漆黑大船,在它身后如飞梭般行在海面上。大船越行越快,忽而像得令一般齐齐越过洁白巨船,向岸旁破浪驶去。而在风雪吹打的船头上,正静静站着十数行幽灵般的白衣人!
这些白衣人头戴雪笠,生得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几乎一般长短,远远望去就像一群整齐划一的假人。他们面无表情,只冷冰冰地眺望着远岸上寥落的灯火。
船离岸愈来愈近,礁石嶙峋如鬼爪伸出海面,仿佛要将身旁的船只都拉入水底,而灰蒙蒙地陆地上,海侯城的轮廓渐渐清晰了起来。
船上的白衣人愈发肃穆,数百双眼睛牢牢地望住城外的北方。穿过这数里的距离,那里是一片渔民都不往落脚的荒地,因为荒地之上,正残存着一座被大火焚毁的奢华园林。
如今海侯城的人都只称它为沈园,但十八年前,这里还有一个名震东南的称谓——
牵星山庄。
船靠岸了。
上百个白衣人飘然下船,恭恭敬敬地垂下首来,于风雪中静静地等着。
那艘洁白的巨船如城池般泊在海面上,丝竹声中,甲板上一座座楼阁的门忽而开了。
灯火泻地,六个衣袂飘飘的人走了出来。
这六个人与白衣人全不一样。
他们虽然也着白衣,腰间却系着血一般艳丽的红绫带。他们不一般高矮,也不一般胖瘦,甚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纵然是老的那三个,也老得各不相同——
左边的老头枯瘦得像拐棍,白衣裳套在他身上,直似一张迎风招展的丧幡。中间那个圆头圆脑,银眉银须,头却秃得像个鸡蛋。右边那个则高大又英俊,只是脸色蜡黄,鼻似鹰钩,仿佛是个番邦人。
这三个老人刚一踏上甲板,另三人立刻迎了上去,仿佛有尊敬之意。
鹰钩鼻的老人默默注视着沈园的方向,忽而问:“那就是牵星山庄?”
他问了话,那三人中的中年人便冷冷道:“是。”
一阵夹雪寒风吹过,他一侧衣袖空荡荡的飘着,竟然缺了一条手臂。
老人又问:“人都还活着吗?”
中年人不再说话,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柔声道:“死了一个老的。但他的儿子却还活着。”
老人森然道:“很好。”
帷帽女子则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实在动人到了极点,几乎生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便是鹰钩鼻老人听到她的叹息,都忍不住生出一丝想为她分忧的冲动。她帷帽上的轻纱朦胧的像月光,月光亦像一层圣洁的轻纱般裹在她曼妙的躯体上。
她含着愁绪地问:“他会来么?”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道:“或许会。”
她又问:“他……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老人还没说话,那个断臂男子忽然铿然道:“他决不会死!”
一时间,五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他身上。他丝毫不为所动,一字一句说:“他要我们来这里等他。他就一定会来。”
话音未落,帷帽女子身旁一直闭口不言的黑发男人忽而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鹰钩鼻老人立刻察觉到,问:“应钟,怎么了?”
那名叫应钟的黑发男子却仍旧一言不发,他紧紧望着船头所向,目光中忽而浮现出一丝热烈的光芒。
五人心中猛地一跳,若有所觉地齐齐向岸上看去——
月色笼罩着荒败的沈园。
一个颀长而洁白的人影正缓缓自漫天大雪中走来。
风裹挟着枯枝败叶,卷入他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他一步步踏在雪上,没有留下一丝足迹,只有拖在身后那一道狭长的阴影,像刀痕一般狰狞盘绕在沈园焚毁殆尽的焦土上!
圆月仍自高悬。
皎洁的月光照落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夜行人上。
方天至跋涉数月之久,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洞心寺外,悄悄推开寺门,钻进了自己的禅房中。
雪在窗外静静地下着。
他掌灯一照,却见简陋的禅室中,桌椅干干净净,没积下一丝灰尘。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草垫干燥而柔软,仿佛时常有人洒扫晒洗。
方天至四下一望,不由微微一笑,当下将包袱搁下,把酱菜坛子拎到厨房,又打了盆水洗了洗浮尘,闭目在禅房中打起了坐。
一夜转瞬即过。
第二日一大早,方天至换了身衣裳推门而出,大雪已经停了。
明媚的冬阳下,空阔院地上积了三指厚的白雪,映得霞移壁亦盈盈生光。
他看了看天色,有些奇怪师叔六妙竟没出来劈柴,便先提起扫帚将落雪扫了,又劈了一摞干柴,烧了水煮了饭,这才挽了袖边走到三微禅房门口,轻敲了一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门内寂静无声。
方天至又敲了一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