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叶舟
1561年夏,她通过不懈努力, 终于把约翰·诺克斯这位大神给“送去了英格兰”。
为了维护自己宽宏大量的君主形象, 也为了她“君权至上、宗教和解”政策的一惯性, 玛丽当然不会轻易动用暴力驱逐。但是,自1560年冬起,她颁布了一系列针对性法令, 围追堵截, 限制行动,意图铲断诺克斯的公开集会、布道宣讲之路。
对,高贵宽容的苏格兰女王,甚至没有直接宣布诺克斯的“长老会”为“非法”。她只是要求士兵保护天主教堂,严厉对待暴徒, 把普通人一点点同那些狂热教众分开。
被玛丽泼够了冷水的诺克斯, 十分愤怒。可他如今信徒数量不足,又没获得地方领主的足够支持,难以领导一场轰轰烈烈的“起义”。偏偏,他的自尊心, 并不允许他去搞阴谋暗杀。于是, 这位新教导师,过得愈发痛苦。
这时候, 他的“资助人朋友”、“托克”从英格兰来信了。他说,那儿的女王,是真正的新教徒,笃信日内瓦那边的教义,不赞同天主教繁文缛节, 加尔文的弟子很可能获得伊丽莎白的青睐。所以,他鼓励诺克斯,去那里开拓新事业。
第二封信,按照玛丽的授意,写得更露骨了。“托克”跟诺克斯剖析,以邻国地域之广,人口之众,他很容易在那里发展忠实信徒。届时,他可以英格兰为基地,越过边境,解放苏格兰。而且,新教女王对天主教应有天然的仇视,定会鼓励他的举动。
第三封信,则是举着其导师加尔文的经历作例子——那个法国人,受国君迫害后,来到瑞士日内瓦,建立了一个大型新教教区;而后,以他坚强的意志和明智的领导,遥控引导法兰西本土的胡格诺信徒,继续发展壮大。
其实,玛丽认为,这些个理由,都不是很站得住脚。但是,管他逻辑不逻辑,总要哄哄诺克斯再说。
结果,他还真上当了。
当苏格兰女王得知祸头子竟主动离境、前往英格兰,她诚心诚意在胸前划了好多个十字。
——去吧,去吧,离开苏格兰,带走你的宗教狂热,还我一个安定清静的王国。
——去吧,去吧,到英格兰,去“迫害”那里的天主教徒,让他们领悟苏格兰的“好”,让他们渴望一个“坚持旧教”的君主吧。
为庆祝那个顽固加尔文信徒的离开,玛丽甚至开了好几场舞会。这半年里,她过得比以前压抑多了——那个古板狭隘的约翰·诺克斯,憎恶一切日常生活中的欢乐;他认为音乐、舞蹈、诗歌,这些美的存在都是魔鬼的诱惑;他紧盯着爱丁堡的宫廷,时不时抨击女王沉迷享乐。
因为新教徒的严厉措辞和尖锐批评,使得不像女王那般心志坚定的人们滋生畏惧;而他们的退缩,也部分影响了玛丽的兴致。
现在讨厌鬼走掉,玛丽和她的玩伴们,就比较能安心的娱乐了。
宫廷侍仆、法国诗人夏特里亚尔,曾模仿他的前辈龙萨,兴致勃勃给女王写下不少温柔多情的颂歌。骑士对女主人的爱慕多么寻常啊!四玛丽都被他高涨的浪漫所打动,她们和女王一起,默许他略显唐突的殷勤,近来还接受他的建议,模仿法兰西,在宫内演出了一场“假面”喜剧。
这时节,萨伏依公爵的使团来访,恰恰送来一位好嗓子的意大利人大卫·李乔。大伙发现,这个来自皮埃蒙特地区的青年,男低音相当出色,还会填词谱曲,着实惹人喜爱。女王于是恳请使团长割爱,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爱丁堡王宫内的小聚会,自此接连不断。文艺演出再次占满玛丽的夜间时光。在女王“劳逸结合”的号召下,最勤奋恭谨的梅特兰德也欣然参加。在一场舞会过后,他终于获得女王首肯,与她的侍女弗莱明小姐订立婚约。
挂着大使一职的蒙哥马利,亦奉旨娱乐,还多次陪着女王外出打猎。他带领一队衣着鲜艳的骑手,肩负起保护女王的重任。眼见天清气朗,他胸中那股淡淡乡愁,似乎正被苏格兰海风所吹散;而玛丽带着猎鹰、亲切向途中所遇问候者们答礼的模样,更令他心情愉悦。
如果……她不坚持穿裤装骑马就更好了。蒙哥马利想。唉,这里到底是蛮荒了些;连法国宫廷精心养育的太子妃,最近都变粗犷放肆了。
苏格兰人可没那么留意些许小事。不过短短数年,王国就一扫先前之颓丧。社会稳定,政治清明,经济改善,民众愈发敬畏君主权威,哪会注意这些细节。而长住爱丁堡的女王,以其欢快明丽的风格,激发了当地人的自豪。臣民对君权的崇拜里,渐渐的增添了许多对玛丽个人的喜爱。他们甚至自发创作赞美的吟唱——那些谄媚的辞句,简直要把玛丽弄得飘飘然。
苏格兰有了几分歌舞升平的气象,他们的姻亲法兰西,最近却不怎么好过。
当苏格兰暂时扼杀了诺克斯的传道危机,法兰西却陷入新教和旧教剧烈对抗。
因为长子遇刺,亨利二世更加凶狠的压迫新教势力,恨不得把他们统统关起来或烧或吊。可是新教徒不肯束手就擒,他们除了奔逃反抗,还时不时继续“神圣暗杀”。偏偏兵力的虚弱,导致亨利二世常常扑灭一处,又发现另一处新开始冒烟。
尽管还没爆发大规模混乱,但也够法国国王忙的了。
其实,这个时期新教徒的数目,恐怕连法兰西人口十分之一还不到。如此负隅顽抗,而不选择逃亡,多半因为,身后还有其他势力撑腰。
玛丽渐渐看清现实——史上法国的宗教战争会持续多年,除了经济原因,封建贵族割据、地方自治势力和中央的冲突,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亨利二世,一个如此强势的君主尚无法掌控全局;若换了他年轻的儿子,更难消灭封建残余,实现集权统治。
信仰,则是分裂的极佳借口。
所以,真实历史中,最后结束战争的,是赐予胡格诺派平等权利的“南特赦令”,是拥有旺多姆公爵领的与纳瓦拉王国的地方大贵族、待瓦卢瓦男嗣断绝后上位的宗室成员、改信天主教的昔日新教徒,亨利·德·波旁。
玛丽为此,没少写信给弗朗索瓦,提出自己的看法。
法国王储刚养好伤,就随着父亲四处灭火去了。他相信,宗教妥协才是历史潮流。他怀着一颗宽恕之心,紧跟亨利二世身边,乃是希望,在国王和新教徒之间担任缓冲。
这个任务颇为艰难,却是他和妻子难得的共同意愿。所以,他不辞辛苦,坚持己见,在法兰西各地奔波着。
这位苏格兰国王,在回信中,为短期未能和妻子团聚表达了深深的遗憾。他劝妻子不必赶回动乱中的法兰西,自己却须得坚守这个他生长的国度。
而且,他正为他的努力感到自豪——因为王太子和洛比塔尔大法官联合诸位重臣,极力劝说,法兰西终究还是和宗教裁判所擦肩而过。
“我已亲眼见到,压制越深,反抗也就会越剧烈;尤其是,对方已成为秉持最狂热信念的群体时。”弗朗索瓦在信中道。“如你所言,‘胡言乱语就像一包炸(;)药,唯有引爆在在狭小、密封的容器里,才会酿成大祸’【注一】。”
玛丽知道,按亨利二世的思路,法国的宗教战争,只能以恢复天主教绝对统治而告终——哪怕他亦喜欢世俗国家;他的性格,他的认知,也决定了他不容忍新教徒们屡屡违逆他。这种非黑即白、绝不和解、强行排异的举措,倘若如邻居西班牙那般,最终,只会造成国力衰败倒退。
法兰西勉强也算她的半个祖国,如果可能,玛丽还是希望,结果不要那么惨烈。
但年轻的弗朗索瓦,显然并不能左右局势。就在1562年2月底,法国小城瓦西,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惨案的主角,是忠实旧教信徒吉斯公爵。
亨利二世全国镇压新教徒的时候,他除了抢着干活,就是协同弟弟洛林红衣主教,一起跟德意志诸侯搞外交:希望他们保持中立,别帮法国的胡格诺派搅事。他俩刚赢得了路德宗信徒之一·符腾堡公爵的保证,满心喜孜孜,正准备回巴黎;偏偏他们途径瓦西,无意间闹出一件大事。
吉斯公爵和扈从,原本只计划停歇此地片刻。瓦西虽是吉斯家族的世袭领地,但名义上,已充作了太子妃玛丽的嫁妆。帮忙代管的舅舅们,整日勤于国家军政,难免忽略此处。直至“脚踏实地”,他们才察觉,这里已垒起了新教徒的巢穴。
新教徒们聚集在城外某谷仓——那儿已经建得很像个新教教堂。吉斯公爵遣去勘察的侍从,发现了一个胡格诺派牧师,正带着信徒们齐声高唱着新教的“圣歌”。
“什么?那些家伙,本该附庸于领主的!”洛林红衣主教愤怒至极。
“他们胆敢在我跟前、如此违抗严禁新教传道的律条,着实可恶!”吉斯公爵大吼。
在主子的授意下,公爵的属下们冲进谷仓,意图教训下那群不驯服的子民,好让他们回归正途。被打断仪式的新教徒,自然愤而反抗。但他们手无寸铁,只能随手捡几块石头,朝进攻者们胡乱扔去。
吉斯公爵刚刚接近现场,就恰好被石块击中了颜面,登时鲜血直流。一心护主的侍从,愈发怒气冲天,持剑大砍大杀起来。吉斯公爵尽管一开始无意,但他不曾阻止手下施暴……
谷仓里的一通屠戮,最终收割了八十余条人命——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按照现行律条,他们原本罪不至死。
得到消息的极端天主教徒们,弹冠相庆,欢欣鼓舞。而全法兰西的新教徒,则为此悲伤恚怒。
“他们骂他希律王【注二】,并请求陛下审判凶手。”弗朗索瓦的信函里充满担忧。“但是陛下毫不犹豫的拒绝,还声称,该给捣乱分子予以警告。我觉得这样并不妥。逝者已去,总该试着安抚生者……宫廷里的分裂在加剧,蒙莫朗西和旺多姆公爵联合指责他们的同僚,却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吉斯公爵本人,则对此事颇为纠结。外甥女读他的来信,亦能察觉舅舅的矛盾心理。“瓦西之事死伤惨重,非我本意。但再遇到此类情况,恐怕,我还是会允许手下制止那些异端……”
海那边,法兰西的混乱,仿佛还看不到尽头。
玛丽觉得无可奈何。经济问题、地方势力与中央、宗教矛盾纠缠一起,偏偏国君还毫不退让。这样下去,即使以强势手段暂时控制、甚至来一场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注三】,都无法恢复“和平”。
而且,这般持续不断的动荡,将对社会生产造成极大的破坏。迄今为止,法兰西人口明明还是西欧第一,工农业基础也是最好的,却眼见要在大航海时代,落于英荷之后了。
玛丽送出的水银镜配方,确实在法国大量投产了,收益也相当可观。除了支付原本欠她的“专利费”,剩余大部分,都填作了亨利二世的军费——用来镇压国民。玛丽简直叹惋:史上太阳王路易十四也以此来养军队,但人家至少是搞对外扩张、不是内战啊!
唯一庆幸的,就是在洛林红衣主教的运作下,那笔余下的“专利款”,现钱五十万利弗尔,总算安安全全运到了苏格兰。
被拖欠许久的债主玛丽,几乎想要泪流满面——史有记载,法国王室信用素来不好,赖账稀松平常;她仗着儿媳妇的身份,总算还没吃大亏。
据吉斯舅舅讲,本想给她再争取几年分红;可惜王室财政持续紧张,此事只得暂缓。
算了,玛丽暂时也没法计较。她拿着法兰西传过来的销售数据,盘算苏格兰紧跟投产的可行性。
不行,还是太多不便。
法国有一个时尚奢华的宫廷作文化标杆,且贵族数目庞大、家底丰厚,彼此之间关系紧密,销路都是现成的。因此,他们抢占威尼斯人的市场,简直轻而易举。苏格兰就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了,海路运输也欠发达,且没有强大王室打广告的水银镜,恐怕难以获得欧洲大陆的青睐。至于隔壁英格兰,市场本就不大,同时有威尼斯和法兰西货品竞争,亦缺乏胜算。
再说,苏格兰本土的玻璃工业,基础还相当薄弱。产品质量,乃至保密工作,都问题多多。
长期悉心研究之后,却发现法兰西模式不可复制……玛丽对本地奢侈品工业,几乎失去了信心。
唉,要她是伊丽莎白该多好。瞧人家英格兰,依托纽卡斯尔煤炭业供养,取暖、玻璃、制皂、制糖、制盐业样样发展迅速……这才叫工业体系完整,这才有进步提升的希望啊。
玛丽更想要英格兰了。
她没有耐心等伊丽莎白自动让位。若不发生特殊情况,童贞女王本来就很长命;况且,谁知这个年近三十的表姑,什么时候就打算结婚生子了呢?
种种阴暗想法,如小树苗,在玛丽心中簇簇生长。
她一次冲动,在给英格兰的外交函中,夹带了“时尚的礼物”。
包括她刚收到几面精致水银镜(含汞)、婆婆赠送的意大利皮手套(甲醛甲苯严重超标)及一批重金属美白化妆品(这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本是投其所好,也多半没明显效果……但……好卑鄙的感觉。
玛丽收到伊丽莎白那热情洋溢的回信时,更是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
可这是权力斗争呀。
其他暗搓搓的运作,还得持续下去。
待到1562年年底,她终于逮着了“光明正大”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瓦西惨案内容,参考《细说凯瑟琳·德·美第奇与法国宗教战争》
【注一】房龙:这话是我说的没错。(笑)
【注二】《圣经》中,耶稣的引路人,施洗约翰便是为希律王所杀。这个殉道者与暴君的故事里,还有个被国王继父“觊觎”、(有可能)钟情于约翰的莎乐美。历史上,这一直是很好的创作题材。
【注三】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是法国天主教暴徒对国内新教徒(胡格诺派)的恐怖暴行,始于1572年8月24日。从法国宫廷暗杀新教领袖开始,民众亦“自发”屠杀新教徒。暴行由巴黎扩散至全法国,持续了几个月。
第28章 措手不及
化名“托克”的朗格维尔公爵, 素来有几分多愁善感。听闻祖国爆发瓦西惨案,他不禁为“手足同胞”流下了眼泪。
他“庇护”着的“朋友”,约翰·诺克斯, 更是激愤万分。
新教导师来到英格兰已有一年。他虽然并未获得伊丽莎白赐予教职——女王也不喜欢他的妄自尊大——但在民间, 诺克斯已发展出不少的信众。
倒不是说, 渐渐习惯用英语祷告的新教徒们,觉得一个苏格兰人日后可能适合当国教首领。然而,诺克斯的布道相当动人, 让他们舍不得不听。
尤其是, 这位导师,对于旧教的陈腐堕落有着清晰的认识。他点醒那些对罗马还存有希望的摇摆不定者,教大家破除迷信,回归正途;他令众生耳聪目明,辨别是非, 不再受那些偶像崇拜者的蛊惑。
伦敦及其周边, 新教思想是比较浓厚的;但西部、北部等地,加尔文的宗旨还有待播散。算一算英格兰的旧教徒,其实人数还远远占优。于是,诺克斯感到责任重大。于是, 他迎难而上, 深入敌人腹地,以他非凡的煽动能力, 带领皈依他的本地居民,展开了传道行动。
部分残留的天主教堂,被激动的英格兰新教徒们给打烂拆除;那些为他们所不容的传统仪式,更遭到严厉破坏。他们狂热的大喊:
“这是复仇,这是给罗马教廷的教训!”
“旧教异端才应当去死!”
受到迫害的纯粹天主教徒, 自然要寻求帮助。他们向那个热衷新教的本国君主申诉,并无明确回应。有人倒是想到了邻国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可她虽然勉强还算罗马的信徒,却一直态度暧昧,还时不时和伊丽莎白“友好交流”,似乎也不可靠。还有些人开始盼望,西班牙的腓力二世能干预一二。
毕竟,五年前他还算是英格兰国王呢。
玛丽得到消息,也和那些英格兰反骨仔一样,赶紧充满热情的同腓力二世联络起来。
走的是亲爱的小姑子,西班牙王后伊丽莎白的门路。
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小娇妻,伊丽莎白·德·瓦卢瓦迄今还未生下孩子。好在她作为继后,前头已有个王嗣唐·卡洛斯在,压力还不太大——即使他是个病秧子。而且,年芳十七的她,青春美丽,充满活力,除了受大叔老公的宠爱,也和同龄的继子关系不错。这桩政治联姻,目前看来尚算美满。
因为《卡托-康布雷齐和约》平稳履行,法兰西公主伊丽莎白,并没在西班牙宫廷受什么猜忌。她也就愿意遵照亲嫂子苏格兰女王的请求,和丈夫谈了谈英格兰天主教徒的困境。
腓力二世立即看出了玛丽·斯图亚特的意图。他固然不喜欢妻子插足政治,但尚能容忍这种程度的活动。
既然英格兰那边天主教众过得凄惨,某些旧教人士已递出“请求”;腓力二世觉得,可以适时,给英格兰新教徒女王一点教训。
苏格兰的玛丽信中讲的不错:法国在陆上被《爱丁堡条约》约束着,海军实力又远比不上西班牙……苏格兰国力不足,即使有心出兵,也充不得主力,必须倚仗盟友西班牙……
虽然,直接派舰队去英格兰,意味着和这个“大国”交恶,经济上也不划算;但打压一个被国民排斥的新教女君主,陆上还有盟友接应,西班牙优势显著;最重要的,腓力二世心中有股忠诚的宗教热情。他深深觉得,为罗马教廷惩处异端,乃是理所应当——他和他父亲查理五世,终生都在为统一的、天主教欧洲帝国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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