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叶舟
一路上,国王陛下曾短暂恢复意识,片刻就又痛昏过去。蒙莫朗西和内穆尔公爵脚步急促,吉斯公爵则护着紧随其后的王太子。大伙皆忧心忡忡,顾虑重重。
一叠催促中,宫廷御医终于匆匆赶到了。事不宜迟,他们迅速为国王做清创手术,取出那截碎片。他们把能用上的伤药都往陛下身上使,直到他终于清醒过来,才皆松了一口气。
亨利二世自觉好一点了。他的右眼缠着纱布,左眼倒还能看见。他首先注意到,蒙哥马利伯爵正跪在他床前,万分自责,痛苦不堪。
“我请求国王陛下,务必砍下我的脑袋,以恕我的罪。”他小声呐喊。
“这不应该……”亨利二世的声音,温和却虚弱。“你的所作所为……你参加比武,完全是服从于我。你也在竞技场上表现得足够勇猛。骑士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需要原谅,更不需要惩罚。”
凯瑟琳正伏在他枕边哭泣着,狄安娜也泪眼婆娑。亨利二世挥退了蒙哥马利,对着妻子和情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顶多失去一只眼罢了。”
这位坚强的君主,转而望向长子,以及他旁边的蒙莫朗西。“记得婚宴,还要继续……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小小损伤,损害这般喜悦氛围。”
弗朗索瓦眼中蓄泪,握住父亲的手,默默点头。蒙莫朗西也咬牙应承下来。
亨利二世嘴唇翕动,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溢出一声叹息。
没多久,他又累得睡了过去。
大家以为他是过于疲惫,还彼此宽慰。但第二天开始,他们发现,国王浑身滚烫,时常陷入昏迷。
众权贵不敢怠慢,医师们好一通忙乱。经过一次次仔细检查,他们最终无奈了。“大约是感染扩散,累及颅内。这样子就没有药物能控制了……陛下恐怕,时日不多……”
这个糟糕的消息宣布后,女眷以凯瑟琳王后为首,各个眼睛发红,泪水盈眶;却都恪守礼仪,没有大声嚎啕。瓦伦蒂努瓦夫人,却因骤然昏厥,首个被抬了出去。
宫廷里迅速弥漫起凄惨的气氛——偏偏奥尔良公爵查理的婚礼尚未完成。蒙莫朗西一边心中惶惶,一边尽力协调,忙得焦头烂额。老对头洛林红衣主教不在,对头的侄子亨利还欠老练,吉斯家族不能抢风头——这让王室总管不知是否该庆幸。
王后自此,坚持守在丈夫床边,一步不肯离开。
她还哑着嗓子,发号施令:“不许瓦伦蒂努瓦夫人再进入国王的房间。”
天亮天暗,黎明黄昏。短短几日过去,亨利二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弗朗索瓦的心情无比沉重,他在父亲寝殿内不断徘徊,几乎不眠不休。内穆尔公爵夫人则亲自来探望太子妃,建议道:
“赶紧调洛林红衣主教回来吧。”
玛丽颇有些魂不守舍。她很感谢前舅母的提醒。“前日已遣人过去了,不过,这一路还得费些时间。至于……您应该也见到,亨利刚调来一批重骑兵,保护外围。”
“是的,这样很好。”公爵夫人表情恳切。“务必,一定保证王太子的安全。”
“嗯。”玛丽轻轻道。“您也知道,王储身边首席侍臣雷斯伯爵来自意大利,是王后的家乡人。至于这边寝宫,我也下令,谨防闲杂人等出入。”
“近来宫廷事务繁杂,请多多小心。”内穆尔夫人仿若欲言又止。“蒙哥马利伯爵,从前是你的卫队长,还曾在苏格兰待过很久……”
寥寥数语后,内穆尔公爵夫人郑重告辞。玛丽却发了好一会呆。
前舅母素来同她关系不坏,这时节,提起刚被遣回老家的蒙哥马利,不似无的放矢。
是她麻痹大意了么?或许,受害人亨利二世的大度原谅,并不意味着蒙哥马利“无罪”?或许,作为和他交情不浅的太子妃,她也该防备某种“牵连”?
玛丽觉得,自己需要和弗朗索瓦好好商量一下。
然而,这日晚间,王太子一直没离开国王寝宫。医师们很遗憾的表示:亨利二世大约快不行了。玛丽只得匆匆赶来,和弗朗索瓦一起,陪伴他身旁,预备聆听法国国王可能是最终的训导。
长夜漫漫,烛光闪闪。死神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但确实……越来越近。
凌晨时分,持续高热不退的亨利二世,罕见的清醒了一小会。
这个时候,国王的自觉占据了上风。
他微微侧头,轻唤弗朗索瓦的名字,让他拉住自己的手。
“孩子,很快,你要失去父亲了……但是,至少,你还拥有,他对你的,最真心的祝福。我会祈求上帝,愿主,让你比我更幸福、圆满。”
他的其余孩子们,这时也都聚集过来。新媳妇、哈布斯堡的公主有些手足无措,太子妃忍不住扶了扶她。亨利二世尤为注意两个儿媳,他长叹一声:
“玛丽,我看你长大。你很好,你为瓦卢瓦带来了珍贵的东西……”
“安娜,你来自一个伟大的家族,你也很重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查理……你们的婚礼,令我感到幸运……”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查理他们几个,乖乖候着,却再没等到父亲的话语。凯瑟琳摸了摸亨利二世温度颇高的手,倾听他的呼吸,有些冷漠又有些茫然。“陛下又睡过去了。”
是吧,还有气呢。
儿女们望着母亲,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响,王后却叫来侍从,低声交代他们:
“告诉瓦伦蒂努瓦夫人,让她把陛下赠送的珠宝全部清点出来,悉数归还。”
这个关头!然而侍从毫不迟疑,立即去办。玛丽几分心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凯瑟琳如此自负的施展权力。而在这个房间里,在亨利二世的病榻旁,没有一丝反对的声音。
侍从们又换过了一组枝状烛台,亨利二世仍处在昏迷中。派出去的侍从,终于跑来回报:
“那位夫人非常傲慢,不肯服从指令。她说,只要陛下还有气息,她就无所畏惧,不用服从其他人的指令……她还说,倘若陛下逝世,她无意苟活……与失去国王的痛苦相比,任何羞辱,都无足轻重。”
玛丽以为凯瑟琳要发火。可王后只是淡然道:“哦,那就随便她再苟活一阵。不过,告诫她,舍农索城堡终归会清理干净。”
夜更深了,大家都在“等”。国王的情况分明不好,但一直在拖延。王太子和弟妹们,终于都被他们的母亲劝离。凯瑟琳宁愿独自守着他的丈夫。她喃喃道:“多好,再没人挤在我俩之间……”
玛丽挽着弗朗索瓦,两人的脚步都非常沉重。弗朗索瓦一路缄默。玛丽有心劝慰,又想到内穆尔公爵夫人的话,数次开口,却不知怎么说起。
他们快要走回房间的时候,侍从官突然赶来,哭诉道:“陛下……承蒙主的召唤……”
弗朗索瓦当即携妻子奔了回去。玛丽心里一直“砰砰乓乓”,明明已经有好几天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仍觉得……难以置信。
从亨利二世被刺晕倒的那时起,她就宛若做梦,时常陷入迷惘。如今——
法兰西王国,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玛丽恍恍惚惚,走入房间。据说,亨利二世就这么睡了过去,神父的仪式差点都没做完……
新寡的王太后,正陷在最深重的悲痛中;她卧倒在灵床旁的地板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追随丈夫离开这尘世。
弗朗索瓦看了看玛丽,呆滞半晌。“洛林红衣主教不在,那么,由波旁红衣主教……”
然后,他记起了先前的“准备”,哆嗦着嘴唇,一条一条下令:“请王室总管蒙莫朗西公爵,负责筹备葬礼;内穆尔公爵协理。又,请孔代亲王,务必看护先王遗体……”
而星光未散、旭日甫升的时候,接到亨利二世去世消息的洛比塔尔,已带着高等法院的代表来到了卢浮宫。
他们一同恭祝新王登基,并请示丧仪准备。了解到弗朗索瓦已委托蒙莫朗西和孔代亲王主持丧事,洛比塔尔问道:
“陛下,关于人事情况,您还有何吩咐?”
弗朗索瓦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想,目前就这样。是否作变动,还等……洛林红衣主教和朗格维尔公爵回来,我会再和母亲、以及王后商量。”
洛比塔尔神情有一点严肃。他沉吟片刻,道:“你的安排,眼下看来是妥当的。只是,王室总管明显约束不严,寝宫竟冒出某些流言来。昨天,我偶然听到中立派的内韦尔公爵等抱怨——”
大法官在这里顿了顿。“是关于王后,苏格兰女王。有人认为,她可能需要对先王之死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尼德兰战争,参考《文明的故事7》
亨利二世之死,细节参考引用《细说凯瑟琳·德·美第奇与法国宗教战争》
某些法国国王嗝屁的时候,说的话还是蛮感人的。亨利二世算一个。
还有个路易十三,病危时,看着大儿子在跟前晃悠,问他:“你该叫什么?”
小路易回答:“路易十四。”
路易十三居然笑着说:“还未啊……”
公爹死了,以后就是新国王的天下了…弗朗索瓦二世要好好干啊!
第51章 指控(捉虫)
作为一个想拨快文明前进齿轮的穿越女, 玛丽一直有被打作异端的觉悟——即使她已尽可能小心谨慎。曾几何时,她担心因提出各种新奇的医疗理念,而遭到使用魔法的指控;想不到, 最终她却是因为一个十余年前的陈旧预言, 而落入“巫术的陷阱”。
指控她的人, 未必对天主存着多少忠心,也不大懂分辩什么预言。但是,他有一套说得过去的逻辑, 且亟亟于利益, 不惮给她扣上女巫的帽子。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据说王室总管蒙莫朗西,同孔代亲王密谈许久。他们怀疑,先王之死并非单纯的比武事故……他们觉得,该把新王的妻子、把您监视起来。”
玛丽收到赛顿的通风报信时,她刚陪威尼斯大使去慰问了婆婆。她慢慢走出新晋王太后的房间, 那里一片昏暗——地板、墙壁、床榻、供台全部都被黑色蒙着, 仅两只小小蜡烛发着微弱的光;而凯瑟琳的黑面纱从头笼罩到脚,似她心情一般低垂坠地。
王太后目睹长媳离开,神情木然,嘴中似乎嘟哝着什么, 但谁也听不清。赛顿则一脸焦虑, 看着周身朴素的女主子,恨不得把打听来的、一股脑讲给她听。
刚来到走廊的僻静角落, 赛顿就憋不住了。“连日来,王室总管沉浸在痛苦中,恨不得把蒙哥马利伯爵下狱砍头;偏偏先王已开口‘不追究责任’,弗朗索瓦陛下索性让他离京回乡。如今,王室总管昏了头, 责怪蒙哥马利走得仓促……说他曾长期为您服务,嚷嚷‘要重新彻查事故真相’。”
最重要的,“科利尼元帅和孔代亲王,不知怎的、推波助澜,说,说其中可能……有黑巫术作祟!”
玛丽当即瞪大了眼睛。“什么巫术,这谣言怎么来的?”
赛顿犹豫着道:“他们说……您曾告诉弗朗索瓦陛下,马上比武可能伤害先王性命。他们觉得,您不是危言耸听,您是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准备个屁!
“王室总管称,要找回蒙哥马利伯爵对质,严密追查,理清真相。科利尼和孔代亲王更过分……他们认为,您预言‘比武活动恐将危及亨利二世陛下之生命’,其实就是诅咒……”
玛丽控制怒火,尽可能冷静询问:“简直无稽之谈。他们有什么证据?”
蒙莫朗西胡乱猜疑倒还罢了,逻辑勉强是通的;科利尼他们,从哪听来的所谓“预言”?!
当然,确实,她曾和弗朗索瓦谈过“比武有风险”这个话题——但通常是私下,且次数并不多。莫非,有谁在外传?
赛顿回道:“我也相信这是无凭无据的污蔑。但恐怕,他们掌握的,有些细节……据说,如旺多姆公爵、内韦尔公爵等,不仅没反驳谣言;还说该提醒陛下,采取适当措施,展开调查……”
见鬼的采取措施。玛丽有点暴躁了。“到寝宫慢慢再说。其他人呢?”
赛顿忙道:“我让里维斯顿看好房间。比顿小姐亲自去找陛下了。”
嗯,这种时候,这种流言……肯定要好好和弗朗索瓦商量下。玛丽定定神。“再派个人去找吉斯公爵。我们走吧。”
一路无人打扰,玛丽却总感觉气氛不同寻常——太平和了,简直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回到她的私人房间,玛丽吩咐赛顿和里维斯顿,再次好好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整理了一遍。
现状似乎不算太糟,谣言暂时只在少数高层中扩散。然而,这种话能飘到当事人玛丽耳朵里,就意味着对方定有蓄谋,必有后招。
眼下还只是一簇小小的火苗;但火星竟直接落到了新任王后的袍子上。可见他们筹划的,绝非小事。所以,敏锐的赛顿才会这么慌张;自己当然也顾不上大骂荒谬,必须认真思索对策。
玛丽长叹一声,仰面靠在躺椅上,默默的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蒙莫朗西担心因亨利二世去世而失势,这是显而易见的。而自己身后的吉斯家族,作为外戚,未来可期待权柄大涨。尽管洛林红衣主教此时还没回到巴黎;但他和王室总管“结仇”多年,此后难免大肆打击报复。
所以,蒙莫朗西会有怨气,想迁怒,要抓着蒙哥马利这桩大错不放,伺机挽回损失。
毕竟,蒙哥马利曾是太子妃的卫队长,又在苏格兰任过要职,和新王后、吉斯都关系匪浅。阴暗点想,若主子妄图早日上位,他奉命谋害亨利二世,并非不可能。
假使罪名确实成立,那新王后及吉斯没准要倒台——但其实这可能性很低。蒙莫朗西该不会如此天真。不过,如果新国王不算强势,舆论又对吉斯家族不利,他则很有希望,在新朝继续位高权重。
而海军元帅科利尼,作为蒙莫朗西的外甥,和他一般敌视吉斯们。不,应该更甚。毕竟,科利尼作为胡格诺派拥趸,和隐隐打压新教的新王后,关系无法更加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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