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黛玉“扑哧”一笑,她大姐姐真的好坏。
“你们两个倒自己咕哝起来了!”凤姐气的用手里的葡萄皮子扔她俩。
小姊妹俩忙讨饶,云安忙赔笑道:“老太太是我哥哥师傅的姑母,因这层关系,我便该尊一声儿‘姑祖母’。”
凤姐就叹,这杜家小兄妹俩的运道真是好的叫人眼红,出身那样微薄,却不断遇着贵人。
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又有“天地君亲师”,这正经的师徒其实与父子也不差什么了,况且从这陈老太太对安丫头亲昵的态度来看,只怕又是一个婶娘。
凤姐上下打量云安,跟平儿笑道:“她就那么好,果真比我们可人疼吗?怎的一个两个都这般喜欢呢。”
杜云安但笑不语,陈老太太可不是一见面就喜爱她,而是本身就是哥哥和宋师兄搬来的救兵。
暗暗松口气,有老人家这面大旗,自己和黛玉回家住就理所当然,过几日用想念迎春的由头把她也接去同住也顺理成章,本来么,这府里谁不知道她们三人要好呢。
思及此,云安就不愿再在这件事上打转儿,反而对凤姐道:“眼看又快到年下了,我听花嬷嬷她们说粮价就要涨起来了——官中粮仓不趁现在补一补?”
她说的话,叫凤姐稀奇:“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云安笑道:“还不是怕凤姐姐搭了这座九花塔多添一笔抛费。”
凤姐吐着葡萄皮,哼笑:“这你们可想岔了,不说腊月里庄上就该将明年的米粮送上来了,就只论这米价,便是涨又能涨多少呢。”
凤姐指一指琉璃盘中的葡萄:“比起你们这个来,可不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你们庄子也忒会折腾了,有一批好瓜果比别人家早熟半个月,这又来这些葡萄晚熟了一个月,只你送来的那些葡萄就值多少石米呢?“
米能填饱肚子,这葡萄可不能。云安心道,她见凤姐不以为然的样儿,也就不劝了,只另想些别的办法罢。
倒是黛玉听了这些话,若有所思,捏着帕子的小手微微用力,云安忙冲她微微摇头,示意回去再说。
又几日,陈老太太果然打发了车轿来接云安和黛玉两姊妹。贾母揽她俩在怀里,好不舍得,足足耽误了半个时辰,才淌眼抹泪的嘱咐:“好歹住些日子就回来,平日也打发人多来说话,别叫我记挂。”
贾宝玉惊闻林妹妹和安姐姐要走,连学里处的正好的秦钟兄弟也顾不得了,只对着袭人和晴雯长吁短叹,又要到贾母跟前拦阻。袭人一把拉住他,皱眉道:“我的小爷,你又闹什么?原是人家的祖母来接自家孙女儿们,岂有不叫去的理?时辰已晚了的,你快去学里罢,不然老爷知道了,又要教训到多早晚才叫家来。”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了不得了,急道:“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祖母娘娘!她来接我们便要给吗!依我说,只管叫打出去的好,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认孙女儿了……”
话还未说完,袭人抢上来捂他的嘴,急道直叫祖宗:“你如今怎的什么都敢说了,你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什么样人吗,就浑说,那可是先嫡太后的妹妹!”袭人素来留心,其实早就知道了陈老夫人来接人的事,她怕宝玉闹,便联合本屋里的丫头瞒住他,后儿又听别人说那位老夫人的事情,唬了一跳,更加不敢叫宝玉知道,唯恐他不知轻重冲撞了贵人。
晴雯看他两个人勾勾缠缠半晌,冷笑一声:“二爷也忒肯用性子了!一时这个一时那个,这半月和秦小爷好成那样儿,好的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顾不得了,这会儿又把人家撇到脑后去了——二爷是忘了秦小爷还在前面等您呢罢?”
这话却勾起了宝玉的心虚愧处:却原来自上五月端午起,他不知怎的对林妹妹生出了些不同的情思,与平素待姐姐妹妹的心都不同,他自己一时喜一时悲一时冀望一时灰心的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林妹妹待他还如往常一般,似乎并无那种相思。贾宝玉好不伤心一阵子,只好同学里的塾友寻些闲书消解心情,不料有一起子学生不学好,将些淫词烂曲的野史裹上别的书皮带去学里,叫贾宝玉无意间翻着了……他因此和袭人悄悄行了一番书中所写之事,颇的滋味,这时那自伤自艾的心也被引开了些,后又与长得比女孩儿还清秀的秦钟交好。外有契友内有娇宠,宝玉这一阵子越发如鱼得水的快活,就不大理别的事。
偏此时晴雯的话无叫他想起秦钟,反倒想到对黛玉萌发的真心来,可不就有愧又惭,忽的癫狂起来,大叫着“混账!”“是我误了!”这样的混话冲出去,袭人想拉没拉住,被宝玉一甩手,她膝盖磕到绣凳上“砰”的一声,疼的歪在地上站不起。
“快拦住二爷!”袭人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口里还是喊。
晴雯下意识追了两步,飞起老高的珠帘扑了她一脸,晴雯跺跺脚,一摔帘子,转回身过来扶袭人起来。
袭人哭道:“你理我做什么,快拦着咱们那又发作的小爷是正经!”
晴雯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抗半抱的弄到榻上去,嘴上却不饶人:“他连你都推伤了,我是哪个台盘上的人,敢拦他去?”边说着,边弯腰伸手搂起袭人的裙子,将裤腿解开,纱裤推上去:“我的娘呐!怎么伤成这样!”
袭人看自己的膝盖青紫一大片,还肿了起来,也唬一跳。
晴雯见她腿一直那样子半蜷着,便问:“还能直吗?”
袭人勉强笑道:“我不要紧,你还是上前头去看着他罢,别闯出了什么祸,惹老太太不高兴。”
晴雯冷笑:“你还是顾着自己罢,老太太便是生气要罚跟他的人,再罚能有你这伤严重?况且跟他出门的原不是我们,那些个媳妇婆子难道是死的吗,早就追着去了!”
“到底对他不好。”
“你这他他他的派头儿什么时候能改!”晴雯不饶她:“不是正头奶奶就少操奶奶的心!”
袭人被她说到心事,不由得心虚气短,只气的扑簌簌掉眼泪。晴雯看看她,又盯她膝盖上的伤:“很疼?”
“来个人来,把那什么化瘀制伤的药拿来!”晴雯高声道:“方才宝玉跑出去,你们花大姐姐要追,自个儿平地摔个狗啃泥!”自己摔的总比主子打的要好,她给掩住了宝玉甩开之过,算是给袭人保住了颜面。
袭人怔了怔,晴雯人嫌狗厌的这张嘴呐,却偏偏是个豆腐心肠,遇着个这样式的天魔星,便是贤惠袭人,也忍不住又“哧”的笑一声。
这满面泪痕笑的龇牙咧嘴的狼狈样儿,晴雯退后一步,喃喃道:“又疯一个!”
却说此时,上院前厅里,贾母好容易放人,云安和黛玉依礼拜别众人,方要出门,就见后头贾宝玉状若癫狂的直冲着黛玉跑上来,云安脚步一停,揽住小妹妹转了个圈儿,将人护在了身后。
只是贾宝玉跑的太快,眼看就要撞上来,当下所有人都急了,各有各担心的人儿。尤其平明院里的人,赶忙要扶却差一步——
杜云安伸手,一个手指头抵住了贾宝玉的额头……
贾宝玉涕泪交零的脸停在了一臂之外。
霎时,厅上跟冻住似的。
“大姐姐!”迎春赶忙唤云安,她知道大姐姐力气大。
云安回神,立刻放下了手,笑问:“宝二爷怎的了?”神态自然的好似刚才那一幕是大伙做梦一般。
她边说,边留神别人,幸好众人的注意都在贾宝玉身上,迎春离得近,声音也不大,那情急之下叫出声儿的“大姐姐”并无人讲究。
贾宝玉被这一抵,眉心正中落下个红印子,乍一看跟用胭脂印的金童印子似的。凤姐反应快,急忙拉他过去,笑道:“哦哟,宝兄弟这样儿,倒更像大家嘴里的‘菩萨哥儿’了——只是以后不许跑的这样快,若是摔了可怎么得了?这回幸亏我们扶住了你。”
诸人就听这位琏二奶奶薄薄两张嘴皮儿一开一闭,就把事抹平了。陈老太太派过来接人的四个女人就暗暗在心里赞一句,也少不得打量打量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哥儿。
这一打量,就不太喜欢了。这可不是个不懂事的哥儿了,怎的这样冒失不避忌?
她们的神情没能瞒过贾母的眼,这老人家就暗暗叹气,本来宝玉的名声已好了的。凤丫头管家得力,从前那些爱说嘴的都打发了,有尤其碎嘴的还发卖了,因此府里和外边都不传扬宝玉爱在內帷厮混的事了,尤其外头人见他一日日的出去上学,更是将从前那些闲话当做小儿不懂事罢了。可如今这一来,只怕在这位老亲眼里又坏了。
幸亏贾宝玉奔腾的情绪被一打岔,他又恍住了,云安跟黛玉使了个眼色,两个姑娘便往出走,迎春等急忙簇拥着相送。
才出了上院,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你走了,把我也带去……”
喊声未尽,就像被人捂住了般。
这边所有人置若未闻,神色不变,云安和黛玉还与众姊妹说:“改明儿我们下帖子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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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园,是陈子微继承下的一处祖产,占地不小,一层一层套了好几层院子,回廊月门,曲径通幽,俨然是江南小桥流水步步是景的风格。原本此处挂的是陈园的牌匾,但陈子微派人将匾额换做了微园,以免徒弟们被人讲究。
陈老太太没去她手里的几处宅子,反而一下船就到这处被杜仲师兄弟亲自修缮布置的微园来。拉着他师兄弟二人唤孙儿。
杜仲师兄弟住前院,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住后面,这老人家有趣的紧,还会玩,钓鱼、双陆、投壶、马吊……样样来的,居然还会踢花毽儿,唬的云安、黛玉抢上去扶她。
十月,云安黛玉果然下了帖子请荣府众姊妹。
只一日,这些姑娘们就见识到了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款式的老太太。陈老太太带着小姑娘们顽鸟、荡秋千、斗蛐蛐、挑海棠木瓜、用山里红做冰糖葫芦……几乎顽疯了。
贾母听下头人回话,方知在她面前端整有礼的陈老太太私底下竟跟个老顽童差不离儿。
贾宝玉羡慕的眼都红了,只不敢再放诞无礼。贾母看他一眼,叹道:“你好好儿读书用功,若果然能长进了,或如你珠大哥一般,我许你一桩心愿。”
宝玉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到底是消沉不少,幸有宝钗等姊妹偶然开解他一番。
直到十一月,杜云安和林黛玉还不回来,倒是两个姑娘时常打发人来请安,各种时令吃食玩物也没少送,教贾母也就不好开口去接。
凤姐因劝道:“老祖宗,您别怪我拂您的意,实在是我也想过去住几天的。这陈老太太竟是个顽祖宗,跟着她有多少好玩的能顽,有多少新奇事听,二个妹妹何曾经见过这样的人,若不尽兴了,只怕舍不得回家来。”
她把荣府说成‘家’,贾母心里受用。这便想一想,凤姐的话有理,但这顽事总有尽的那一日,况且两个好孩子也有分寸,再过一时少不得亲自来请安,到时留下来就是——在我家住一阵在你家住一阵,都无甚好说的。
方才这样盘算,陈老太太那个被褫夺的爵位又封了回来,只略降了一等,封做“福山县君”。
登时,微园客满盈门。
老县君便又打发人来接荣府的小姐,又请来好些别家贵女——陈老县君说她老了,只爱小姑娘们围着玩乐,客气回绝了那些投拜帖请帖的各家太太、奶奶,却当真请了许多小姐。
这便是表明她不愿掺和事情的态度了,勋戚们便也知情识趣,只送家中的姑娘们往老县君摆的花宴去顽顽而已。
这一来,宫中更是赏赐如流水。
这一日,荣府小姐们回家时,便少了迎春,跟来的掌事姑姑回贾母:“迎姑娘与我们两位小姐好的什么似的,县君说留姑娘住两日。其实县君老人家要把所有姑娘都留下的,只恐怕老太君不肯,这才先留下了迎姑娘——我们再没见过比贵府的女孩儿们再讨人喜欢的了,县君个个都爱的紧……”
因三春及宝钗的确受老县君的益了,女孩子们结识了好些手帕交,亦有了些名声。再碍于福山县君正是宫中的红人,贾母在凤姐的劝说下,倒也舍得送姑娘们去她那里了。
次日,陈老太太又打发人来告诉说京中拜访的人太多,她带着三个小姑娘到西山的别院散淡两日。
贾母听说仍是去熟的杜家那庄子,便也不理论。
凤姐还跟平儿说:“老太太这半年越发能听的进劝说了。”
平儿笑回:“老太太知道奶奶的实心,自然听劝了。”
凤姐却摇摇头,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这一转变叫她心里打鼓,唯恐是老人家的寿数快到了的缘故——说白了的,如今她管家理事说一不二,正是因有老太太肯撑腰的缘故,若老太太忽然走了,两位太太哪个能容她掌管中馈?
只是还不等凤姐自己吓自己,那真正吓人的事就忽然来了。
圣人下旨说要禅位,禅位大典就定在一月之后。
从圣旨在朝中宣读的那一刻起,京城就戒严管治起来。
便是禅位,圣上也还在,按理说朝政时局能够稳住——可偏偏,圣旨中没言明禅位的人选。
不经意间,风波乍起,人心乱了。
本该十二月初进京来送年租年礼的庄头车队,俨然已不能指望了。
都中气氛越来越紧绷,店面铺子纷纷关门,各家宁可吃存粮度日,也不敢派人上街了。
亏得荣府裁减了近半人口,不然只怕连主子也打饥荒了,可饶是这样,也将凤姐愁坏了。
荣府内外加起来少说有三四百口人,粮食东西本就吃紧,还亏得当初将份例分配给各屋子了,没有往年的那些蛀虫扒皮,各房自己倒还能支持。
可坏就坏在隔壁宁国府的存粮不足。
在这当头,便是如贾珍这样大爷也不敢克扣下人们的吃食,不仅是万一乱起来要靠他们保护,更是害怕外头没乱府里先被造起反来,那可就真是无罪戴枷扳 ——太冤枉了!
宁府和荣府紧挨着,东府造反,西府也遭殃,因此贾母命分出一部分存粮接济那边。
外头风声鹤唳,两府上上下下的人们倒也乖觉,都想着拉紧些裤腰带撑过禅位大典便是。
可官中的粮仓到底是空了,街上更恐怖了,偶尔夜里还能听到喊杀声。贾母发话叫各房将库房都打开,合到一处先支应难关,又命贾珍尤氏、贾蓉秦氏都暂且搬到西府居住。
东府有密库,十分隐秘,贾珍也不怕乱兵找着,得了贾母的话赶忙搬了过来。至此,两府的护卫合并,眼看荣府更安全了几分。
正当此时,负责搬运登记米粮的林之孝家的脸色难看的进来给凤姐回话,贾母此时也不肯做享乐的老封君了,忙命:“有什么事,你告诉我!”
林之孝家的偷眼看凤姐一眼,凤姐微微点头,林之孝家的就跪下了,捧着账簿道:“大老爷、二老爷、二奶奶、宝姑娘、三姑娘处的米粮都有额外剩余,姨太太和薛大爷也将家中所有的与咱们合在一处,只……”
贾母听到此处,已然有些明了,忙追问:“只什么?快说!”
林之孝家的狠狠心,才道:“只老太太、大奶奶和四姑娘处只余明面上十几袋子糊弄人的,其实后面都是空的。”
偏偏老太太分的份例最多,况且一下子少了三份,捉襟见肘就变成大祸临头——倘若叫下面的人知道再节省,米粮也吃不到年下,只怕立时会有人恐慌。倘若偷抢起来,就完了!
贾母哆嗦着嘴唇,命叫鸳鸯。
林之孝家的磕头:“我们查粮的人将看库及相关的人都锁了,大致查明了——大奶奶库房里的,一些是大奶奶早前算清了数目,说她们人少,便命将额余的叫米铺收走了;后头没了这些是她屋里的人生了坏心,趁之前禁严开头粮价飞涨的时候偷运出去卖了。”其实大奶奶卖出去后剩的就不多了,因大奶奶亦是按照十二月年租送来又分粮的时候算的数目。
“四姑娘分的库房就在隔壁,因此也……”
“老太太这儿的,原是……”林之孝家的还未说完,贾母已摆手叫她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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