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很快,丁春山回来禀告,说找了络腮胡的副官,给了两个银元,打听到了内情。
这两年,冯国邦在川北的势力渐大,去年起,他试图染指水路之财,想加税,却犯冲到了另一个人物。那人便是郑龙王。
当地水户去向郑龙王求助,郑龙王拒了冯国邦提出的共享利益的提议,不点头。
对方掌控水路几十年,手下组织严密,极得民心,当地人又多悍勇,这些年乱纷纷的,到处都是民团,配枪自保,郑龙王一呼百应,说随时可以拉出一支人马,丝毫没有夸张。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冯国邦知道对方不好惹,无计可施,遂作罢,但他的儿子却不甘受挫,去年底,买通了郑龙王的一个手下。
那人从前曾是水会里的六当家,因犯规,位子被夺。其人表面认罚,心里却对郑龙王怀了怨恨,和冯国邦的儿子一拍即合,密谋在郑龙王外出之时刺杀。郑龙王受了伤,却没死。随后,就在上周,冯国邦的儿子被郑龙王的人绑走了。
冯国邦就这么一个儿子,获悉消息,四处请人出面说情,愿以重金赎回儿子。但据说郑龙王受伤不轻,水会之人义愤填膺,扬言若是有事,必拿冯国邦的儿子开刀祭祀江神。冯国邦正心急火燎,恰收到大总统的出兵令,哪还有心思,前些天派部下拉了两千人马应对,自己则亲自赶去叙府营救儿子。
丁春山讲完了打听来的消息,神色凝重,掩不住心里的隐忧。
这种地头蛇之间的利益纷争和复仇,和司令本无干系,但这三支人马里,原本也就冯国邦算是可以用的,谁料运气这么不好,刚到,就遇了这样的事。丁春山不禁暗暗替上司感到担心。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吩咐:“叫个最好的军医来,再替我准备两支老参,你留这里,盯着点,我先去趟叙府。”
又带军医,又带老参,自然是去看那个受了伤的郑龙王。
丁春山忍不住问:“司令你和郑龙王有旧?”
贺汉渚道:“去年巧合,和他手下的三当家碰上,还救了我一命,这么久了,都没去道谢,这回他受伤,既然来了这里,路也不算很远,再不去拜望,说不过去。”
丁春山顿悟。
上司除了叙旧,还应该是另有所图。借着和水会三当家的旧交去拜望郑龙王,倘若能攀上交情,帮冯国邦解决儿子的问题,接下来的关西之事,冯国邦必会倾力相助。
“明白!马上就办!”
丁春山选了军医,又亲自去县城的药材铺里买参,看中一对极品,却被掌柜告知,很是不巧,这是县长定的,昨天刚到,是孝敬他老爹的寿礼,自己不敢给。
丁春山二话不说去找县长,没费多少功夫搞来老参,回来交给了贺汉渚。当天,贺汉渚带着一队随从,易装,悄然出了凤凰县,出发去往叙府。
从凤凰县往西南到叙府,路程千余里,贺汉渚舍了好走但费时的水路,一路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几日后,赶到府城,派人带着自己的拜帖,去找之前和他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水会三当家王泥鳅。
出去的人很快回来,带来一个消息,王泥鳅正在江口祭天。
贺汉渚询问详情。原来之前被冯国邦儿子买通合谋暗杀郑龙王的水会六当家也被抓住了。照水会的规矩,王泥鳅今天先拿他开刀,一是清肃叛徒,二是以血祭神,为郑龙王祈福。
贺汉渚立刻更衣,赶到江口,到的时候,见那里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隔着一道拉起来禁止闲杂人进入的红布,在十几丈外江口的一道江滩前,正在进行着一场公开的行刑。
一人袒胸露腹,被绑在一根木桩上,神色惊恐,脸色惨白。桩子的两边,立着几十名神色肃穆的水会会众。前面一张神案,上头摆了五牲和香炉。一个皮肤黝黑的精瘦汉子立在神案前,正是此前曾下水救过贺汉渚的那个王泥鳅。他的近旁,一人观察日晷。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日晷的影,投向了午时。
“三当家,时辰到!”那人扭头,高声喊道。
江滩两边,聚了至少上千的人,闻声,倏然闭口,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盯着滩头上正在发生的一幕。
绑在刑柱上的的人奋力挣扎,却是徒劳无功,越是挣扎,浸了水的牛皮筋便勒得愈紧,磨破皮肉,渗出血水。
王泥鳅神色肃穆,焚了香,朝着神案行拜礼。
一个头上系着红布的壮汉手持匕首,走到刑柱之前。
匕首磨得雪亮,在正午的日头下,闪烁着白色的精光。
“三哥!饶命!看在我从前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帮我向大当家再求个情!求求你了!往后我一定改过!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刑柱上的人终于停了挣扎,看着壮汉手持匕首而来,瑟瑟发抖,不停哀求。
王泥鳅面无表情:“行刑!”
伴着那人发出的一道惨叫之声,壮汉手里的匕首插入他胸,划拉几下,拗断肋骨,很快,挖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整个过程,动作一气呵成,熟稔无比,显然不是头回。
另人端了张铺着红布的托盘,接过这团还跳弹的冒着热气的东西,送到了王泥鳅的面前。
王泥鳅卷起红布,一个振臂,掷入江心。
波涛翻涌,很快,那团红布便被浪花吞噬,消失不见。
刑柱上的人脸孔扭曲,双目圆睁,头耷拉着,用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见一道血箭从自己胸口被掏空了的黑洞里朝外喷射。
他痉挛着手脚,随了血箭喷射完毕,变成汩汩水柱,沿着身体漫涌而下,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在刑柱之上痛苦地死去。
人群里发出阵阵的喧哗声,妇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男人神色激动,高声咒骂诅该死,议论以其罪行,剖心太过便宜,本当受那凌迟之刑。
王泥鳅在喧声里再次焚香祭坛,完毕,命手下用白布将死人裹了,连同郑龙王出的一笔养老钱,送到老六家中交他父母。
人群见行刑结束,没什么可看了,议论着,渐渐散了。
一个水会的人奔了进去,递上一张拜帖,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泥鳅抬头,见不远外的江岸之上立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长衫礼帽,身影潇然,气度大方,其人身后,远远另有数人,虽一色是短打的装扮,但形貌彪悍,不像常人,应该是他随行。
王泥鳅的目光微微一动,立刻迈步,走了过去。
贺汉渚也快步下了江滩,见面,照着老规矩,和王泥鳅相互抱拳,寒暄了两句,随即解释,自己前几日到了西关口的凤凰县,无意获悉郑龙王遇刺受伤的消息,十分记挂。
“去年出川船上,幸蒙三当家的搭救,贺某方存命至今。当时三当家走得匆忙,贺某未能致谢,深以为憾。这回既来了近邻之地,无以为报,带着军医折道前来,盼能为大当家尽上一份微薄心力,但愿大当家伤情无碍,早日痊愈。”
王泥鳅笑说大当家已无大碍,请他放心,也感激他的好意,自己回去了,会向大当家转达他的心意。说完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都是道上的人,这个时候,自己突然带着军医赶来这里,以对方的老练,不至于猜不到内情。
贺汉渚知道被拒,没法获得和郑龙王见面的机会,目送王泥鳅一行人离开,沉吟了片刻,只能回往落脚的旅馆,打算与冯国邦先会个面。才进去,一个四五十岁方面阔颌的人朝他迎面走来,紧紧地握住了他手。
这人便是冯国邦,他几天前就赶来了这里,请当地的几个头脸人物出面,希望能和郑龙王见个面,商谈儿子的事。但听闻他伤得不轻,被告知,暂时不见外人。
儿子落在对方的手里,生死不知,他投鼠忌器,今天又从手下那里获悉,王泥鳅在江口对儿子的同谋,那个水会里的老六,施剖心之刑,又气又恨,又是焦心,正一筹莫展,忽然收到消息,贺汉渚今天从凤凰县赶了过来,当即找来。
早几年前,贺汉渚曾和他在京师见过一面,还有点印象,将人请入后,坐下叙话,听他讲了这几天的情况,也复述了一遍中午自己赶去江口与王泥鳅碰头的经过。
冯国邦的眼里顿时燃出希望之火:“贺司令你和那个王泥鳅竟有旧交?此人油盐不进,手段狠辣,犬子就是被他绑走的!要是能在他那里疏通一下,只要他们愿意谈,我这边可以赔罪,重金赎人!”
贺汉渚道:“我本想通过他见郑龙王一面的,见到了人,就什么都好谈。但他应该猜出了我的来意,没说两句就走了。”
冯国邦咬牙道:“他们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和他们没完!”
贺汉渚道:“冯司令,恕我直言,这回是你理亏在先。但只要郑龙王不出大事,令郎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也不必顾虑过重。三当家走之前,也说了一句,帮我带话给郑龙王,他应当不至于食言。你稍安,先等等,看水会那边有没后续。真要是没消息,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无论如何,既然来了,总是要把令郎领回来的。”冯国邦放完狠话,心里其实也是没底。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盼贺汉渚靠着和那个王泥鳅的一点关系,帮自己继续转圜,便请他吃饭,说辛苦他赶来,要替他接风。
正说着话,忽然,贺汉渚的一个手下过来,道水会的那个三当家来了,现在人就在外头等着。
贺汉渚和冯国邦对望了一眼,立刻出去,果然,见王泥鳅立在路边。
贺汉渚快步走去,王泥鳅也上来,笑道:“贺司令,龙王说了,既然是你要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冯公子的事,一笔勾销。人我们已经放了,就在三江码头的一条船里,你们去接人吧。龙王还说,谢过贺司令的好意,他心领了,知道贺司令有事,不必再耽搁时间,自便便是。”说完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第119章 (王泥鳅传完了话就走,贺汉...)
王泥鳅传完了话就走, 贺汉渚和冯国邦回过神,火速赶去三江码头, 到了,迎面来一个船夫,朝二人躬了个身,也没多话,领着到了泊在码头边的一条船前。
冯国邦还是有点不信,担心是郑龙王设的圈套,自己没立刻登船, 让一个手下先上去, 自己在岸上盯着。那人才登上船,便高声喊:“司令, 公子在里头!”
冯国邦急忙抢入舱中,果然,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被绑着,躺在舱里,嘴满塞破布, 正拼命挣扎,口里呜个不停。
冯国邦箭步上去,扯掉破布,解了绳索,见儿子除了形容狼狈, 有点擦伤,大约又饿了几天, 有气没力,其余没有大碍, 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人没事,安全地回来了,他心一宽,怒火就涌了出来,又瞥见贺汉渚立在船头看着,半是怒,半也是做给他看,扬起手,狠狠扇起巴掌,厉声怒斥:“兔崽子!你他妈没学成老子半点本事,歪门邪道倒是不少!你老子都不干了的事,你竟敢瞒着我,差点给我捅了个大娄子!郑龙王是你动的了的人?幸好他没大事,要真没了,他妈的是在害你老子知道不?这回要不是贺司令脸面大,你个兔崽子,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儿子这些天被丢在地窖里,终日不见天日,一天就扔下来两个硬馒头度日,本就惶惶不可终日,今天突然被人用口袋套着给弄了出来,还以为是要拿自己祭天,惊恐万分,忽然竟绝处逢生,涕泪交加,抱着头连声求饶。
贺汉渚立在舱外,看了一会儿老子教训儿子的戏码,见差不多了,进去,劝了两句。
冯国邦又踹了儿子一脚,方作罢,让手下先把人带回去。
这回他接到上命,出兵配合特使平乱。
他的地盘和陈三元接壤,一向就有摩擦。
他原本的想法,这件事,既不能出全力,也不能不管。
不出全力,是关西那边打得越厉害,自己就越能得利,最好两败俱伤,将来说不定,他就能将地盘再往北推过去一些了。
但陈三元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实力。万一人算不如天算,要是让他真成了事,灭掉马官生,取代死了的连柳昌完全控制关西,那对自己就是大不利了。
所以,他计划先和特使贺汉渚见个面,摸清他这趟过来的底,看看他有什么计划,然后自己随机应变,到时候决定是帮他还是自保,帮的话,出几分力。
他没想到,儿子突然闹出这样的事,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想到,贺汉渚一来,竟是天大的面子,一下就帮自己解决了问题。
利益归利益,这种乱世群殴的局面下,想混得长久,完全不讲道义,必是死路一条。这一点他也很是清楚。
等儿子被手下人弄了出去,他慨然道:“贺司令,这回要不是你的面子,犬子惹出的祸,没法这么容易就解决。我冯国邦欠你个天大的人情!关西的事,我全力配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贺汉渚向他道谢,沉吟了片刻,道:“既然这样,我便不客气了。实话说,令郎的事,给了我一点启发。我有个大略的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冯国邦请他说,等听完,眼睛发光。
倘若说,刚才他那个全力配合的表态还只是出于感恩的话,现在则完全变成了激动。
倘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那自己简直大赚,当下拍着胸脯道:“贺司令,你是大总统派下地方的特使,一切听从你的指令,我冯国邦无所不应!倘若真能叫我如愿,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和马官生以前有点交情,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事,我立刻去见他!”
贺汉渚径直离了叙府,赶回凤凰县。
大总统特使贺汉渚到来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获悉消息后,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关西两派不约而同各自停了火,但也没撤退,双方隔着阵地挖战壕,一边继续对峙着,一边观望。
转眼十来天过去,那边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陈三元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报,潘彪和蔡忠贵的部下每天只在练兵,太平厅的人马则草草来了两千,至于冯国邦自己,压根就没到,据说是他儿子想搞死郑龙王,结了血仇,被郑龙王的人绑走,冯国邦赶去叙府营救儿子了,而贺汉渚这十来天都没动静,就是去了叙府帮忙,人昨天才回来。
郑龙王平日行事极其低调,尤其这几年,更是深居简出,走在路上,不认识他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他是谁。但他的名号,川地却是无人不知,是个极其难缠的狠角色。冯国邦竟和他结下了大仇,儿子还被绑了,这回不狠狠出一波血,事情怕没那么容易能解决。聚到凤凰县的三支人马,贺汉渚本来就只能指望冯国邦出力,冯国邦被这事给缠住,贺汉渚就如同斩了一半手脚,能翻出什么浪花,难怪他心急火燎,丢下这里的事就走了。
陈三元派人再去探听消息,获悉冯国邦还是没解决事,贺汉渚请不回他,怕凤凰县这边出事,所以昨天自己先回来了。
陈三元大喜,立刻派人去和马官生谈,劝他先与自己停战,合力趁着这个机会,把聚到凤凰县的人马先打掉,消除外来威胁。没想到人被马官生赶了回来。原来,冯国邦虽被儿子的事缠住,回不来,但贺汉渚这一趟还是没白走。冯国邦碍于王孝坤的情面,派了个人,随贺汉渚一道面见马官生,马官生被贺汉渚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答应给他面子,停火,暂时不打了。
贺汉渚虽年轻,但其人,确实是有几分能耐的,这一点,陈三元也是有所耳闻。
他起先担心这是个圈套,耐心又等了两天,获悉马官生真的在退兵,弃了与自己已对峙大半个月的战壕,队伍撤退,回往平凉,这才信了。
马官生退走,没了后顾之忧。冯国邦主力没来,潘彪和蔡忠福不足为惧。陈三元的胆子立刻放开了,筹谋借着这个天赐良机打一场大仗,在关西立威,镇住其余势力,继而取代死了的连柳生的地位。
隔日,他收到了贺汉渚传来的信,称马官生已退兵,邀他也面谈,共商和平,他哪里放在眼里,集结队伍,主动朝着凤凰县打了过去。
凤凰县这边,很快也收到陈三元打来的消息。
贺汉渚手下的人马,和十来天前他刚来的时候一样,潘彪、蔡部各三千多人,外加太平厅的两千人,凑强凑成一个师。而且,蔡忠贵在他去往叙府的那些天,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走了,让他弟弟蔡忠福主事。
贺汉渚整合人马,以总司令自居,下令拔部应战。
三天之后,正月二十六日的这一天,两边人马相遇在了忠义县,战事一触即发。
潘彪表面上对大总统特使毕恭毕敬,暗中却吩咐部下,阵前装装样子,放几枪就跑,千万不要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