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整个过程,短短不过七八秒的时间而已。
陆宏达吃惊,叫了一声将军,没听到有回应,立刻放下茶杯,跳下榻榻米,向屏风后冲去,快到的时候,突然,他看见屏风的脚下,慢慢地渗出来一缕血。
他的瞳孔蓦然睁大,猛地掉头,朝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来――”
贺汉渚岂会容他逃出去叫人,宛如猛虎一般,从屏风后跃出,将自己刚才抽出来的皮带一套,立刻从后套在了陆宏达的脖颈上,旋即收紧。
陆宏达被勒住脖颈,心知不妙,慌忙伸手,一把攥住套在了自己脖颈上的皮带,奋力拉扯,企图留出一点呼吸的空间。
贺汉渚倒拖着两腿踢动奋力挣扎着的陆宏达,拖了几步,令他扑地,用膝压着他背,借自己身体的力量,将他牢牢固定。
陆宏达的双手拼命地扯着收得越来越紧的皮带,脸孔涨得发紫。
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摇头,含含糊糊地求饶:“等一下……我有话……”
贺汉渚略略松了点手。
陆宏达张大嘴,拼命地透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后悔了……你给我一个机会吧……当年是我向朝廷告发你祖父没错……但我也是被人利用,借刀杀人……怎么就那么巧,我正需要你祖父的罪名,当年郑大将手下那个叛徒的后人就找了上来提醒了我……我其实也是被人利用了……我已经猜到是谁……你饶了我,我就告诉你……”
贺汉渚眼底猩红,双目如欲滴血。他手背的青筋猛地暴起,咬牙,一个发力,再次勒紧皮带。
陆宏达双眼白翻,再也说不出话来,渐渐地,停止挣扎,那两只抓着皮带的手,也软了下去,一动不动。
贺汉渚继续发力,又勒了一会儿,确定陆宏达气绝,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闭了闭自己那一双血红的眼,睁开,看了眼趴脚下的一动不动的死去的仇人,从他的脖子上抽回皮带,系回到裤腰上。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将军?陆先生?你们怎么了?没事吧?”
贺汉渚辨出是那个武官吉田的声音。
刚才为了防止惊动外面的人,他没用枪。但勒死陆宏达的时候,他发出的踹地声应当还是传了出去。
他迅速系好皮带,看了眼时间。
这里的这枚炸弹,刚才因为计划临时变动,已被他解除。
但离下面的爆炸,只剩不到两分钟了。
他拖着地上陆宏达的尸体后退,连同土肥一起藏进屏风后,自己立在一旁。
土肥和陆宏达私谈,吉田和陆宏达的副官便守在外,刚才敲了一会儿门,始终没听见回应,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觉着不对,强行破门,里面没有人。
而那张榻榻米上,茶水依然冒着袅袅热气。
“将军!”
“陆大帅!”
两人各自叫了几声,环顾周围,吉田很快看见屏风的脚座下有血,吃了一惊,立刻掏枪,慢慢地走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伴着下面传来的一道沉闷而剧烈的爆炸之声,脚下的地板仿佛遇到地震,颤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贺汉渚开了一枪。
吉田额头中弹,人被掀翻在了地上。
陆宏达的副官大吃一惊,知道不妙,转身要逃,后心也中了一枪,扑在门口。
“来人――”
他挣扎着,朝外爬去,嘶声吼叫。
但是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喊声了。连刚才的那两下枪声,也完全地被吞没在了甲板下方传出的爆炸声里。
水兵全都被惊动,纷纷朝着舰艇中央的炮台方向跑去,突然,“轰――”
距离第一道爆炸声过去不过几十秒,仿佛有什么埋下下面的诅咒被唤醒,第二次爆炸,接踵而来。
这一次的爆炸,彻底地掀翻了炮台上方的基座,附近的一根烟囱随之折倒,轰然坍塌,砸在甲板之上,来不及躲避的官兵当场就被压在下面,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好!弹药库爆炸!”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厉声大吼。
但是谁能阻止这种失控的力量?
紧接着,第三次爆炸又轰然而至。
这条庞然大物的动力舱位于尾部,现在还没有受到爆炸波及,依然在驱动着舰体前行,但船的中央部分已经扭曲,钢体断裂,火光熊熊,电力也突然中断,所有的舱室都陷入漆黑。
甲板上的火光是最后的照明,映出了水兵那一张张惊恐的脸。
每一个人都明白了,等待着这条军舰的命运,只有沉没。
爆炸之初,舰长下令停船,接着立刻想到了土肥,带人上去找他,但随着紧接而至的爆炸和电力的中断,军舰也开始快速下沉,全舰很快就陷入了无序的状态。
贺汉渚一枪打死趴在门口的看到过自己的副官,混在来回跑动的水兵的中间,奔到船尾甲板,从一个正准备跳水的水兵手里夺过救生衣,套上,随即朝着海面纵身一跃,下了水。
这里虽然还是近海海域,但风浪已经不小,他一边保持身体的漂浮,一边奋力朝着和舰体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必须要在舰体下沉之前到达一个安全的点,否则,一旦被带进旋涡,想活着出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附近在他的身后,伴着不绝的噗通噗通之声,全是和他一样跳海求生的水兵。
突然这时,身后又爆发出了一道巨响。
这一次应该是弹药库里全部剩余弹药的爆炸。能量巨大得几乎要将舰体从中折为两截。
船尾一根高达十余丈的巨大烟囱承受不住冲击,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轰的一声,这庞然大物平砸在了海面上,掀出的海浪犹如海啸的墙,碎裂的管体和砖石更是四下飞溅,射向周围的海面。
附近的几个水兵直接被压在了下面,连声音都没有,当场没顶。
贺汉渚感到一股携裹着巨大力量的浪墙朝着自己当头砸了下来,犹如重锤一般,将他也压到了海面之下。
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如何能挡。
胸中气血猛烈翻涌,后脑一痛,眼前发黑,他失去了意识。
他被一阵呛水的痛苦给唤醒,朦朦胧胧地,意识一丝丝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感觉自己正在往下沉去。
身上穿的救生衣,刚才应该是被那个大浪给打脱了。现在他的周围全是水,他不能呼吸,闭着气,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胸口更是疼痛无比,犹如就要爆炸一般。
他想制止自己的下坠,浮上去,但却是徒劳无功。
后脑的受伤似乎令他手脚失了协调,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沉重的秤砣,越是挣扎,越是下沉,不住地下沉。
渐渐地,胸中那种空气稀薄无法呼吸的痛苦之感竟也消失了,最后他只感到脑子晕晕沉沉,想睡觉。
就这样睡过去,睡过去吧……
他忽然觉得万分疲倦,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闭着眼,停了想要浮上去的企图,人悠悠荡荡地漂在水里,过去的这二十几年经历的一幕一幕,如电光火石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童年的他,光阴寂寞,院墙高耸的贺家旧宅……
少年的他带着妹妹寄人篱下,受人恩惠……
青年的他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游走在黑暗边缘……
就在意识快要完全脱离他而去的时候,他脑海里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眸之上。
那是一双女孩的眼,生得极是好看,眼尾微挑,清冷如雪,但在热情的时候,那双眼眸,却又仿佛一泓春水,能将他完全溺毙……
就在这一刻,贺汉渚感到自己那颗原本因为窒息而缓息了下去的心脏猛地一跳,人也陡然清醒了过来。
还有她啊!
她在等着他回去!
虽然他将她推开了,令她离开自己。但她却始终没有将那枚镌刻着他诺言的戒指还给他。
在他打仗的那段时间里,睡不着觉的深夜,他曾一遍遍地想,她为什么没有在他离开之前,将戒指还给他。
明明她是有机会的。
是她根本不上心,完全忘记了他曾送她的那代表了他诺言的信物,还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此前的每一次,贺汉渚最后都告诉自己,她只是忘记,根本没有上心罢了。
他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她真的会等他回去,向她履诺。
但是,就在这一刻,贺汉渚却推翻了自己之前曾想过的那一遍又一遍的念头。
她是要他好好地回去。
她在等他回去向她履诺,所以她才会留下那枚戒指,没有归还给他!
哪怕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还在等着他回,他就不能负约。
汉渚谨诺。
这是他曾许给她的诺言。
他还不能死。要回去,一定要回!
就在这一瞬间,贺汉渚的生命仿佛复活了过来,脑子也清明了起来。
他闭住呼吸,借着胸腔里仅剩的最后一丝稀薄空气,放松身体,令皮肤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知着水的浮力的方向。他开始踩水,上浮,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皮肤感觉到的水的压力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终于,他猛地从海面上钻出了头,新鲜的空气,再次涌进了他的肺腑。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在浪里稳住身体,睁眼,看向火光的方向。
军舰快要沉没了,储放救生衣的仓库在爆炸中被摧毁,救生衣数量严重不足,许多水兵找不到救生衣可穿,此刻全都挤在已陷落到海平之上不过几尺高度的甲板上。
火光依然熊熊,照得周围海域红得像是一个熔炉。
贺汉渚看见自己的附近漂着一件空的救生衣,一个水兵双眼发光,正奋力向它游来。
他游了过去,在那个水兵伸手,短指堪堪就要够到之前,长臂探去,一把抓住拽了过来,随即踹开试图追抢的对方,最后,在对方绝望的目光之中,掉头,发力,用尽全部力气,借着头顶北极星的指引,朝北游去,以远离即将到来的死亡旋涡。
在他出去几十丈后,突然,身后发出一阵绝望的集体哀嚎之声。有人最后一刻胡乱跳海,有人开枪自杀。
火光在那一刻,也彻底熄灭,海面归于黑暗,平静了下去。
贺汉渚知道,军舰沉了下去。
他没再回头看。借着救生衣的浮力继续朝北而去,再出去一段距离后,他停了下来,将一个贴身牢牢绑在腿上的长条物扯了下来,撕开外面的防水油纸。
里面是只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