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地上泥污之中，躺着几具尸首，被马车挡着，也看得不是很分明。
一只女人的手，就这样子落出来，指骨紧绷，仿佛要抓住什么。然而手的主人已经死了，使得那种动作永远僵硬的保留在手掌之上。
那只女人的手健康匀称，却不够温软，不是一个贵族妇人的手。
这个时节，冒雨而行的女人——
艾威利好似喉咙被掐住了一般，任由马儿向前几步，让他视线变得开阔。
一道兵刃之伤从艾琳.卡莱恩的咽喉蜿蜒到肋骨之下，十分轻巧的取了这个坚强妇人的生命。
和艾琳一块儿死的，还有随行保护她的侍卫，应该是菲尔安排的。
黑暗中的黑骑士缓缓行驶而出，他们皆穿着黑色的盔甲，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他们所骑的马匹，也穿着特质的盔甲。
这样子的黑骑士，艾威利是熟悉的。
这是神圣家族的隐藏军队，专司暗杀、奇袭。那一张张遮住面孔的漆黑的头盔之下，隐藏着一个个了不起的面孔，许多都是上流社会有头有脸的人物。
老路易斯将许多东西交给了艾威利，却不包括眼前的黑骑士。
此刻他们剑未入鞘，剑锋之上还夹杂着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儿。
为首之人向前几步，摘下了面具，露出老路易斯的脸容。
他缓缓对自己儿子说道：“艾威利，你做事还不够仔细。你做的不够，远远不够！”
菲尔暗种派遣了一支小队秘密保护林茉，当然现在，这些侍从已然死在林中，没有留一个活口。
眼前的老路易斯，再不是那个被轻浮美艳卡琳娜摆布失去青春的老男人，而是展露他神圣家族掌控者中黑暗残忍的一面。
“斩草要除根，为什么只砍掉茉莉.卡莱恩的手指头？这个世界上，运势好的人会有许多奇迹的。难道你还寄望，她病死在流放的途中吗？我的儿子，你做事情不能寄望于好运气。好在，我已经让人在你之后干活儿。”
艾威利干得太不干脆太矫情了！
艾威利微微有些晕眩和恍惚，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嘴唇动动，扪心自问，他不想林茉死吗？虽然林茉好像并没有犯下真正的死罪，然而她应该死的，死了才最好啊。
可是，可是——
艾威利勉力说道：“可是父亲，这个乡下村妇，也许，也许罪不致死。”
老路易斯冷笑：“现在是论对错的时候吗？艾威利，这条路是你选的，我本没打算对付茉莉.卡莱恩。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有多少后患，我只知道将后患降到最低！我的儿子，做事情就是这样子，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你记住，这条路是你选的！”
那些话仿佛是轰鸣的巨雷，就这样子的在艾威利的耳边响起。
他自以为是的高贵正义三观，就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老公爵毕竟活得长些，他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残忍无耻，并且不觉得有何不对。
艾威利是虚伪的，可他自欺欺人的时候，总归是拼命向着正义靠拢的。
可是现在，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就展露于他面前，将他前半生一切都生生击了个粉碎！
“你以为，你从小到大享受到的资源，那高贵的地位，周围之人以你为重的尊重究竟是怎么来的？艾威利，你的样子可以很高贵，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以很高洁，因为那是给别人的瞧的。可是你不能真以为这个世间事情可以用高洁与正义来解决的。你的本性让你凶狠，你自以为是的道德让你虚伪，现在你要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做一个成年人该做的事情了。”
一个人若要看上去高贵、超然，就要做许多不高贵不超然的事情。艾威利有着优雅的贵族气质，那种骄傲又叛逆的漫不经心很令人着迷。
可是这些，难道不都是资源堆积出来的？
路易斯家族在艾威利身上堆了多少东西，才堆出了他的骄傲。
那么现在，眼前一切，以及地上躺着的艾琳.卡莱恩的尸首，才是这世间血淋淋的真实，才是艾威利真正的成人礼！
他的世界被迅速的粉碎，变成了其他的模样。
嘉碧像只可怜小动物一样，紧紧贴着艾威利颤抖。她面容遮掩在披风之下，内心充满了恐惧。
好可怕，这一切太可怕了。她就像是在狂风暴雨颤抖的小动物，只能死死攥紧艾威利这棵浮木。她甚至想到，自己会不会死？是呀，被杀了灭口。
几年前，艾威利握着她的手在神院圆屋顶下翩翩起舞。那时候艾威利给她打开了一扇门，那个门背后有着难以形容的华美和绚丽。她这个平民的小云雀，就终于探知了贵族世界的甜蜜和华美。
可是现在，嘉碧终于见识到贵族世界的血腥和黑暗。
艾威利，艾威利啊，我只能死死攥紧你啊。
而艾威利也想到了什么，一副保护嘉碧的姿态。
这样子血腥的夜，这样子屠杀的夜，人变成了野兽，化为了恶魔，周围都是浓稠的血腥气，勾勒出地狱般的丑陋。
老公爵眉头一皱，似想到了什么。
他虽只派出两位巫师先行赶制宰杀林茉，可是那两个人皆是精于暗杀之辈。
也太慢了些了！
那个女郎已经被巫师铁链锁住，被艾威利砍去了十根手指头，已经没有抵御之力。那么宰杀这么一位姑娘，应该不会多困难。可是现在，老路易斯的眼皮跳跳。如此看来，自己还是太疏忽了。
老公爵已经顾不得教育儿子了。
老路易斯厉声呵斥：“全速前进，赶去驿站。无论如何，一定要诛杀茉莉.卡莱恩！”
虽然茉莉落在这种境地，应该也不能再有什么未来。然而怎么说呢，一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另外一个人的运气。冥冥之中，自有机缘。就算是万分之一可能，还是最好不要赌，斩草除根的活儿还是要做得干净一些。
老路易斯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她既然我那位兄长挑中学生，那么自然，一定有一些不简单的地方。”
眼前的场景却和平素似乎有些不一样，路易斯家族中被斥为平庸的父亲一脸凶狠，平素充满锋锐的儿子却有几分怯弱。
艾威利略顿了顿，稍有迟疑，然而终究毫不犹豫的追上了老路易斯。
他听到嘉碧压抑的、恐惧的细碎轻泣，然则饶是如此，艾威利却未曾停下来安慰自己的心上人。
这些家族豢养的黑骑士们正不动声色打量自己这位继承人。现在他接触到家族黑暗面，却也是已然不能稍露怯弱之态了。
艾琳.卡莱恩的尸体就这样子躺着雨水之中。
仿佛她跟心爱女儿的保证还风中回荡，茉莉，你的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那个在这几年间，和林茉书信往来，让林茉尽情倾吐内心恐惧和喜悦的女子，终究也是在阴谋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了。
生命似乎就是如此的脆弱，能被轻而易举的摧毁。
黑色的汁液将一切侵蚀、扭曲，在这绵绵秋雨的夜晚，带来一层层惊心动魄的杀伐。
驿站中押解林茉的巫师已然挺尸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
盛满宝石金币的囊袋散落在一边，哗啦啦散落。他们收了儿子的贿赂，却死于老子派遣的刺客手中。
这件事情，自然也是要做得干干净净，老路易斯也是一位完美主义者。
林茉衣衫已经被炉火烤得半干，此刻她却不免缓缓的站起来。
她已然嗅道了危险的味道，身躯禁不住绷紧。手掌传来的剧痛令林茉面颊苍白，然而她仍然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
在炉火的映衬下，林茉也添了几分平素没有的美艳。
可惜这样子的美色，对于杀手而言是没有任何的用处的。
巫师是某种阉割了欲望的生物，单身狗非常之多，这一点林茉是特别懂的。通常巫师只对财帛、权势、实力有兴趣，对于异性兴趣可是要往后排。
两道漆黑的身影掠如了房间，带来了一股子冷冰冰的寒意。
林茉背脊贴着墙壁，慢慢说道：“不要杀我。”
她看似求饶，心中却也是开始飞速盘算。现在她十根手指断了，就算是没有巫师铁链，也不可能凝结法阵。可是现在的她，怎么可能去死？
若说活下来，唯一机会就是自己身后纹上的法阵。
当对方以元素之力侵染自己精神体的时候，就会启动林茉背后的法阵，召唤出死灵。没有主人操纵的死灵是十分凶残的，它们会攻击除开主人以外的每一个人。那么现在，自己要设下一个陷阱，让巫师对自己的脑子感兴趣。
如果对方是艾威利，求饶算计也没有用。因为这个陷阱，是针对巫师的。
对方似也没想到林茉会求饶，竟也怔了怔，忽而冷笑：“茉莉.卡莱恩，你的母亲已经先走一步，那么现在，也该轮到你了。”
一瞬间，林茉脑子一空，竟不觉有几分空白。
呼吸似乎已然不能，仿佛也感受不到手指传来的疼痛。
她蓦然轻轻的垂下头，几缕湿润乌发落在了林茉脸侧，飞快说道：“不要杀我，我是米莱尔的学生，米莱尔可是教了我许多许多，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研究。那是，属于巫师的秘密，你知道我怎么样奉箭于深渊之前——”
她已然无暇留意这个陷阱是否有效，她感觉对方飞快的掠来，然后就是一股子冷锐的寒意侵蚀，接着就是林茉脑子一疼。
那种熟悉的，被侵蚀的感觉。
咔擦一声，是断臂的“红”漠然啃上最近之人的咽喉。
咔擦咔擦，恍若猛兽进食的声音。
很久以前，在一个绯红之月的夜晚，林茉曾经遇到一个奇怪的强大生物，让她为某个人疗伤。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还有一段对话。
那时候少女清冽的嗓音如清泉般轻轻的漫过了石头，带着说不出的坚定。
“是的，我没什么想要交易的。”
“我是有许多许多想要的，可是这些东西，我会靠自己拿到手里。”
那个未知生物问她：“如果你竭力追逐，却一无所有，又如何？”
“哦，那就是这个世界错了。”
那么现在，对于林茉而言，她的世界已经错了。
女巫轻轻抬头，她的眼中饱含热泪，她的双眸流淌冰冷杀意。
第104章 104
老路易斯骑在马上,马蹄飞溅起一蓬蓬的水花。
他很久没有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也好久没亲自干过这样子的杀人勾当。然而在他年轻时候，他看似温驯外表下也隐匿着毒蛇般的残忍的。
曾经,老路易斯也生起不甘,不愿意自己此生成为米莱尔的陪衬。可是伴随时光的流逝，他的心也渐渐死了。
米莱尔是不可战胜的。
这样子想着,这件事情就像某种烙印,印在老路易斯的心头。
艾威利,自己年轻意气风发的孩子，从来没像自己一样品尝过这种不如人的憋屈滋味吧。这个孩子是独生子,生来就自由自在。这么想着时候,老路易斯忽而间也原谅了这个孩子近些日子的鲁莽。
然而那个女巫，却是米莱尔挑选中的人。
这方面而来，老路易斯有一种很敏锐的触觉。他觉得林茉是个很独特的女巫,而米莱尔收了这个学生必定有什么用意。如果不是艾威利的鲁莽，可能老路易斯并不会选择动到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