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西北九峰市,不过不在市区,离市区很远。”
从他十七岁起,钟莹就研究他的一举一动,揣测他的喜怒哀乐,寻找适当的迎合方式,可以说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年轻的他虽然已经有了一些老晏的风范,但还算不上特别会隐藏情绪的人,尤其面对她时,高兴和不高兴都在眼睛里。
语气越平淡,说明他心里的波澜越大,再配合上面无表情的时候,铁定是处在相当生气的状态中了。老晏也是这样,但比小晏更胜一筹的是他会温和微笑,微笑着阴人才更可怕。
虽然钟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听声音也能感觉出他此刻心情很不愉悦,有赌气的意味。就算要去西北也不是今天明天的事,他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还对她直呼全名!
不管发生了什么,钟莹都不想两个人带着隔阂对话,她道:“我没有意见,你想去就去,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在哪儿,我要见你,立刻,马上。”
话筒里沉默。
钟莹头脑一阵昏沉,她扶住桌边:“你不想见我是吗?那后天,我们还领证吗?”
话筒里依然沉默。
“知道了,不领了,我尊重你的决定。”
钟莹看着桌上的话机变成了两个,四个,无数个,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她抓着话筒随便撂去,然后身子一歪,倒向旁边。
“莹莹!”钟静疾呼,冲上去一把抱住她。
钟莹对她笑了笑,声哑音弱:“没事姐,我困。”
第83章 恭喜你恭喜我 [VIP]
五分钟后, 某老师走进教研办公室,见桌上的电话机筒分离,拿起来听了听, “喂?”
“喂?”那边传来一个急切的男声,“静姐?莹莹怎么了?”
“什么莹莹,你找谁?”
晏宇挂掉电话,盯着话机发了会儿呆,猛然站起身, 刚想往外走, 朋友戴元就从屋外走进,一见他就皱起脸:“你还没走呢?赖我们家了是怎么的, 我爸我妈都下乡了,没人给你做饭吃。”
晏宇顿住脚步, 又慢慢坐了下来。戴元看看他胡子拉茬嘴唇起皮的模样,叹口气, 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水:“你这气性可真够大的, 愣在这儿坐了一夜, 钟妹妹怎么惹着你了?还是你惹着人家了不敢回去?女孩子好哄得很,厚着脸皮说两句软话, 再不行就能屈能伸跪个搓板儿,她指定能原谅你。”
电话铃突然响起, 晏宇下意识伸手去接,半路又顿住了,看了戴元一眼。
戴元接起:“喂?嗯,呃......”
他又回看晏宇一眼, 晏宇已经听见话筒里是个男声, 摇了摇头。戴元便道:“不在我这儿, 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戴元脸色复杂地扣下话筒,对晏宇道:“到底怎么回事啊?严冉说你家钟妹妹上午联系他,说你失踪了三十多个小时,拜托他到你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你,都急哭了。”
晏宇还是沉默,戴元在他身边坐下,搭上他肩膀:“我跟你女朋友接触不多,但吃了两次饭感觉人挺不错的。长得漂亮就不说了,处事大方,能说会道,多才多艺的是吧,我们哥几个都觉得你俩特相配。要是没有什么特别过不去的事,就回去吧,小姑娘都急哭了,对你多真心实意啊。”
听着前面的话,晏宇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一句嘴角苦涩地抿了一下,微声重复:“真心实意?”
“那是,不真心实意还找你干嘛?搞对象跟别的事儿不一样,不能把你凡事讲道理的习惯用到女孩子身上,她们就不是讲道理的人!钟妹妹说两句难听的你受着就是,总不能因为吵个嘴就分手吧?”
晏宇疲倦地靠上沙发,喃喃道:“太难听了,受不了。”
“那你想怎么的?跟她分?”戴元没好气,“你就是被女孩子捧惯了,以为人人都要围着你转呢,不是我吓唬你,就凭你家钟妹妹那条件,你稍微放松点警惕,她马上就能被别的狼叼走信不信?有得是愿意给她当牛做马的人!”
宿舍里,钟静看着妹妹沉沉睡去,跟舍友小声交待了一番,替她掖掖被角,轻轻拿过她振动不停的传呼机出了门。
好多个号码,好多条信息,钟静挨个回过去,有晏宇的同学朋友打来询问情况的,也有钟莹的同学老师问她为什么没来上课的。她给妹妹请了假,冷静地回复那些人,晏宇找到了,钟莹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谢谢大家帮忙。
其中晏辰最着急,他早上看见莹莹失魂落魄的样子跟着火烧火燎,课都没上出去找了半天的人,还把他哥失踪的消息通知了所有亲戚。
许卫东最神奇,钟静不知道他和妹妹竟然也相熟,而且对晏宇很不满的样子,问找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同时他也很古怪,听说钟静是钟莹的姐姐,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家怎么有那么多孩子。
众多号码中,有一个呼得最频繁,钟静打电话时,它还在不断地呼进来。回拨第一二次都占线,第三次才接通。
“你在哪儿?”
特别喑哑的嗓音,钟静没听出是谁:“我是钟静,钟莹的姐姐,她现在身体不舒服,不能给您回电话,您是哪位?”
那边无声,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她...她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睡觉呢,您是哪位啊?”
“在哪儿睡觉?”
钟静顿了顿,听出来对方是谁了:“晏宇?”
那边又沉默了,钟静怒火中烧,冲着话筒吼起来:“你怎么回事,一天一夜跑到哪儿去了,把莹莹都快急疯了,到处找你,找了一夜,人都跟傻了似的,你还有没有点责任心!昨天怎么答应我的,说的话都是放屁啊?”
噼里啪啦骂了一通,她又想起更重要的讯息:“你在电话里跟莹莹说什么了?不想见她,不领证了不结婚了是吧?好,正合我意!姓晏的,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出这种幺蛾子,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不结就不结,你爱找谁找谁去吧,我们钟家高攀不起!”
啪地挂断,钟静也没心情继续回电话,径直把传呼给关了机。
钟莹这一觉睡了个对通,无梦无魇,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罕见地享受了一次姐姐的服伺,又给她打热水,又给她端早饭,又给她编辫子,就是服务态度不好,耷拉着脸像谁欠了她一百万似的。
吃早饭的时候,钟静把昨天的情况跟她说了,包括晏宇打来的电话。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钟莹摇头:“我不知道啊。”
钟静义愤填膺地表示,她看错晏宇了,以为他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还担心妹妹欺负他,没想到心志不坚,临阵反悔,简直是耍着钟家玩儿呢!强烈要求钟莹有点骨气,不许再和他来往。
钟莹微笑:“嗯。”
离开华大,她回学校找辅导员补上假条就去上课了。中午在食堂吃饭,前舍友们纷纷对她的身体表示关心,钟莹说昨天胃疼,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江文静坐在她身边道:“我还以为你跟你男朋友吵架,气得不来上课了呢。”
钟莹停下筷子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前天我看他一个人从博思楼走的时候,脸色好难看啊,那会儿你跟你姐不是在阶梯教室么,我以为你们吵架了,也没敢问你。”
钟莹低下头,艰难地咧了咧嘴角。猜到了,一早就猜到了,能让他接受不了反常如斯的,也只有她的真面目了。
怪不得突然说起去西北的事。十六岁就慧眼识珠挑中了潜力股啊,对我寄予厚望啊,明明不爱我也愿意嫁给我来博一个富贵明天啊,那么穷乡僻壤十三年怎么样,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钟莹扑哧笑出了声,接着控制不住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的,泪花儿都笑喷出来了。
舍友们惊诧莫名:“怎么了钟莹?”
“没事没事。”她用无名指拭了拭眼角,笑着道:“突然想起了一个关于报应的笑话。”
“什么笑话?”
“狼来了啊,假话说多了,说真话人家也不相信了。”
狼来了是个笑话吗?没人觉得好笑,只有钟莹一个人笑了足足两分钟,笑容既讽刺又悲伤。
撒谎的小孩子被狼吃掉了呢,真悲伤啊。
下午,她回到出租房,晏宇的拖鞋整整齐齐放在门边,和前天晚上她离开时一样。沙发上放着蛋卷盒,卧室床上扔着没叠的衣服,厨房水池里的猪肉已经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她什么也没干,连鞋也没换,扑倒在沙发上再次沉沉睡去。
醒来时窗内窗外一片漆黑,她听到了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灯光亮起,她把头埋在垫子和扶手的缝隙中,一动不动。
静如空室许久,终于有了关门和换鞋的动静,随后轻轻的脚步声来到她身边。
“钟莹,我们谈谈。”
她还是一动不动。
“钟莹。”
她对着那狭窄的缝隙长长吹了一口气,极缓慢地爬起来,灯光刺眼,她垂下长发,跪坐在沙发上,用手挡着眼睛:“谈吧。”
就在抬手一瞬间,晏宇看到了她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肿肿的,脸颊却有些凹陷。两天不见,她瘦了一圈。
他心头像被针扎了一样的疼,腹中千言万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钟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吭声,便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餐桌边,晃了晃茶壶,倒出一杯水仰头喝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水?”
管它什么时候的水,能解渴就行。喝完她又回到沙发坐下,捞出背后的蛋卷盒,打开就吃,咬得啪嚓啪嚓,嚼得咯吱咯吱,十分专心,一眼也没看过身前的男人。
“你没吃饭?”
废话!我这么注重身材的人,怎么可能吃了晚饭还吃夜宵?钟莹咬着蛋卷愣怔了一下,他有时候也会在九点半以后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面,她说不吃,他就开始言语诱惑,加火腿肠和鸡蛋哦,再滴一点点酱油,一点点香油,男朋友亲手下的特别香。
垃圾食品毁我美貌!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吃了!钟莹把头垂得更低,再也吃不到了......
“我前天......”
“你不用求证了!”
晏宇刚平复下一见她就紊乱的心绪,开口就被她打断。
钟莹扔下蛋卷盒,不讲究地抹了抹嘴,抬头道:“前天我和我姐在阶梯教室说的话,都是真的,都是事实。”
晏宇同样憔悴的脸泛出青白色,腮骨紧紧绷着,眼睛里的伤痛几乎凝成实质,刺得钟莹不得不别过脸去。
“我就是冲着你条件好,将来能让我过人上人的生活来的,动机就是这么俗不可耐,我本人就是和我姐说的一样,懒,贪,想不劳而获。十六岁时已经对你没安好心,为了套牢你耍了不少心机,和你在一起,包括想嫁给你,都是为了近距离督促你干大事发大财,好满足我的物质需求。我一点也不单纯,一点也不天真,庸俗拜金,欲壑难填,很多时候为了讨好你迎合你故意装清纯少女,装上进好学生,其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钱,平时看你就像在看一座移动金矿。”
晏宇受不了了,钟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利刃插入心肺,比他听到的那些还直白,赤.裸,残忍,血淋淋!他不想听,也不想相信,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急促呼吸。
“但是后来......”说了四个字,钟莹停顿片刻,继而神经质地笑起来:“什么狗屁后来,事实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坏的,和你的完美女友根本不是一个人。”
晏宇颤抖着嘴唇:“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会算命啊,看你有富贵相,呵呵。”
她说得没错,短短几分钟内,晏宇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面前的女孩了,她平时爱如生命的长发此刻乱糟糟的,说着不正经的话,口气尖酸,精致的眉眼呈现病态,表情冷漠眼神阴暗,笑容里透着满满的厌世感。好陌生,太陌生了,和他娇俏可爱的莹莹一点都不一样。
“如果我...不从商,你就...离开...”
钟莹沉默着,和他在阶梯教室外感受到的沉默一样压抑,郁塞,让人呼吸困难,让人如坠深渊,让人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怎么会有人能把自己伪装到这般地步,怎么会有人十六岁就有这般深沉的心机,难道四年来,她都是在过着双面人的生活吗?
来之前抱着是否会有误解的侥幸,想要好好和她谈谈的心态彻底崩塌,面对面说出的话远比他那日听到的片段更令人生怖!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晏宇沉下肩膀,茫然地道。
早料到了,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撕裂假面具,让他对她无话可说。
其实,局面不是不可以扭转的。晏宇今天还能回到出租屋来,就是给了她继续耍心机玩花样的机会,可是,钟莹没力气了。
找人很费劲的,她从来都不曾彻夜不眠地为一个人奔波过;被人拒婚也很难堪的,她还没有无耻到出卖自尊的地步。
又累又饿,睡了那么多还是累,吃了三根蛋卷还是饿。她再次站起身,对晏宇视若无睹地在屋里溜达了两圈。拉开书桌抽屉看看,又打开冰箱看看,吃的不少,可惜都是生食,于是抓了钥匙准备出门。
“你去哪里?”好像条件反射一般,晏宇不想问这句话,可还是问出了口。
“买酒,我挺喜欢喝两杯的,尤其是睡前,为了你我可真是牺牲太多个人爱好了。走的时候记得关灯,我其实不怕黑。”
钟莹拉开门,没有立刻迈步,看着黑乎乎的楼道,轻声说:“再见晏先生,去做你喜欢的事吧,恭喜你这一世逃过一劫,也恭喜我自己...”
她说得太含糊,晏宇只听清了前五个字,那决绝而生疏的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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