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咚太郎
她去做什么呢?
尚未理出个头绪来,客人忙不迭附和:“该要的,该要的!少爷年纪轻嘛,交朋友是该有个长辈陪着相看的。太太放心吧!我家派派可懂得规矩啦,您尽管……”
“……”
姜意眠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让戚余臣相看妻子,让她以小妈的身份也去挑剔一下儿媳?秦衍之这人一向不关心养子们的私生活,怎么无缘无故冒出这种想法?该不会……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借此试探他们的关系?告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来?
唔。那就不好拒绝了。
她点头应下这份古里古怪的差事,当日下午便见着了传闻中的陈小姐。
一头长度盖耳的短发,身穿宽松的白衬衫,袖口打着卷儿。裤子是深棕色的中筒形,翘着二郎腿。
脚下登着一双较为中性的皮鞋,细长的指缝里还夹着半截女士烟。淡色肉感的嘴唇轻轻一张,一团朦胧的烟雾便从中逃逸出来,缓缓往上升腾、溢散。
这副打扮的确新潮得很。
新潮的陈派派小姐,原先很厌腻地摊在藤椅上。直至眼珠一斜,不经意见了八少爷,整个人不由一怔。旋即飞快地掐灭了烟,放下腿,坐直身子,顷刻化作她爹口中的规矩人儿。
“你好,我是陈派派。”
“你好,戚余臣。”
两个年轻人连握手也是规矩的,轻轻一碰,就收了回来。
姜意眠随着他们坐下来,能感觉到陈小姐探询的目光围着她转了两圈。
这究竟是姐姐还是什么人呢?这世道哪有男女出来相看,还携一个其他女人来的道理呢?
小姐心里不大爽利,不过见人家少爷无意介绍,就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唇,也没问。
“听闻你从义大利回来?是个画家?”
“嗯。”
“习惯画什么呢?素描?色彩?我是比较爱油画的。”
“油画。” 他轻轻地说。
这人不爱说话,身板过瘦了些,奈何长相真不错,过长的头发也有一些叛逆的‘艺术’气质,正好应了她这一头短发。
陈小姐提起兴致,接着问:“什么派系呢?巴洛克?洛克克?浪漫主义?印象主义?——这东西我知晓的不多,全是听人说来的。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笑话我。要说对了,其实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解一下呢?”
“好的。”
陈小姐活泼大胆,擅长提问。戚余臣尽管内敛,但也礼数周到,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一个初次相逢的小姐下不了台。故而两人一来一往,谈的还算不错。
只是涉及专业领域各种理论知识,难免深奥。姜意眠听了一会儿,怏怏失去兴致,将脑袋转开了。幸而桌上还有新鲜的糕点瓜果,她一边吃着,一边神游,正想着如何趁胜追击,让秦衍之一次性说出特定话语。
冷不丁放在腿上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侧过头,戚余臣神色温淡,照常回应陈小姐稀奇古怪的问题们。
桌下,他的手却是瘦削有力,暗藏着几分对她走神的不满。又似失落于她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因而嶙峋的长指便成了生硬的铁杆,一根根缓慢且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间。
仿佛打造了一方小小的笼子,要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将她的心思尽数囚在自己身上。
“余臣,你会做蛋糕是么?”
——稍不注意,已然亲热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戚余臣依然垂着眼,活像矜持腼腆的大小姐,而她才是轻狂孟浪的花公子。
陈派派并不在意:“那给我也做一个?我很想尝尝味道呢。”
“抱歉。” 对方说:“父亲不喜欢我做这些。”
啊,他的养父,秦衍之。
陈派派瞳孔骤缩,消声片刻,“那……他喜欢什么?”
“父亲平日喜欢……”
话题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戚余臣对秦衍之的喜好禁忌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小姐失魂落魄地听着。截止一句看似无心的‘花园边的百年老槐树,前几日遭雷劈坏了,听说惊动了父亲,下午要亲自去看’落在耳畔。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声称想起自己与朋友有约,匆匆拎起小包而去。
她这一走,亭子再无外人。用心不良的八少爷始终握着太太的手,温声道:“看来陈小姐已经心有所属…。眠眠下午想要做什么呢?我陪你好不好?”
说着还欲低头亲吻她的面庞。
她避开了。
大白天,院子边,佣人来往走动不定。
当下戚余臣越来越不愿意收敛,夜里偷偷摸摸的亲热根本无法满足他,逮住机会就像胶水一样缠上来。倘若下午再跟他待在一起厮混……
秦衍之那边,迟早有枪子儿等着他们俩吧。
姜意眠深感危险,迅速找到借口,称困,称想吃蛋糕,总算哄走戚余臣。
——躲过一劫。
“小太太,咱们这就回啦?”小婷在走廊远处等着,闻言有些不情不愿,扭扭捏捏的。
「怎么你不想回去?」
“……花园!花园的桃花开了,可好看了,您还没去看过呢!小婷这就扶您去看看吧?” 小丫头灵机一动,仗着太太脾气好,边说边拉着她健步如飞。
两人方到走廊尽头,再过一个转角就到花园。不料这时猛地听到一句声调拔高了的怒言:“可我心里的人是您,只有您,从小到大都是四叔您!难道您就非要装作不知情么?”
哦嚯!
小婷张大了嘴巴,姜意眠眼疾手快地捂住。两颗脑袋一歪,巴着墙角往外一看——
那个咬着嘴唇、满脸委屈的人,可不正是半路跑掉的陈小姐?
至于同她说话的人……秦衍之坐着,掌心压在盖腿的毯子上,神态淡漠得让人心里发凉。
*
“您凭什么这么作践我?明明清楚我的心意,还答应我爸的妄想,让我同您儿子见面!好四叔、上海滩威名赫赫的秦先生,您是嫌这名头还不够伤害我吗?非要让我彻底死心?”
陈小姐思路跳跃,眉梢一挑,话锋一转:“还是四叔对我也有意,只是碍于那个该死的批命?我爸都告诉我了,道士说您活不过四十岁,那又怎么样呢?我愿意陪着您,您却不敢?所以宁可用儿媳这个身份将我圈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却不敢娶我做妻子,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小婷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不准痴心妄想!我家先生爱的是小太太!我们有自己的太太,用不着你、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坏女人挑拨离间!”
……行吧。
争风吃醋的戏,姜意眠没演过,好歹看过几场。心下默念一句抱歉,跟小婷一块儿板着脸走过去,先是小力推了一把陈小姐,转而抱住秦衍之的脖子。
整个人同树袋熊一般贴着他,做足了嚣张霸道的样子,对方果然气炸。
“原来是你!同子白哥私奔的女人,居然有脸回来!” 她怒斥:“你想勒死四叔么?还不放开!”
太太是不会言语的太太,可丫头可是忠心不二的丫头呀!小婷登时双手叉腰,横眉立目:“为什么要松开?就不松开!我们先生太太天造地设,恩爱到老,轮不到你说风凉话!”
陈派派想起来了:“一个哑巴也配得上四叔么?”
“那你长得这么丑,比不上太太一根头发,也敢肖想先生呢!”
“她根本算不得正经的太太!”
“不要你管,太太就是太太!”
场面一度稚拙得像两个孩子——两只啾啾叫的麻雀——抢玩具。秦先生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缓缓喊一声:“香萍。”
香萍立刻出手阻拦。这边不许小婷再冒犯客人,那边客客气气地请陈小姐体谅,请小姐好走。
客人!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就想撇清干系!就想打发走一个勇敢求爱的新式女子?!
陈派派不甘极了,站定在地上,一双眼倔强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个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个准话,你心里哪怕一点点、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没有过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来。
他年轻时是个锋利冷血的人,拒起人来像一把斧头,朝着脆生生的脖颈而去,叫人伤得无比重,无比痛。今时今日成了一个长辈,面对这种心高气傲的小辈,变成沉静的、疏冷的。
他的拒绝、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枪棍棒,而是一面冰凉的镜子,平淡地照着你。照出你的爱恨嗔痴,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反而显得他愈发事不关己,无情至极。
陈派派读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前头,难堪与酸痛的情绪相伴而来。她含着眼泪掉头就跑,一份窝藏多年的破烂心事终是走向了终点。
——可笑她竟连一个字、一声回应、一丝动摇都没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着实太绝情了。
她这样想。
姜意眠也不禁后退两步:「那我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
紧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比划:「你喜欢我,只是你不敢喜欢,为什么?」
秦衍之看着她,静静沉沉地看着。那是同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清澈漂亮,只她亦是一面镜子。
两面清明的镜子对着照,情深的那个理应败掉。
于是秦衍之屏退佣人,开口唤她:“过来。”
姜意眠靠近他,无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来,半蹲在轮椅边。
“胡闹。”秦衍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额头。
良久,他将手掌放在她的头上,说出了这句话:“……意眠,你没在最好的时候碰见我。”
“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明白吗?”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师,也是一位疲惫的长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只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终存在着,无声无息,神秘古老得难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惧之处。
——他爱她,这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不同之处是,兴许秦衍之曾经也是一片深渊,同他的养子们没有区别。只不过眼下他老了,倦了,不愿也不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或是贪念,不管不顾地将她一齐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过她。
要她开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却不扰乱她,不要她因为他日后的死背上负担。
故而他迟迟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骗别人,不是骗自己,只想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姜意眠领悟过来后,生出一刹那的混乱。
她碰见过许多人,遭到许多抢占与劫掠。他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挡在她的面前,阻碍她,挽留她,设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动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换取几分几秒的停留,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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