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5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王犁刀道。

  姚欢抿嘴,将这猝不及防的一口狗粮愉快地咽了,跟着胭脂去看小龙虾。

  小小的泥塘,水平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

  塘虽只一两分大,却种有不少菖蒲,碧绿茁壮,被正午阳光晒得油亮油亮的,勃勃生机爱煞人。

  “娘子,虾在这里!”

  胭脂的大儿子,忽然拽拽姚欢的裙子,奶声奶气道。

  姚欢上前,没废几分眼力,就看到靠近围堰的一大丛菖蒲下,果然露出几只黑里泛红的小龙虾,钳子吊抓在菖蒲与水面相接的茎杆上,大半身体虽掩映在水葫芦中,可单看那钳子的大小,就能推测,整虾应也超过两寸了。

  虽然王犁刀此前已报告过虾的生长情况,但此刻,姚欢看到这些与虾苗时的个头不可同日而语的二代成虾时,仍然激动万分,简直想在塘边来一段《海草舞》

  这些都是“穿二代”小龙虾呐,居然真的活了!

  还活得很不错。

  看那力气大得恨不能夹断菖蒲的架势,它们再长两个月,那饱满的肉质,那弹嫩的口感,定不会输给它们那已经被做成熟醉小龙虾的父母们。

  “姚娘子,这鳌虾长得,比螃蟹还快呢,真的好吃吗?”

  胭脂好奇地问。

  “好吃得很,比螃蟹好剥,肉又比那些薄壳儿的溪虾湖虾肥,煮、闷、醉、鲊,但凡水族能用到的炊法,都能用在它身上。你今冬可做了豆酱?回头捞几个大的,晚间我用豆酱卤了,给你们尝尝!”

  胭脂道:“好,再捞一条鲩鱼吧,先头放进去的小鱼,没见翻肚皮浮上来,应也活了呢。”

  “胭脂,此地虫豸多吗?”

  “过了惊蛰,自然是多的。不过犁刀已照着娘子的吩咐,在泥塘附近撒了雄黄粉。”

  姚欢点点头,笑道:“鹭鸟也须防着些,让犁刀给你家娃娃做几把弹弓,可以打鹭鸟玩。”

  小龙虾和食草鱼类共养,并非就能高枕无忧了。蛇、啮齿类、鸬鹚、白鹭,都是捕捉它们的好手。

  姚欢又蹲下来,戳了戳围堰的泥巴。

  小龙虾生存的极限温度,大约是零下四五度。

  北宋这个时代,在历史上遭遇第三个小冰河期,从长安到洛阳,那些在盛唐时完全可以安全越冬的鸟雀和橘子树,常被活活冻死。

  但姚欢在姨母家中试验了小龙虾过冬法,发现即使鱼池表面结冰,泥洞里的虾能安然越冬。

  何况,小龙虾的性成熟期在半年左右,实在不行,捕捞后留育虾种可以进入地窖。

  姚欢分明记得,上辈子去东北做项目,看到过沈阳郊县也有小龙虾养殖基地。

  沈阳都可以,纬度低许多的汴京城,就算遇到冰河期,水族也总有办法活下来吧。

第205章 拜访县丞

  夜幕降临,胭脂在四块大石头支撑起的木板上铺了厚厚一层麦杆,铺了几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才铺上一块县里公廨不要了的素缣帘布当作床单。“委屈娘子了。”

  胭脂抱歉道。姚欢一屁股坐在这搭在柴房里的简易床铺上,由衷道:“又松又软,都是日头的暖香,何来委屈?你也快去歇息,莫累着自己和肚子里那个。”

  胭脂走后,姚欢吹了油灯,躺在黑暗中。宁谧的乡村夜晚,有助于她安静地思考,明日跟着王犁刀去见县丞时,说些什么。在北宋县级官制中,县丞是最不稳定的职位,一大特点就是设、废无常。大宋立国之初,并不在县令之下设“丞”直到仁宗天圣年间,朝廷才正式以皇帝诏令的形式,明确在开封府下辖的开封、祥符两个“赤县”设立县丞一名,这个职位,在县簿、县尉之上。帝国开始大规模设置县丞一职,乃与神宗熙宁变法有关。由于王安石主持的变法,涉及的农业、赋税、募役等领域,都在帝国的基层,为了推行新法,各州各军两万户以上的县,都要设置县丞。然而神宗驾崩,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变法派受阻,元祐年间,县丞之职,在大部分县里又成了空置。只开封府因是国都所在之地,开封、祥符两个赤县本就政务繁忙,县丞作为知县的副手,才并未废除。王犁刀是当初救过开封县知县性命的人,知县对他关照有加,但平日里他常打交道的,仍是县丞郭修。王犁刀亲见了小龙虾的生长速度,晚饭时又和胭脂一起吃了姚欢用豆酱、青蒜焖烧的小龙虾,那虾虽还小,肉却兼具羊肉的厚实和蟹肉的鲜甜,入了浓郁的酱香滋味后,很是下饭,还比吃鱼肉蛤蜊肉顶饱。面相憨厚但心思活络的王犁刀大兄弟,想到在庵酒店做护院时,每个黄昏和深夜由街坊酒肆送来的鸡肝签子、酱烧蛤蜊、卤煮鸭肝等吃食,他敏锐地意识到,姚娘子所言非虚。这虾不像虾、蟹不像蟹的玩意儿,应能征服汴京人的舌头。姚娘子既愿意出钱,他自是愿意出力。这门行当若真能像养鹌鹑养猪那样发达起来,他王犁刀的女人也能穿上锦缎、用上女使养娘,儿子们也能得了县里最好的先生教功课、有朝一日迈进朝廷的太学,未必就是白日梦呵!王犁刀一心要助姚欢成事,便将县丞郭修从来历到性子,都详详细细地说与姚欢知。“这郭县丞,中了进士后,只能是‘选人’,在南边做过参军、县尉、州团练判官、州府幕职,要不是绍圣元年朝廷诏令,赤县的县丞只许从孤寒登第者里头挑,只怕他也来不了此地。”

  姚欢对大宋文官选拔制度略知一二,因而也明白王犁刀说的‘选人’是什么意思。在宋朝,年轻文士进士及第后,只有榜上前十几人能直接获授京官层级的阶官,余下的人都是“选人”大部分散到州县做地方官。如果一个选人要晋升为京官,转迁之路比在起点作家从lv1升到大神还困难。选人不仅要积累长期的任职年限,任上不能出纰漏,还要由州府一级重量级的上司举荐,并参加中央的统一考试。大部分选人,苦哈哈地在一线干二十来年,也无法转迁为京官,就像无数扑街作者一样,退休在人海……但一个选人,如果做了赤县和畿县的县丞,则可很快升为京官,去朝中九寺、秘书省、翰林学士院、枢密院等处任职。于是,京中那些权贵家庭,一旦子弟中了进士、但因名次靠后只能做选人时,这些家庭往往会托关系、走后门,让子弟去做赤县和畿县的县丞。既然只是作为进入中央文官系统的跳板,来开封府十六县“镀金”的子弟们,根本无心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抗旱灭蝗、改良治安,平日里只晓得用县里的钱招待前来打猎度假的王公贵戚,给自己将来入朝做官罗织人脉网。这情形愈演愈烈,御史不得不向天子进言,充任赤县和畿县县丞的,必须是“孤寒登第者”并且除了荐举外,朝廷的审官院、流内铨,也要严加遴选。因而,姚欢听了王犁刀介绍的郭县丞的背景,还是颇为欣喜的。中了进士,至少是个读书人,不靠拼爹、靠辗转帝国各地的基层政绩做到开封县这样的赤县县丞,至少是个能吏。又有文化,又接地气,大概率在招商引资的事情上,比较好谈些。姚欢于是把柴房窗外的幽蓝夜空想象成投影仪,于脑海中做了十来页介绍小龙虾和提出租佃官田理由的,方沉沉睡去……翌日晨间,姚欢将多煮的豆酱小龙虾剥壳,混合着胭脂去院中槐树打来的头茬槐花,一道剁碎,包成炊饼,一屉子热腾腾蒸了,兜上五六个,才随着王犁刀去找郭县丞。骡车沿着土路,往西边广袤的原野驶去。“天气这般好,郭县丞必定在和农人们开渠引水哩。”

  王犁刀道。骡子比不得骏马,慢吞吞颠簸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片热火朝天的开渠工地。开封地处中原,腊月不像长城以北气温那样低,农人种的,是可以安全越冬的冬小麦。冬小麦到了三四月的春日里,正是灌浆的节骨眼,缺不得水。偏偏这时节,开封周遭常逢春旱,老天常常个把月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因而,从附近的几条大河里引水灌溉,成了务农的关键。姚欢弄明白这番道理后,心中暗暗高兴——这片土地能引水,就更可以发展围堰养殖小龙虾了。王犁刀引着姚欢,走到一个站在田埂上、头戴乌纱幞头的男子跟前。“郭县丞,军营那边要的苜蓿,俺前些时日就已经和弟兄们运过去了。”

  “哼,当年太宗朝时立下的规矩,每逢领粮时,城西的禁军要去城东领,城东的禁军要去城西领,就是要他们这些行伍之人多跑跑腿,莫废要体力废弛。如今倒好,军营离这里也就七八里地,他们的军马要吃草料,却教县里的民夫出力送。个个一百多斤的汉子,莫非是百斤面蒸寿桃,都是废物点心不成?真他娘的是一帮鸟怂精漏的猢狲……”

  郭修本来一面和王犁刀抱怨,一面仍盯着不远处的沟渠,直到骂到最后几句,才转过头来,不料王犁刀旁边竟站着个粉面含笑的漂亮小娘子。他到底是进士出身,读书人骨子里的分寸感,哪里就真的被基层工作真的磨灭干净了。对着妇人爆粗口,虽然骂的是耀武扬威的禁军,郭修面上,还是蓦地闪过一丝尴尬赧意。姚欢却觉得很有趣,简直想为这个奋战在一线、还敢于针砭时弊的大宋基层文官鼓掌。

第206章 和县里谈谈条件

  郭县丞一口咬开炊饼,尝到里头的槐花豆豉小龙虾馅儿,品咂品咂。

  “这就是你们说的鳌虾?看着像蝉蛹,但肉更厚更鲜,唔,确实是虾子的滋味。怎地以前从未见过。”

  姚欢笑道:“去岁我见此物,也颇讶异。后来一想,汉唐的时候,中原也看不到占禾,直到我朝,才有商贾从交趾、真腊等地传来,如今已遍植岭内岭外。”

  占禾就是占城稻,确实是宋初才引进的外来品种。

  王犁刀适时接上:“郭县丞,也是老天长眼,选到姚娘子这般好心人得了此物。姚娘子此番救了福庆公主,官家给了她几分赏赐,正巧娘子又是城中做饭食行营生的,便想好好地将这鳌虾养起来。城东祥符县那边,不是漕运码头就是禁军粮仓,或者壑深林密,还是我们西边开封县朔野平整、水渠可造。娘子就想租吾县的系官田产。”

  郭县丞一听“福庆公主”、“官家”几个字,没想到眼前这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小娘子,竟有这般来头,神色又谦和不少。

  郭修从南边升迁到开封县才两年,就已经十分头疼系官田产荒芜之事。

  开封县这乡间,离汴京城不过大半日骡车的脚程,城中繁华熙攘,无处不要用到跑腿的、做巧的、炊饭的、洗衣的,城郭户们又出得起价钱,而务农的话赋税太重,但凡不残不傻的,谁愿意留下来种田?

  地主们的私田都越来越招不到佃户了,何况官田?

  可郭修与那些锦衣玉食的贵家公子不同,他自己也是出身佃农之家,只因主户乃良善之人,待郭修一家仁厚,才给了他能读书赴考的机会。

  他最晓得,农为国本的重要性。

  故而,他见到那一幅幅抛荒的土地,就算朝廷没有劝课农桑的诏令下来,心中也愁烦不已。

  这姚氏,是今年开春第一个来谈租佃系官田产的城郭户。

  “娘子佃了官田,只养这鳌虾?”

  郭修道。

  姚欢就等着这样的好问题。

  在宋代,系官田产的来源有折纳田(拖欠官债而被折价充公的田产)、没官田(因犯罪而被没收的田产)、户绝田、无主地等。除了绝户田中极为贫瘠的一部分允许参照城市坊场自由出价的方式买卖外,大部分系官田产只能招租。

  租种官田的佃户,也须种植粟、稻、麦、黍。

  若是弃了粮谷之事,郭县丞怕不好向上头交待,也是情理之中的顾虑。

  姚欢遂赶紧拍马屁,柔声道:“不瞒县丞,民妇原来确实只想着养虾,但今日见此地在知县与县丞治下,沟渠井然,引水通畅,民妇觉着,好好的田地,只蓄水养虾,实在可惜。吾等不妨试试这个法子……”

  她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掖了裙子,蹲在田埂上,以枝为笔,画了四个长方形。

  “譬如,这是四块能引水灌溉的田地。这里,是田基,若将田基堆高垒宽,则可以在两侧形成较缓的坡面,既有厚土,便能种桑。田基中间可通人,育桑采桑。整田夯基后,开沟数条,深二尺、阔五六尺,是为虾沟。虾沟挖的时候,渠水进处,应比渠水出处略高些,如此沟中水微有流动,利于水族生长。整地挖沟放水后,可从附近河湖中挖许多螺蛳投入其中,再投虾苗或亲虾。鳌虾粪便可肥田,一二个月后,正值插秧时节,水田中除了虾沟所在之地,余皆可试种水稻。”

  她顿了顿,眺望一下远远近近的青青麦田,探寻地问郭县丞:“虽然虾田里种的水稻,不如这冬麦高产,但,聊胜于无吧?”

  郭修拧着两条浓眉,一边听姚欢解说,一边迅速地分析、消化着这个听起来十分新奇的桑、稻、虾共作的谋划。

  郭修从前在南方各县为官,对于水稻的种植亦很熟悉。

  他很快便明白了姚欢说的,并非异想天开的点子。

  何止是聊胜于无,简直太妙了哇!

  这位年富力强的副县长,既然正处于仕途的稳步前进期,在田间地头勤政是一方面,同时,他对于十多里外的汴京城朝堂动向也是嗅觉灵敏的。

  官家绍述新政,变法派重新得势。

  王相公当初的劝课载桑法,虽比不得青苗、市易、保甲等诸项新法广为人所知,但种桑养蚕这件事本身,无论新旧两派的舌头怎么翻,都是利国利民的。

  若再援引当年王相公的说辞,难道会不得官家欢心?

  何况,这桑树下头,还在产稻谷和虾。

  郭修由衷赞道:“姚娘子好想法。”

  姚欢也不浪费时间,继续谈条件:“只是,这般法式,如今终究还仅是纸上谈兵,不知实战如何。民妇财力微弱,官家赏赐的钱,只勉强够雇人营田载桑出力。桑苗稻种耕牛农具,也须花费不少银钱。县丞看,可否依国朝先例,由县里贷钱于我,购置前述物具,待秋收时,我按照十分多二的折钱归还。今年的秋税,则予以免除。”

  郭修一愣,继而咧嘴笑了,侧头问王犁刀:“你先头说,娘子是城中做饭食行的?呵呵,确实会算账。”

  姚欢心道,我没提农业保险的事,就已经考虑到时代局限性了。

  在我们后世,养猪养鸡养鱼养虾,都是有农业保险的,还是国家财政部花大力气补贴的保险。讲真,在一千年后做农民,可比此世好太多了。

  现下我不过是问朝廷要个贷款。这事儿在真宗皇帝的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王安石的青苗法更是这么个思路,无非到了实际操作时变了味儿,从自愿借贷变成强迫贷款。

  后世商业银行的贷款,年利率也不过百分之十多一点,我问你们大宋朝廷贷款,半年利率就出到百分之二十,很讲道理了吧。

  姚欢心里头嘀嘀咕咕,她对面的郭修,显然,也没觉得这小娘子不讲道理。

  郭修只是有限地调侃一下她的商业谈判能力,沉吟须臾,换作正色道:“娘子所言,本官了然。这样吧,娘子也莫急着随我去公廨立契,待我回去先与知县通报一番。”

  又补了一句:“你们那塘子里,还有大个儿的虾不,明日来公廨时,带给知县尝尝。”

  ……

  姚欢坐在骡车上,心情不错。

  今日亲眼见过、谈过,这郭县丞,应是个想干点儿实事、用正经政绩给自己铺路的典型文官。

  回头送他点儿自己烘的咖啡豆。这田间地头一屁股事儿的,需要咖啡提提神。

  王犁刀也挺高兴。他比姚欢更熟悉本县的人与事,心中对公田租佃的第一年免赋之事更有把握。

  正是申初时分,春阳明媚。驶过青青麦田后,又看到大片略有起伏的草坡,无名野花铺满向阳的一面,斑斓怒放,绚丽夺目。

  “娘子,俺且在此处停一歇,去采些花儿来,胭脂爱花哩。”

  姚欢露出“你随意你随意”的笑容。反正此番下乡,除了谈项目,就是吃你们夫妇撒的狗粮呗。

  她将骡车简陋的毡帘卷了,也迎着春风,呼吸着泥土花香,尽情享受这个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的味道。

  然而,突然之间,她看到草坡上翻下来一个人,几乎连滚带爬地向他们的骡车冲过来。

第207章 流民(上)

  “犁刀哥,救命!禁军来捉人顶包。”

  那人奔到跟前,一头扑在王犁刀面前。

  原来竟是识得王犁刀的。

  姚欢探身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郎,灰衫褴褛、面黄肌瘦,脚上一双又破又脏的麻鞋,护不了几分皮肤。

  这一通猛跑下来,也不知挂到了什么锋锐的荆棘,小郎的脚踝上新鲜的血痕触目惊心。

  王犁刀一听“禁军”和“顶包”似乎就明白原委,二话不说,推着这小郎上了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