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他宁可在那样的地方做奴才,也不愿在眼下这狗窝里做主人。
柳氏说得对,上天不赏老子一副衔着金匙出生的好日子,老子为何要赏别人仁慈厚道。
越是挨了曾公子的揍,越是要继续粘着他,吃得打、爬起来能继续当差办事的狗,主人才会喜欢,才会渐渐离不开。自己才能有朝一日也翻身做主人。
张阿四想到这里,再次入戏,哪里还顾得去惦记,劈他的雷是不是在赶来的路上。
他琢磨琢磨,对柳氏道:“曾公子说,欢姐儿性子烈,若非她自己愿意,恐怕她闹。”
柳氏道:“唉,要不怎么说,世家公子还是胆子怂些,其实女子一旦成了他的人,自然就认命了。阿四,你道欢姐儿当初,为何对那死鬼念念不忘?”
柳氏告诉阿四一桩秘密。
阿四惊讶地看向她。
柳氏道:“我骗你作甚,当初将她送去曾府做孙媳妇之前,我长了个心眼儿,和媒娘子一道,找了稳婆来家中,摁着她给她验了,果然已不是闺阁之身。那日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还咬了我一口。不要脸的臭丫头,定是在庆州时,就与那死鬼做下了丑事。亏我还担心,她不是完璧之身进曾府,会被赶回来,愁得我偷偷去打听法子。曾府亲迎那日,我大清早地出门、去买了那东西来,在她上喜车时塞给她。”
她媚眼一弯,胸有成竹道:“曾公子毕竟不是他那人不人鬼不鬼、又病又疯的侄儿,欢姐儿一旦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还闹个甚。若闹,你我就给曾公子做证,是女子先勾引的他,看是一张嘴厉害,还是三张嘴厉害。”
阿四道:“哦,那这一回,可还要准备你说的那物件?”
柳氏道:“当然要,想来曾四这样的名流公子,最在意这个。为了哄曾公子高兴,可冒不得险。”
阿四点头,又问:“怎地将欢姐儿诓去襄园呢?”
柳氏道:“此事自然不是在襄园办,须在我这个母亲的宅子里,曾公子才敢来。”
他拍拍张阿四的肩头:“你且先起来,待我取一件东西。”
张阿四下了榻,疑惑地让开,但见柳氏抬起床板,移开床脚支撑的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张阿四执勤时的腰刀,掘开土层,掏出个布包来。
“这里头有三根足金簪子,我当初留了个心眼儿,从卖房钱里抠出些来,换的,没让那畜生知晓。我困在逍遥洞时,不拿出来给自己赎身,是怕做皮肉生意那些畜生,不讲江湖规矩,我独个儿对付不了他们,万一花了钱,人还脱不了身,哭天抢地也没用。后来遇到你,你既然这般仗义,将我赎了,眼下我俩同舟共济,我也须出力。你拿一根金簪去当铺,换二十贯钱,在御街西头,寻个旮旯里清净之地,赁一处小院……”
油灯的昏暗光影中,柳氏声如魔音,将自己的谋划,点点滴滴、一步一步地说与张阿四听。 ……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
娃娃们每到这时候,最兴奋。
而姚汝舟,比过年还高兴。
柳氏趁着私塾里的先生午睡,偷偷找了个邻家小女孩将汝舟唤出来时,汝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认出这是自己一年半没见的亲娘后,最初的反应是愤怒。
“他们说你卖了阿爷的房子,跟人跑了。你不像个当娘的。”
小汝舟复述了最简练、也是最精华的评价。
柳氏泪眼晶莹:“娘不怪他们瞎说。汝舟,娘的乖船儿,娘是拿了你爹爹留给咱们的钱,去边关跑买卖了,边关苦得不行,哪有开封城的日子好,娘是舍不得你小小身子吃苦,所以才不带着你。如今挣到了些银钱,自是立时就回来找我儿。”
姚汝舟毕竟只七岁,眼前又是亲娘,登时就将乳虎似的张牙舞爪收去五六分。
柳氏带他去了一处雅洁的宅子,说是自己定下的,过几日便可接他来住,汝舟更是将另一半提防也丢了。
柳氏却很快将他送回私塾,关照他,先莫说与收留抚养他的沈家姨母听,阿姊家的亲戚们对她有误会,她须想想,怎生出面,正经赔个罪。
第273章 邵清归来
抵达开封城后,夏人俘虏中的几个高级将领,被看管得更紧了。
朝廷禁止他们离开官驿半步。
既是防止他们有间谍活动,也是确保他们的安全。
朝廷也怕,这些夏人在大街上,万一被辨明身份,即使有鸿胪寺主簿挡着,也难免教正义的开封市民拔拳相向。
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揍异族敌人中的落水狗,这样的事,鸿儒与白丁都爱,壮丁与妇孺皆宜。
献俘和游街一样,囚徒是活人,才有意义。
朝廷必须保证他们在元日前不要变成尸体,才能襄助青年天子届时登临宣德楼后主持的盛事。
被俘的西夏“擒生军”将领中,有个叫李寻欢的,出身李元昊的直系皇族。
西夏立国后,李元昊为了淡化唐、宋两个中原王朝加在党项人身上的化烙印,规定直系皇族恢复“嵬名”的姓氏,少用、甚至不用汉人政权从前赐给他们的姓“李”
但李寻欢并不愿意被称作“嵬名寻欢”
他认为,自己姓李,党项人姓李,与唐朝赐姓没有关系。他坚信,自己的家族,本来就姓李,是大汉时“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的后代。
李陵率军力战匈奴而不敌、被俘,后又被其他汉将诬告投降而蒙冤,身在长安的妻儿老母皆被武帝处死。李陵只得留在匈奴人的领地里,娶了匈奴单于的妹妹,被封了个小王,一代代地繁衍下去。
“名将之后”“以少战多”“英雄末路”这样的形象,总是令尚武的军人怀有迷之崇拜。
李寻欢身为西夏王族成员,不仅会带兵打仗,还爱好看书写字。他崇拜李陵,渐渐地,便也对中原的化好奇。
在当今之世,即使宋辽两国和平百年,大宋朝廷也是禁止宋书被销往辽国的,两国榷场中,从马匹粮米山珍皮货,到琴棋茶酒陶瓷器皿,琳琅满目,独独不可能有书籍。
西夏境内更是看不到宋书。
这个隆冬,李寻欢将军进到中原王朝辉煌华美的国都时,身为战败者的耻辱感,反倒没有一路行来那般强烈了。
他的情绪被替换成了兴奋。
他闻到了“禁书”的香味。
从西水门到都亭驿,四五里的路程,他透过车窗,望见街道两旁至少十余家书坊。
可惜无法跳下车去,一个猛子扎入书海,遨游一番。
坐在李寻欢将军身边,充作通译的马庆,敏感地发现了这位党项贵族的异样目光。
“李将军方才,看中了什么?可要小人去弄来?”
进到都亭驿安顿下来后,马庆讨好地直言相问。
李寻欢冷冷道:“说是驿站,实则如牢笼,门口那多宋军把守,你出得去么?”
马庆指了指窗外院中正与驿丞说话的邵清:“将军可看到那位一路随军东来的宋人医官?小人被俘后,蒙他施救,亦帮他做些晒药碾药的活计,与他算得攀上几分交情。今日听闻,大宋朝廷命他值诊都亭驿。小的或许能央他想想办法。”
李寻欢眯眼打望了,道:“喔,本将看他,衣衫粗旧,好像薪俸不高呐。”
马庆附和:“他并非得了官阶之人,能有几个钱。”
李寻欢点点头。
李寻欢与宋军交战时,是被环庆经略使章捷亲自俘获的,章捷特别下了军令,对西夏将领帐中的财物不得分抢,因而李寻欢的两个牙卒,一路所护的金银财宝,悉数也进了开封都亭驿。
李寻欢唤牙卒翻出一锭扁扁的马蹄金,给马庆,爽快道:“你去行些方便给他,设法去街上买些宋人的官刻书来,剩下的钱,你二人分了。”
“将军,他那医箱里一次装不得几本,将军先要哪些?”
李寻欢斟酌道:“宋英宗帝曾赐我国九经,我在御书院见过,乃宋廷国子监所刻,柳体字,当真惊为天书,美不可言。你此一回,也须记得,去买国子监的刻本。以史为鉴,可以兴国,本将要一本新唐书,一本新五代史,皆为欧阳修等宋臣修撰。”
马庆做出恭谨铭记之情,似有些吃力地听罢,略作难色道:“将军,小人通汉话,却不识汉字,若多问几句又怕教人看出来。还须由那郎中带着寻店、寻书,只怕要去得久一些。”
李寻欢道:“无妨,你先与那郎中暗暗说定后,知会我,我来提个由头给驿丞。”
雪后初晴。
马庆戴着蕉扇革帽,遮了半边面孔,与裹着风袍的邵清,行在开封城大街上。
今日是腊八节。
马庆望着店铺琳琅、街市繁华的景象,心头未免又涌上凄苦:“倘使换一辈子,我或许命会好些,此刻正与欢儿,光明正大地走在开封城的大街上,悠然地采办米面肉蔬,准备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现在,邵清已经知晓马庆的真名:贺咏。
邵清沉默着走了一阵,方带上商量的口吻与贺咏道:“李将军是托辞买胡药熬饮子,驿丞才允你一道与我出来。这头一趟,不好耽搁太久,恐驿丞起疑。吾等今日先买几包胡药,再去寻一本国子监刻印的新五代史,便回去。如此,李将军和驿丞那里均可交待,后头再得个由头出来,便能久些,可往城东去见她。”
贺咏点头。
他感念邵清心思缜密又以诚相待,也觉自己挂着一副怅然愁容不太好,遂松了眉头道:“这李将军的名字,起得也是巧,寻欢,听着就是能助我出驿站的。”
又道:“我过几日去与她相见,也好。有劳邵兄先与她,透些口风,莫教她见了我这副模样,骇怕。”
邵清道:“好,我今日下了值,便去办。”
二人买了药,邵清引贺咏拐进隔壁街坊。
宋代刻书,有官刻本、民间刻本和私本三类。这崇盛世里,虽然朝廷并不禁止祠堂、寺院等民间刻本,也不禁止书坊和富贵人家的私刻本,但人们最爱收的,还是从中央各部院监到州府学院和各路使司的官刻本。
其中,又以国子监刻本最为涉广泛、校对严谨、纸墨精良,更关键的是:便宜,好买,
邵清在开封城住了八九年,对城中各处能买到国子监刻本的书坊了如指掌,今日特意带贺咏去一个小书坊。
这书坊也当真大隐隐于市,左边是个卖主编笸箩的,右边是家卖参苓补糕、各色细果子的。门口略见些空处的地上,竟还摆了一排鸡鸭鹅鹌鹑的活禽摊头。
腊八节,衙署休沐,百姓忙着晚膳的吃食,没什么人来逛书坊。
书坊的主人是位面容清癯的老先生,见邵清与贺咏进来后,直接在书几上国子监的一排刻本里挑书,便从柜台后走出来,举止雅地作个揖道:“二位公子对刻本的书体可有讲究?”
邵清正要问可有柳体的新五代史,书坊门外的禽摊上忽地传来一声连着一声凄厉地鸡叫。
屋内三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个妇人来买鸡,摊主捉了只顶壮实的大公鸡给她看。
书坊主人似有些尴尬,恐扰了买书人的雅兴,忙殷殷道:“颜回居陋巷而仍能勤于问道、秉节不亏,老夫这间小书坊,纵然门前车马喧闹、鸡鸣狗叫,吾等亦能心远地自偏嘛。”
邵清谦和地笑笑:“无妨,无妨。”
贺咏却似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只愣愣地看着那摊头前,对着大公鸡指指点点的妇人。
第274章 救你出魔窟(上)
“那是欢儿的继母,柳氏。”
贺咏终于将目光收回来,压着嗓子对邵清道,声音很轻,但很肯定。
摊头就在书坊门口,鸡鸭的毛色都看得分明,何况那么大个活人。
那妇人,五官姣好但带了几分俗气的面貌,那寻常采买交际时亦忍不住流露的媚态,即使一晃五六年,贺咏仍辨出,就是柳氏。
从庆州到开封,一路上,贺咏自然很多次向邵清问起姚欢这几年,在开封的处境。
邵清只说了那些已经公开的信息被继母伙同恶媒嫁去曾府,河边触柱,曾布为免政敌借机作章、认了姚欢作干孙女儿,继母偷卖姚家宅子后与人私奔,姚欢凭着自己的勤勉和苏颂的帮助开起胡豆饮子馆
邵清在边关大半年,并不知晓姚欢拒绝官家的“美意”后被赏了块牌坊的事,至于她与曾纬的缘分与进展,邵清想来,自己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应对贺咏说三道四,只能由姚欢亲自决定,是否告诉贺咏,以及,如何告诉。
此刻,应酬完书坊主人、正低头翻书的邵清,蓦地听到贺咏此言,目光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