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5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你在此,我去瞧瞧。”

  他知姚家官人是在庆州续的弦,当时贺咏应与这柳氏常常照面。目下贺咏虽面目全非,但仍须小心。

  邵清将手中的刻本书小心地捧起来,与主人彬彬有礼打个招呼道:“屋内稍暗,请容许在下携至门口,借着天光一观。”

  书坊主人自是客气地应允。

  邵清移步门边,背对着鸡鸭摊头。

  但听身后那妇人正与摊主讨价还价:“怎地要两只的价钱,你也忒黑心。”

  摊主一脸无奈:“哎,照着娘子的规矩,俺得杀两只鸡,一只取心,一只放血,怎地不要算两只的钱呢?”

  柳氏细着嗓子哼了一声,道:“我又不要鸡肉,你那两只鸡的身子,还能卖钱。”

  摊主想了想,道:“如此,那也只能卖出放血的那只。另一只,不放血、直接拿剪子剪开去心的鸡,肉腥得很,我做的都是街坊熟人的生意,怎好坑别个?”

  柳氏看看天色,掏出铜钱递给摊主,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就依一只半的价钱,快些动手吧,我急着要。”

  摊主接了钱,立即唤过自己的婆娘做帮手,一人负责一只鸡。

  摊主婆娘将其中一只按照寻常的杀法,揪去鸡冠下的细毛,一刀抹了脖子,咕咕咕放出热气腾腾的新鲜鸡血,倒入一个小小的皮囊中。

  另一只鸡的杀法却古怪,摊主竟是轻轻踩着鸡喙防止被啄,刀则从鸡胸处直接捅入,然后用刀背横过来、“喀”地撑开胸骨,伸手摘出还在跳动的鸡心,迅速扔进先头已经盛乐鸡血的皮囊。

  柳氏一把接过,也不嫌皮囊肮脏,直接揣进怀中,转身便走。

  邵清听到摊主动手杀鸡时,心中就有了计较,折身回来,一脸倾慕地向书坊主人道:“此书刻印甚是佳美,在下请一套回宅,有劳老丈拿油纸包了。”

  他付过书钱,贺咏跟在他身后出门时,恰好柳氏只剩了一个背影。

  邵清与摊主道:“你这两只杀好的鸡,卖不?”

  “卖,卖!”

  摊主很开心,这前后两位主顾,衔接得可真喜人。

  但他做生意确实实诚,只愿意卖给邵清那只抹脖子放过血的。

  邵清佯作奇道:“那这一只,怎地拔毛前不放血呀?”

  不待摊主回答,他婆娘已一脸参透玄机的鄙夷之情道:“咳,方才那娘子,保不准是个老鸨妈妈,定是要拿鸡心去给家中小的,作那冒充黄花闺女的事。”

  “呃此话怎讲?”

  邵清追问道。

  摊主婆娘打量他一眼,没想到这买书的翩翩公子,对自己所说的市井伎俩感兴趣。但买卖人总是心思极为明敏,她略略一忖,似明白过来。

  开封城这些看起来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呀,哪个得了闲暇不去秦楼楚馆逛的?有些还去暗场子。眼前这位年轻人,看着衣着有贫寒之气,莫不是会去勾栏?又怕被老鸨诓了,白白多付一笔梳拢之资,故而来请教防范之道。

  摊主婆娘遂凑上前去,带着神秘之色,轻声道:“这是媒娘子、稳婆和勾栏妈妈们都晓得的,活鸡莫要抹脖子放血,直接掏出活心来,那心包膜又牢又韧,里头一汪鸡血留得妥妥的。若还不放心,就放进另一囊新鲜鸡血中浸着,揣在人怀里捂着,起码能保好几个时辰。待用的时候,将鸡心捞出来拭干净包膜,交由姑娘姑娘放入……呃”

  这婆娘脸皮再老,说到此处亦不知怎地继续。她男人在边上拔着鸡毛,早已发了气恼,终于咕哝着斥道:“没羞没臊的,当街说这个!”

  婆娘本见着邵清是个斯俊逸的年轻后生,乐得有问必答、与他攀谈几句,但一涉及那贩夫走卒都羞于直陈的细节时,她也有些懊悔自己言语不端。

  她正下不来台,自己的汉子一句话呛过来,倒给了她反将一军的灵感。

  “你还晓得说我?方才那妇人将皮囊往她怀里塞时,你是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对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到她身上去。”

  摊主一面将拔了毛的鸡用麻绳扎了鸡脚,一面啐向自家婆娘:“你胡说个甚么!”

  婆娘一直身旁卖鹌鹑的老汉,冷笑:“我哪里胡说了,方才她扭搭扭搭地过来,还隔着老远,你就和老胡议论,道是隔壁丽园坊新搬来的漂亮妇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邵清眼见着柳氏的身影消失在坊口,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追去,恰听到卖鸡的婆娘这句话,即刻将急切的心情又掩了下去,接过摊主的鸡,对捧着新五代史的贺咏示意:“贤弟,走吧。”

  行出数十步后,二人几乎同时道:“她怎地回到开封了。”

  贺咏面色一滞,邵清却未迟疑,果断道:“你提了我的药箱回驿站去,一则胡药下头可藏书,二则,我能轻装办事。柳氏不认得我,今日我便去探一探,她到底在做何营生。”

  言罢又将鸡塞给他,补充道:“驿丞若问起,便说我遇到太医院的人,他们定要拉我吃酒、为我接风。你把鸡送与驿丞,想来他也好说话些。”

  贺咏只觉得眼前此人,举手投足、盘划事项,极能随机应变又细致考究,不露声色中便能达到目的,自然十分信任他的能力。

  当下再不多言,顾自往都亭驿方向匆匆而去。

第275章 救你出魔窟(下)

  小半个时辰后,丽园坊,茶肆。

  独自守店的年轻茶博士,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墙角的客人。

  今天这样的日子,此刻这个时辰,踽踽而来、默默饮茶,不急着赶回家吃腊八饭,像是没有家室的情形。

  人倒长得挺体面的,袍衫虽有补丁,也还清爽。言语彬彬有礼,坐下后就拿起架上的茶经来看,唔,读书人的文雅派头挺足。

  茶博士暗暗品评一番,又感慨道,你也孤寒,我也孤寒,这佳节里相遇,能给客官你煎一碗好茶,也是缘分。

  他诚心诚意这般想,看向客人的目光不免又添了几分温善之意。

  邵清徐徐地啜几口茶,赞句汤妙味醇,向茶博士谢一回。

  又道:“贵店选址真好,离御街不太远,却闹中取静,书坊、茶肆皆有,食摊、商铺不缺,不知民宅的赁钱须几何?”

  茶博士殷殷地过来闲聊:“街口那些门前宽敞、可做买卖的,赁钱自然高些。巷子深处的,价钱低不少,数日前牙人给赁出去一个小院子,听闻每月不上十贯。”

  “哦。”

  邵清起身,作了兴致乍起之意,踱到茶肆的窗棂边,往茶博士所说的方向打望。

  茶博士亦近前指点:“就是那竹篱花畦绕着的一家,蛮雅致哩。”

  忽听巷口蹄音哒哒,邵清闻声扭头,遥遥辨出赶车之人时,震惊不已,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拿茶盏遮住了半边脸。 ……

  戌时中,一弯星月上到中天。

  张阿四驾着骡车,今日第二次穿过腊八节热闹的街市,进到丽园坊。

  有自己在禁军一同做过好几趟脏活的好兄弟帮忙,有汝舟这个不明就里的小娃娃出面,张阿四先头那一趟拉人,十分顺利。姚欢和汝舟被拉到丽园坊柳氏新租的宅中时,姐弟俩都还晕着呢。

  而这第二回 ,车中的人,定是也晕着吧——不是被药晕的,而是乐晕的。

  想到自己方才去襄园接曾纬时、对方那冰霜之色,阿四不免心中冷笑:曾大官人哪,既然此前柳氏将你说服了,你今日又毫不犹豫地上了我的车,还如此惺惺作态,装的什么蒜。

  “曾官人,到了。”

  阿四在夜色里,尽量将车停得紧靠宅门,然后像所有忠实的、摇着尾巴给主人叼来猎物的狗一样,带着讨好之色,向主人示意。

  曾纬没有立即下车。

  “阿四,我虽未带小厮出来,但襄园的仆婢,每个人都晓得,今日我是跟着你张阿四出的门。”

  张阿四再次想笑。如此义正辞严的口吻,知道的,你是来一度春宵,不知道的,以为你马上要“文死谏、武死战”了呢。

  真是有意思,伪君子果然推己及人,害怕真小人。

  曾纬这句话,将张阿四面对这位上流阶层的官宦公子时,那种从皮囊到骨子里的卑微低贱感,忽如被拂尘扫灰似的,掸个一干二净。

  “官人放心,这宅子里,此刻只有姚娘子姐弟,和他们的母亲。小的一心一意要为官人当好差遣,自是盼着官人与姚娘子终成眷属,也愿柳娘子孤儿寡母的有个好依靠。如此佳话,唯有官人来成就。小的和柳娘子,难道还会在门里头,埋伏妖魔鬼怪不成?”

  正言语间,院门伴着轻微的合页响,“吱呀”一声开了。

  柳氏的脸探了出来:“就听得蹄音呢,快进屋罢。”

  曾纬深吸一口气,终是下了车,疾步闪进门内。

  短暂的瞬间,他有股错觉,恍然置身于青江坊沈馥之的小院,甚至天井中的鱼池,都砌得那么像。

  忽地,他瞥到墙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再细瞧,不免吃惊。

  “你,绑着他作甚?”

  曾纬指着瑟缩在门槛处的姚汝舟,问柳氏。

  柳氏轻描淡写:“娃娃方才见我对他姐姐手劲大了些。他不晓事,哪知我这当娘的,是为他姐姐好,我怕他开了门跑出去,所以先捆一回。”

  曾纬道:“那你将他口中的帕子取了,莫噎着他。”

  柳氏哄道:“曾公子,俗话讲,七岁八岁狗都嫌,他若哇哇叫唤起来,不但扰了你们的兴致,招来街坊打探,可怎生是好?公子放心,你瞧他哭哭唧唧的,出气儿顺溜着呐。我是他亲娘,难道还害了他?”

  曾纬不再多言。

  昏暗中,他能感到,小汝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想起这对姐弟曾经笑靥灿烂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

  曾纬步履一滞,驻足于正厅门口。

  馒头都吃到豆沙边了,柳氏岂会任眼前这个既可以说是金主、也可以说是猎物的男子萌生退意。

  但这妇人实在算得读心高手,她并不像风月场所里真实的鸨母那般急切地促成好事,她只也佯作体恤地,跟着曾纬的节奏,暂停下来。

  “官人,四公子,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她吧。”

  柳氏轻柔道,口吻渗透着“请君惜取良辰”的衷心祝福似的。

  见曾纬将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愣愣地往着屋内隐约的榴红烛光,柳氏又补充道:“这丫头的脾气乖张倔强,实则怪不得她,乃因亲娘走得太早了,有些喜怒无常。公子既与她已两情相悦,只一时闹了别扭,公子便好好疼她,哄她几句,她岂会真的不愿?”

  柳氏的最后一句还未落地听个回响儿,曾纬已重新举步,径直往那片榴红色走去。

  曾纬听到正厅的木门在身后,十分干脆地“咿呀”一声掩了。

  他绕过小户人家那些乏善可陈的简单家什,往内屋走去。

  柳氏后头那几句话,他浑没听进半句。

  他仍决定进屋,与任何旁人的推波助澜的煽动无关。

  他想明白了,他要在今晚解决一个问题,要一个胜利的结果。

  到了此刻,里头那女子带给他的,已经不仅仅是情意灰飞烟灭的不甘,而更是频频失败的打击。

  他在当今官家这样的九五至尊,以及父亲曾布这样的宦场宿将面前,都没有真正地失败过!

  他从赵煦手里第一次要功名差遣,就成了。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利益忤逆父亲,也成了。

  他曾纬二十来年的人生路上,还从没遇到过“求而不得”四个字。

  曾纬跨入寝屋。

  他看清了榻上的人,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