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6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第122章 八宝粥赈灾(四)

  国子监郑监丞,看看面前案几上的小金锭,又看看蔡荧文和曾纬身边的那小娘子。

  郑监丞这年纪,总还望着在仕途上能飞升飞升,哪里就甘愿以七品小京官致仕了。

  奈何官家亲政后,礼部大换血,此前很受宣仁太后青睐的苏轼苏学士,如今在惠州啃荔枝呢。

  所幸太学的学正蔡荧文,据说是蔡京安排的人,却出奇地好相与。蔡学正这三年来,对祭酒和他郑监丞,始终没有任何倨傲拿乔的举止,整日不过就是盯着三舍里那些太学生的品行课业,且凡事都会来请示他这个上司,若说装吧,也装不了这么久。

  蔡京的人,就等于是章相公的人,看起来章相公他们,对国子监的旧班底,暂时不会太为难。

  今日,蔡荧文也是来请示的。

  说是他外甥女,东水门做饭食行的小娘子,要买下太学的存粮,给灾民施粥。

  本朝国子监的学官设置,分为职事官和教学官。教学官是博士或直讲,具体为学子们授课,而国子监祭酒、监丞统领国子学和太学,太学里又有学正这样的职事官负责日常训导等事务。

  但太学的廪膳费用收支,均由监丞管理。

  故而,就算太学的米粮食物泡了水,放不得几日,蔡荧文若要处置,自然仍要来请郑监丞给个示下。

  郑监丞面上和和气气,心里迅速地盘算着,这事儿能不能做。

  他看向曾纬。

  蔡荧文、曾纬、姚欢三人来找郑监丞的时候,心照不宣地不披露姚欢和曾府那什么义女不义女的关系,“四叔”这个称呼,更是不会出现。

  曾纬明白,郑监丞这样的官场老油子,并非只将他曾四郎当作国子学一名普通监生,何况,自己今日清清楚楚说过,与蔡荧文有几分交情。

  曾纬于是冲郑监丞拱拱手,口吻谦逊、意思却肯定地道:“太学的存粮,没吃到太学生们肚里之前,都是朝廷的。晚辈此前,听家父说起往昔黄河发水后,枢密院下的吏房,亦招募民众去修复堤坝。晚辈想来,既然朝廷出钱雇百姓可行,百姓反过来出钱问朝廷买些浸过水、立时要腐坏的存粮,不为囤积居奇、只为施粥给灾民,于情于理于法度,晚辈想不出有何不妥。”

  郑监丞思忖片刻,又向姚欢道:“姚娘子的意思,是按照市价来买太学的积粮?”

  姚欢欠身道:“正是,民妇不太懂官家的规矩,只是看到好不容易从洪水里捞出来的米粮,若烹煮不及便烂了,甚觉心痛。避水时虽情急,这两个金锭倒是随身带着,民妇既然命在,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倒不如派些急用。况且,多救些百姓,将来他们来照应民妇的饭铺买卖,民妇也是一样有利可图。”

  郑监丞暗暗嘀咕,都说商人奸诈,这小娘子人却还算实在。

  只是,他做官既久,凡事难免瞻前顾后,将“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奉为要义,斟酌道:“那要是,过得几日,拿着金锭子也买不到粮食了,太学的学子吃什么呢?吃烂谷子,总比没得吃好吧?”

  姚欢听到此处,心想我靠,果然官僚主义的明哲保身,千百年来都一样啊!

  她想起穿越来之前的那场震动现代社会的病毒疫情里,多少地方,明明是有粮肉蔬菜调配或捐赠过去的,但是因为各层级总有做事没有担当、亦没有章法的某些人,食物烂在半路和仓里的,亦不少见。

  她还在腹诽,曾纬却又道:“监丞所言甚是。不如这样,金锭子先入帐,太学的泡水粮米和果子,先做了粥施出去,晚辈给监丞写个契,若十日后买不到粮米,晚辈自会从府里匀些粮米出来,如何?”

  海棠书屋 啊?

  郑监丞不免惊讶。

  “这,这怎使得。”

  曾纬笑道:“如何使不得,如此大灾,官家不日自会听到城中各处奏报。官家知晓国子学和太学有如此明智之举,若下诏褒奖,晚辈作为国子学的监生,自也倍感荣光。姚娘子家饭铺的名声嘛,也能响些,她舍财取义,原也该得这些名声。监丞觉得,可对?”

  有道理,有道理!

  到底是枢相家的郎君,说起话来,那份功利心也能装点得听不出有何不体面之处。

  但老郑我听明白了。名声,名声这个东西,在我大宋,还是很有用滴。

  这几年,他常听国子监祭酒说起,当今这小官家,最不喜凡事因循守旧、繁文缛节成不了事。放眼开封城,除了禁军聚居区和寺院道观,能像国子监下的太学这样储备着个把月余粮的衙门,能有几个?

  说不定,这回,是个好机会,让眼前这位枢相的宝贝公子运作运作,让自己这郑监丞的名字,也能传到官家耳朵里?

  郑监丞计较既定,倒也说干就干:“好,老夫准了,这就遣人将账房叫来,蔡学正你领着姚娘子去入个帐,再将领走的膳物列张单子,以备朝廷核查。哦对了,姚娘子,施粥可是个费力的大活儿,国子学和太学,都派几个仆役去,监生和太学生,也去几个,不好教姚娘子出了钱出了力,人还累垮了。”

  这老狐狸话里的意思,蔡、曾、姚三人也省得。

  冠名权,国子监太学的冠名权很重要。

  历朝历代,三大仁义:大赦,减租,施粥。

  仁义的名气,必须蹭到位,不然政绩怎么算?

  出得国子学,蔡荧文摆摆手,道句“我先回太学”知趣地大踏步往前赶去。

  京城好姨父无疑了。

  虽然横街上仍泥水横流、残瓦遍地,曾纬仍分外珍惜这短短的、可以独自与身旁女子相处的半里路。

  “多谢四四郎。”

  “欢儿,你终于肯唤我四郎了?”

  姚欢语噎。

  斜阳晚照里,曾纬再无踟蹰地盯着这女子的侧脸。

  真想这就将她牵上曾府的马车,带回家去呵!

  罢了罢了,先让她去东水门施几日粥。

  “欢儿,你真聪明。”

  “嗯?什么?”

  “义商的名声,比节妇的名声,更好。”

  姚欢转过脸,看着曾纬教落日的余晖映得晶芒四射的双眸。

  “我其实,不在乎什么义商的名头,只是想到一句话,一斗米,活十口。”

  “我省得,”曾纬道,“你心善。但我的思谋,亦不瞒你。你我既已有情,我须想着如何迎你入门。协力施粥时,国子学监生敬慕商肆小娘子有家国大义,倾心求之,这是否可算得一番佳话?”

  姚欢看着他,在品咂他话里的意思。

  “唔,当然,也是要一步步来。欢儿,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忘了,你本是个守节的小娘子。且将新名换旧誉,不好么?”

  曾纬说完,见姚欢仍是望着他,看不出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不免越发笑得柔情蜜意:“先不说这些,统共半里路,我稀罕得不行。你再唤我几声四郎听听,好不?”

第123章 灾后又见

  她来开封这多年,吕刚第一次看到邵清起病这么急、这么重。

  那日,他二人将竹排子从东水门划到丽景门,来来回回,依然没有寻到沈馥之和姚娘子姐弟。吕刚撑着篙子,回头见邵清蹲在筏子上,摁着那装满黑虾的脚盆上的竹匾,眼神越来越木讷。

  吕刚这个辽国汉吏的子弟,少年时便与这萧世子一道练习骑射,后来又在开封潜伏数年,对世子早已看得比同胞兄长还亲。

  他正心痛间,邵清终于开口道:“这么找,也不是办法,先回抚顺坊吧,叶柔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他二人回到同样被水淹得不成样子的抚顺坊里时,叶柔不在,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倒是在隐蔽处等他们。

  “世子,天神保佑,你安然无恙。”

  那胡人开腔,一口契丹语。

  邵清虽没精打采,仍低声喝他:“换了汉话,不要叫我世子。”

  那胡人忙道:“是,契里愚钝!先生,此处哪里还能住人,属下来请先生去北边大宅中,好好将养几日。”

  大辽耶律氏家的世子在开封城做暗活儿,他阿父萧林牙岂会不留援应。城北西域胡商聚居之所,便有已成为辽人的豪贾,为邵清这些年布局办事,提供资财,也是看顾世子的安危。

  这叫作“契里”的胡人,便是其中一个当差办事的。

  “那就等叶柔回来,一同去。”

  邵清道。

  但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晕了过去。

  第二日,吕刚来到胡商大院时,香料商人图玛特,以及服侍邵清左右的契里告诉吕刚,邵清烧了一夜,一吃东西便吐,连粥水都进不得,莫不是染了疫水?

  “莫说晦气话,水才发了一两日,何来疫水之说?世子就是太累了,又着了凉。”

  吕刚声音不小,将昏睡中的邵清惊醒了。

  “叶柔呢?”

  他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吕刚看了看图马特和契里,这两个胡人心领神会地走出房去。不管他们对外、在开封城如何财大气粗,辽人始终是他们的主人,主人不愿意他们在场听去一些话,他们绝不能没有眼色。

  吕刚去掩了门,回到邵清面前道:“先生莫急,叶柔无恙,还与那杨禹在一起。”

  邵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倘使叶刺史这宝贝女儿在开封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跟人家交待。

  但他又疑惑道:“她怎地不回来?她被发现”

  吕刚摆摆手:“并未露馅,她是陪着那杨禹。杨家,出了大事。他的妇人,叫水冲走了,两个娃儿躲上了屋顶,倒是,活着。”

  邵清张开因高烧而失了水分的干瘪双唇,愣怔良久,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他的神志,他的思维,他的判断力,都在运转。

  人在天灾面前,是多么渺小。

  即使这煌煌赫赫的北宋都城,大洪水来临之际,失踪与死亡,也是那么触手可及。

  邵清痛苦地意识到两件事。

  一是,倘使他们没有设计要寻找、描摹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图,杨禹那夜就不会被叶柔诓骗留在弓弩院,那说不定,大水来临之际,他的妻子,应是可以得到强壮的丈夫的营救、不至丧命的!

  如此论来,他邵清,在开封,还是杀了宋人。

  第二件,当然是关于姚欢。她和她的姨母、弟弟,如今到底在何处,是不是已经

  对了,姨母,姨父!姚欢说过,她有个姨父,在太学供职。

  “吕刚,劳烦你,去蔡河南边的太学。姚娘子有个姨父是里头的学正,说不定他有姚娘子她们的消息。”

  吕刚道:“先生吩咐的,吕刚定会全力去办,但属下还是先给先生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邵清喘着虚气,急道:“我自己就是郎中,不懂抓药么?你担心什么,我睡了一天一夜不过是恢复气力,现在就起来,写了方子让契里他们去抓药来熬。你放心,我死不了,你快去城南。我也是急糊涂了,怎地没想起她家的姨父。”

  邵清似乎在暗夜里找到了路途的方向,希望之火又在心底燃了上来,觉得整个人顿时因为有了盼头,而凭空长出三分精神、五分气力。

  吕刚见世子忽地就坐了起来,也是暗叹,乖乖,世子真和他阿爷一样,是个情种。

  他不再赘言,转身就要出屋,却听邵清又在身后追问:“姚娘子养的那些虾呢?”

  吕刚哭笑不得,安抚道:“都在都在,契里喂着呢。到底是经商的胡人,我还不曾数过,那契里倒是主动与我清点了,统共三十八只,其中不少还是抱籽的。“

  五六日后,大病初愈的邵清,来到东水门。

  药没有白白煎熬,谁说医者不自医,他病得再昏昏沉沉,药方子还是开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