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67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后头几日,父亲和大哥,未在府中。

  曾纬准备去请安时,问问自己的母亲,魏夫人。

  到得母亲院里,却见魏夫人身边,还坐着大嫂王氏,以及大哥的妾——芸娘。

  “母亲,父亲呢?”

  “相爷不在家,在西府(指枢密院)”

  “哦……”

  曾纬见母亲低头饮茶,试图观察母亲的神色。

  一旁的大嫂王氏已接着话头道:“四弟,相爷见你平安归家,便放了心。这开封城怕是国朝肇建以来,头一次被这么大的洪水淹了个透,多少庐舍屋棚都倾塌了,水退之后必有大疫大乱,不调派禁军出动,靠着东府下头那些文官儿,还开封府那些四体不勤的老爷们,城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所以相爷前日一早,就带着大郎去枢密院了。依着大郎交待我的,十天半月不回来,亦是寻常。”

  王氏这番连珠炮似的唧唧歪歪,令曾纬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大嫂好歹也是来自王安石家族的往昔闺秀,在他年少时,甚至还能给他这个小叔子讲讲诗书经义的,然而多年的婚姻折磨,已令这个妇人心性大变。

  她对庶子曾恪所做的一切,真以为没人晓得?盯上恪儿养伶男、给公婆出主意弄死那小郎,直至使用见手青去害恪儿、不惜殃及无辜的姚欢。

  惊愕,厌恶,喟叹,哀其不幸又怒其阴毒,这些情绪,曾纬出于种种原因忍下,只拿一张看不出笔迹的纸片警告了大嫂。

  而大嫂,一个女子的心,没了温情的滋养,果然因怨毒而变得强硬。她竟然,每日里,仍能像个没事人一般,无非看起来对丈夫的妾氏那房,有所收敛。

  必然地,曾纬如今在府里,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位长嫂。

  她的言谈,亦越来越显得造作,啰里啰唆一大通,在魏夫人面前显得比男子还懂外事,在芸娘面前自然是宣誓自己才是丈夫交流要务的对象。

  愚蠢,鄙俗。

  母亲魏夫人静静地听完,开腔道:

  “大娘子,此处虽是家中内院,天子脚下会不会乱成一锅粥的话,就能出口了?我曾府家主是枢密院首宰,你的郎君好歹也是吃着朝廷俸禄的,方才的话,我们娘儿几个,都只当没听见。”

  魏夫人盯着长媳,将上头几句话说了,也不待王氏回应,就放了茶盏,又转向儿子曾纬,慈意盈盈地道:“四郎,我正给你大嫂和芸娘分派活计呢。府中粮库,叫下人们守得好,未受大损,里头至少可以舍出百来石粮米。芸娘昨日已去王驸马府上,问了如今给他当家的李夫人,说是驸马府亦可舍出百石来。只吾两家,令仆婢们忙上一阵,明日即可在汴河施粥了。”

  “甚好!甚好!”

  曾纬情绪敞亮起来。

  他抓着姚欢姐弟在城东大榆树上避了区区半日,已因视野甚高,看到白日里上清宫附近的惨状,可以想见接下来的寒秋时节,寻常布衣的日子会多艰难。

  “母亲,儿子也一同帮忙?”

  魏夫人却柔声道:“傻孩子,你的气力,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带上三四个府里头手脚壮实的小厮,拉十石粮米到国子学去。倘使学里头的粮米教洪水泡了,吾家的先给监丞救急。”

  曾纬恍然大悟。

  魏夫人又道:“对了,大娘子,你与大郎,从前去过那沈二嫂的家宅,可是在东水门附近?”

  王氏道:“正是,怕是教水淹得最厉害咧。”

  魏夫人冷笑:“好歹是你和大郎房里收的义女,你便只这句话?”

  王氏幡然醒悟,眼锋扫到一旁芸娘那个贱人藏也藏不住的看热闹的揶揄神色,一股怒火腾腾而起,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母亲所言甚是,儿这就派荣嫲嫲坐车去东边瞧瞧。”

  曾纬屏息聆听,掂量着母亲与大嫂的话中之意,似乎是不晓得自己洪水之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不晓得,大哥曾缇的筏子,渡了蔡荧文和沈馥之、姚欢姐弟,回了太学。

  却听魏夫人道:“荣嫲嫲上次得罪了沈姨母,她莫去了。四郎,你左右是要出门的,带上晴荷去东水门寻寻她们。晴荷在,总是方便些。倘使姨母一家没个好住处,务必直接请来府里头。”

  曾纬胸中一阵喜意。

  竟能接她们来府里?

  住几天,也是住。

  许多事,那些乍听之下会教人觉得别扭甚至荒诞的打算,不就是,经了点点滴滴的积累,变得水到渠成嘛。

  他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与沈姚二人开口了。

  曾纬对座的大嫂王氏,听着婆母魏夫人的言语间,从方才到此刻,句句都不太给自己好体面。她心里头的不痛快,又增了三四分。

  王氏瞥了芸娘一眼,很想说一句“只要她们肯来,若来了,芸娘你也得有心避一避”到底轻轻掐着自己的虎口,忍下了。

  芸娘倒反应快,前倾了身子,语气柔婉、语意却坦诚道:“四郎务必将她们青来,那日风波,我正在寺中礼佛,回来听说,十分惊诧,又歉疚万分。我这当娘的,素来以为恪儿于情事上糊涂,他却绝不会是个歹毒的孩子。只是那日众目睽睽,恪儿做了,就是做了。此番若那沈家姨母与姚娘子能来府中小住,我自是要当面向她们赔罪的。”

第121章 八宝粥赈灾(三)

  开封外城,御街与横街的交界处,国子学的场院内。

  国子监的郑监丞,看到曾四郎押进来三骡车的米粮,心花怒放。

  大灾来临的时候,郑监丞对国子学的担心确实甚于太学。都是自己所管,国子学死个人,和太学死个人,大相径庭。

  国子学里乃京官子弟,家中的宝贝疙瘩,各位少爷原是在开封有家宅的,往日里很少留宿于学中。但偏偏,这一阵刚放了府试榜,贵公子里头,考得好的,意气风发地四处请客作乐,国子学旁的上等酒肆多得是,他们喝得晚了自然回学中就寝。考得不好的,更不乐意回家看阿爷那张丧气面孔,便也宿在学中。结果正赶上重阳节的秋汛洪灾。

  郑监丞第二日黄昏,从自家房顶上下来,涉着积水来到国子学察看。

  那舍监说话大喘气。

  先说没死人,又说丢了一个,再说丢的那个竟是曾枢相的幼子,最后才说,出去救亲戚的曾四郎,听闻被他哥带着禁军找到了,嗯,找到的时候,在树上,没在水里,大善,大善。

  郑监丞被他弄得一惊一乍,简直想踹他一脚。

  但总算各位上官的公子们都全须全尾的,也算老天照应他郑监丞的仕途,否则,国子监祭酒还不得拉他垫背。

  今日,看到曾纬,不但人精神抖擞,还带着府上的米粮过来,郑监丞心里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四郎果然是盛朝士子的典范,你瞅瞅,旁人都窝回府中去了,四郎倒过来学里。”

  “郑监丞,国朝平日里耗费财帛米粮养士,天灾之下,士岂可袖手旁观?”

  “四郎说的是,曾枢相府上真是风清气正。唉,国子学的粮麦,都不知被冲去了何处,多谢枢相这些米粮。学里账上倒是银钱不缺,但听闻东水门外的粮仓都泡了水,京畿的常平仓还不知道情形如何。这些时日,便是拿着银钱,也难弄到米粮。老夫呐,正要去太学借米呢。”

  “去太学借米?”

  “太学的蔡学正,说来算得老夫所管的学官,倒是治院甚严,米粮虽浸了水,但未被冲走。”

  “哦,如此。郑监丞辛劳太甚,不妨歇歇,学生与蔡学正,有几分交情,在太学亦有几个相熟的同年,现下正好去太学瞧瞧。这是家母的掌院养娘,晴荷,她自会指令家仆们帮着监丞清点、储运米粮。”

  一旁的晴荷,来时的车中,已听曾纬说了原委,此时自是明白四郎去太学的心思,忙上前向郑监丞施礼,殷殷道:“我家这些小厮都是极精干的,监丞学中若还有什么清淤除障的力气活儿,尽管吩咐我们。”

  ……

  太学与国子学,只隔着半里地。

  曾纬踏进太学的院子里时,两眼放光。

  场院当中,站在一口露天锅灶前的窈窕女子,可不就是他的欢儿!

  只是,她周围都是人,她弟弟,她姨父姨母,还有老老少少的三四个男子。

  经了洪灾一夜,蔡荧文俨然已将曾纬引作情场同袍、隔辈知己,见这和自己画风类似的情痴突然出现,蔡荧文却是不觉得意外。

  他主动迎了曾纬过来。

  “蔡学正,我刚去过国子学,郑学监脱不得身,嘱我替他过来看看,若学正有所需,只管讲与我听。”

  蔡荧文嘴角略噙,一语双关道:“是该来看看。”

  又向周遭陈皓、陈东兄弟等人引见了这曾家四郎,国子学监生。

  众人寒暄之际,沈馥之不动声色地睃了一眼自家外甥女,见姚欢闷着头搅动锅里的木勺,一声不吭。

  她再去瞄曾纬,这儿郎的目光,呵呵,也是与往日很不同了,光明正大地投向外甥女,蓦地发现自己这长辈姨母瞧着时,也不过大大方方地微笑致意。

  沈馥之心里喝一声彩:好,我沈二就喜欢这样坦荡干脆的性子。

  她向来见不得堂堂男子却蝇营狗苟的做派。再者,她自认是这世间,与姚欢最亲近的血亲长辈了,曾四郎的心思不避讳她,她自然觉得颇合心意。

  沈馥之于是以一位年长妇人的符合分寸的热络,招呼曾纬道:“四郎,可要喝一碗热粥?”

  “好,肚中正饿。”

  曾纬一脸温和笑意,踱到姚欢身边:“尝尝姚娘子的手艺。”

  定睛一看,又好奇道:“这粥里,东西还不少。”

  极短的过场,姚欢听沈馥之不搭话,已知姨母将话语权给了她。脱险当夜,姨母就与她问了些体己话儿,姚欢终于老实交了心,姨母先惊后喜的态度,又给了她一份迎接变化的勇气。

  此刻,众目睽睽,围了一圈吃瓜的。

  哦不,吃粥的。

  她一时也不得与他清净地相对,说说吃食倒是化解尴尬局促的好法子。

  “曾公子,粥里加了些红枣桂圆之类的干果子,热粥暖肚,却不太顶饿,甜果子更能饱腹些。”

  说罢,盛起一碗,递与曾纬,接着又为其余每人皆添了一碗。

  节气已过霜降,申时的日头在云边徘徊,播不下几分热气儿。

  众人正是面庞和双手都被秋风吹得冰凉之际,捧着这生滚甜粥,一口口喝下,脸也不僵了,手也不冷了,肚子里教暖意烘得一阵又一阵,当真通体舒泰。

  曾纬对姚欢柔声道:“这粥,倒教我想起腊月八日这天,相蓝(即相国寺)送给入寺信众与游人喝的腊八粥,不过,腊八粥是加了胡桃与蕈子的咸粥,比不得你这果子粥香甜醇美。”

  哈,原来腊八粥原本是咸的?

  姚欢前一世生活在包邮区,那个现代世界虽也保留了传统的习俗,无论是公司里供应的腊八粥,还是同事们议论起家中的腊八粥,都是甜口的。

  豆腐脑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汤团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腊八粥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这种争论真没有意义。

  打心底热爱美食的人,从不为食物的做法设限。即使因个人口味有所偏好,也绝不会鄙夷别人的饮食习惯。

  这边厢,曾纬的话余音仍在,姚汝舟已稚声稚气地接上:“四叔说得对,俺也觉着,阿姊做的这甜粥,才美味。”

  姚汝舟那夜得曾纬一把拎起,死里逃生,大榆树上又几乎被他揽在怀中,只觉得自亲爹死后,自己头一次得了来自成年男性的护佑,对这神仙叔叔不知怎生亲近才好。

  曾纬摸摸他的头,心里却哭笑不得,你到底是个小屁娃,你阿姊都改口叫我曾公子了,她姨母也改成“四郎”了,你还巴不得众人不清楚那劳什子的辈分。

  曾纬喝光了粥,才意识到有点奇怪,方才进来,明明见到太学有炊烟冒出,灶堂能用啊,他们几个在露天煮粥作甚?

  “蔡学正,为何在此处搭灶?”

  蔡荧文坦言:“欢儿和几个学子,想去外头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