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你初中毕业之后我托人找关系,让你进了大队部工作,虽然记分员一个月只得十六块钱工资,但你在家吃穿不愁,结婚后这钱你只交给我五块……”
杨桃庄听到这里,顿时感觉脸有些发烫,她抢着说话:“妈,良华成家了,家里总得有些开销,给大妹买衣买鞋买零嘴,也不好总找您要钱吧?”
徐云英摆了摆手:“我的心里有一本帐,平日我不算,今天要分家了,自然是要算一算的。”
这话一说,陆良华的心一抖。算帐,算什么帐?
徐云英语调不高,却带着一股凌厉之势:“良华结婚时,杨家要的两百块彩礼是良华找桂枝借的,这个钱至今没有还。你每个月自留十一块,五年算下来,再怎么霍霍,也得有三百块。”
陆良华心虚,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杨桃庄。桃庄立马跳起来反驳:“妈你不知道哇,我生了大妹之后,为了生儿子看病、吃药花了好多钱,现在手头哪里有三百块?如果有这钱,良华不早就把新屋盖了吗?”
她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哪有给儿子结婚的钱,要儿子还的道理?这不都是爹妈的事嘛。”
徐云英看都没看杨桃庄,只拿眼看着陆良华。
“我们一桩一桩来理吧。先谈屋子,老屋在我和你爸走之前,不许拆不许分,你们谁要分出去,就自己盖新屋。眼下我把灶房和挨着灶房的里屋借给你们住,将来盖新屋之后把这两间屋还回来。”
陆良华想到的确是自己提出的分家,颓然坐回椅中,没有再说话。
“第二桩,结婚时桂枝给的两百块钱,你说的是借,可是六年了依然没有还。这个帐,你得认!咱不能做借钱不还的丑事。今天我做主,你拿一百块钱出来还给桂枝,另外一百块归我来还。”
杨桃庄没想到分家竟然分出鬼来了!原本以为婆婆生病分家可以甩锅不出钱,哪料到这个时候扯出当年的两百块彩礼钱这笔帐来。
她当时就跳了起来:“彩礼钱,是你们陆家给我娘家的钱,凭啥让良华来还?”
徐云英再没给她留半点面子,冷笑一声道:“莫以为我不晓得,你娘家要彩礼就是你出的主意。你娘家留一百,给你带回来一百当私房,我没说错吧?你既然有脸借钱六年不还,莫非还想分家时我来认这笔帐?”
杨桃庄被她戳中心思,咬着牙说:“我没钱还!这个家,不分了。”
徐云英点头:“不分也行,那你们出手术治疗的钱。”
杨桃庄尖叫起来:“大姐不是说手术的钱她来出吗?怎么又变成我们出钱了!”
徐云英半点都不退让:“农村都是儿子当家,哪有女儿出钱的道理?你们有钱不出,那是大不孝,我告到大队部去!让大家都来看看,陆良华不肯给生他、养他的母亲治病!”
面对如此强势的婆婆,杨桃庄气得浑身直哆嗦,她扯着陆良华的胳膊哭闹起来:“我的个天神呐……我怎么这么命苦,嫁进这么个不要脸皮、动不动就告状的家啊。”
陆良华被她拉扯得左右摇晃,想到自己在大队部好歹也算个干部,怎么能让人背后骂自己不孝顺?何况,母亲得了癌症,自己却喊着要分家,若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
他颓然坐倒,双手掩面,声音从手掌之中发出,显得有点沉闷:“妈,你说了算。”
徐云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没有往日的心疼、心软。
“第三桩,这次分家之后,你们将来盖屋、过日子我不会再给一分钱,但每年得交三十块钱做父母的养老钱。”
杨桃庄欲哭无泪。她手里是攒了三百多块钱没错,可是还一百还剩下两百多块,盖两间屋之后哪里还能剩下钱?
只是……生病就是无底洞,不趁现在分家,未必等到家里败个精光再分?她狠狠地揪了一把陆良华,咬着牙恨恨地说:“分就分!”
徐云英看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提高了声音:“我这次生的病,是大病,是癌症。桂枝说手术的钱她出,这是她有良心、有孝心,咱也不能做没良心的事。我如果在医院出了事,你们谁也不许怪桂枝,是我同意手术的,我来担这个责任。”
陆星华缓缓站起身,挺拔的身姿让这间简陋里的堂屋里有了悠远庙堂之感。
“既然大哥另起炉灶,那在妈康复之前,我来当这个家吧。”星华气定神闲,“大姐出钱,我们出力,所有的责任大家一起来扛。需要签字的,我来签。”
看着突然长大的陆星华,徐云英的眼角有些湿润,她点了点头:“好。”
一家人说定了分家的章程,请来村中老人做见证,星华执笔拟了分家契约,签字按过指印之后在村里备案,陆家正式分家了。
拿着陆良华还回来的一百块钱,陆桂枝感觉像做梦一样。原本没指望过能够拿回借出去的钱,竟然还回来了?
徐云英拍了拍她的手:“桂枝啊,以前是妈糊涂,总想大家庭一团和气,良华刁钻、你又老实,只好委屈了你。你放心,这次妈看清楚了,再不会寒你的心。这次看病的钱、欠你的一百块钱,等将来妈有钱了一定还你。”
陆桂枝慌忙道:“不不不,这是我愿意出的,不用还不用还。”
徐云英摇摇头:“这是你的孝心,妈心里有数。但是,你有自己的小家,哪能总让你贴补?”
陆蕊没有想到这一次自己父母临危分家,奶奶竟然难得强势了一回,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偏离前世的轨道太远。
前世没有分家,直到徐云英去世自家才另起新屋。
前世没有还钱,陆桂枝借的这两百块一直没有还。
变化这么大,陆蕊有些惶然,眼泪汪汪地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徐云英抚了抚她的头,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大孙女眉眼间聪明劲十足,只是或多或少受了桃庄的影响,有些小心思。她轻声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大妹,你是个聪明孩子,将来会懂这句话的。”
陆蕊眨巴着大眼睛,点头乖巧回应:“嗯,奶奶我记住了。”
前世徐云英没有手术活到五十六岁,这一世盛子越坚持要改命,那就走着瞧吧——
且看是你盛子越拖着这一大家子在泥地里艰难行走快,还是我陆蕊带着一家四口轻装简行快马扬鞭跑得快!
第22章 分家3
1977年1月底, 徐云英正式在湘岳县人民医院住院。
在卫校读了一年书的陆桂叶陪床看护,星华跑前跑后安排各项事务,成华开始在老屋东头新砌的灶房做饭、照顾父亲和幼弟建华。少了桃庄这根搅屎棍, 陆家所有人劲往一处使,前所未有地团结让陆桂枝十分欣慰。
聂小菊羡慕无比:“桂枝你这三弟俊气有担当,二妹柔美体贴, 有福气啊。”陆桂枝听了连连点头:“有他们帮忙, 我就轻松多了。”
聂小菊揽着她的肩:“放心吧, 徐姨肯定不会有事。发现得早,尽早手术永绝后患, 后期调养好, 再活二、三十年绝对没有问题。”
陆桂枝在水利局的宿舍只有一间,但眼下住了五口人。盛同裕和星华睡小床, 陆桂枝带两个孩子睡大床, 好在是冬天,人多暖和。
第二天就要手术了, 一屋子人都睡不着。窗外北风呼呼地刮着窗棂,星华悄声问:“大姐,妈不会有事吧?”
陆桂枝的话接得很快:“肯定不会有事。”
盛同裕安慰着紧张的姐弟俩:“妈一生善良,好人有好报咧。”
陆桂枝感觉眼眶又开始发热, 她拍了拍臂弯里的盛子楚。这孩子吃饱喝足睡得真香, 再一抬眼,透过一丝窗外透进来的走廊微光,发现盛子越睁着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吓了一跳:“越越,你怎么了?”
盛子越眼珠子动了动,瞟了母亲一眼:“我没事, 马上就睡。”说罢,闭上眼睛将神识再一次沉入空间。她的空间只有篮球场大小,四块菜地、一汪池塘就是全部。养了二十几只鸡之后,菜地就被祸祸得差不多了。
白菜被啄光了,番茄和辣椒也被踩得乱七八糟。盛子越每天为了抓这些鸡都得费点心神。刚刚盛子越发呆的时候就是忽然领悟到一个新技能——设置屏障。
或许因为穿越、穿书的经历,让她的神识大大提升。只要自己专注凝神,就能在空间里构建一道透明的屏障。
说干就干,盛子越这个空间主人在菜地、稻田周边设置屏障,其余区域向鸡群开放,由它们撒欢奔跑啄食。顺手捡了十个鸡蛋,盛子越准备明天交给母亲煮茶盐蛋。
趁着晚上安静,盛子越沿着边界走了一圈,桔子树已经长到了齐膝高度,边界果然开始弯曲,向外拓展出一个半圆。这代表只要沿着边界种树,空间是可以变大的。
至于种什么——盛子越想到一件事。
家里的茶叶是农家自制的粗茶,喝起来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前世的她,末世爆发之前曾经在一家茶馆打工,感受过好茶的口感,也了解过制作的过程。听说常喝绿茶可以防癌,那就为了家人健康开始种茶吧?
盛子越来了精神,计划沿着边界种一圈茶树。量变累积质变,或许有一天空间能够全面升级呢?至于茶树……她记得去外婆家的半路上,路边有一座小山包,因为土质色黄,山形如狮子抱球,所以取名黄狮山。
那座山上长了不少野茶树,春天漫山遍野茶花盛开,灿烂至极。等到外婆身体恢复,拉上母亲一起去挖吧。
想着想着,盛子越呼吸越来越轻,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盛家所有人都到了医院。徐云英一生爱洁,她梳洗干净,一身清爽,微笑地看着眼前自己的亲人:“莫怕,我不会有事。”
陆桂枝心理压力巨大,是她坚持手术,虽然妈说不需要她担责,但如果当真有什么事,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自己。拉着母亲的手,陆桂枝深吸一口气,将这份压力藏在心底,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妈,放心吧。”
徐云英看着星华,道:“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记得你们是一家人,要互相爱护。爸妈有一天若是走了,姐姐、哥哥、弟弟、妹妹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你大姐为这个家付出得多,你要记得好好护着她。”
星华点点头,他紧紧抿着嘴,英俊的面孔宛如希腊雕塑一般,引来旁边小护士的注目。
徐云英伸手拉了拉桂叶的长辫子:“桂叶啊,你……”她忽然停了下来,喉咙感觉酸涩无比。
桂叶伸出手轻轻抱着母亲的腰,态度亲昵:“妈,我保证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徐云英笑了:“送你去学护理,没想到妈先享受上了。”
桂叶嘻嘻一笑。她在家中虽然娇气,但这次母亲生病她陪伴术前检查、提醒按点吃药、日常端茶倒水,样样做得细致周到,着实令人感动。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个娇俏温柔的小姨,眼前闪过书中提及她的片言只语。
桂叶卫校读到第四个学期,经大嫂介绍与三塘坪的吴德谈起了恋爱,被撺掇着辍学嫁人,跟着在火车站当检修工人的吴德去往省城,当起家庭主妇。生下儿子之后,夫妻恩爱了几年。可惜好景不长,吴德工伤截肢之后脾气变得暴躁,疑心桂叶嫌弃他,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拿拐杖打人。
桂叶性格柔和不爱与人争辩,善良的她为了家庭和谐处处忍让。母亲去世之后无人哭诉,家暴阴影之下的她在菜场卖过鸡、在小区做过保洁,但都做不长久,不到五十岁得了乳腺癌,早早郁郁而终。
先前盛子越和小姨接触不多,这次因为外婆手术住院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发现小姨眉眼温婉、谈吐之间很有女人味,若不是因为恋爱脑遇到个家暴男,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现在桂叶才十八岁,一切都来得及。
盛子越和父母、三舅、小姨一起等在手术室外。子宫实行全切除手术,徐云英对此坦然接受,在她看来,生养七个孩子足够了。自此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手术很顺利,护士将徐云英推出手术室,对陆桂枝微笑道:“放心吧,挺好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陆桂枝紧绷的肩膀徒然放松,连连道:“谢谢谢谢,谢谢你们。”
星华与桂叶对视一眼,眼里也满是欢喜。星华说:“桂叶,你照顾好妈,我给你跑腿。”桂叶抿着嘴轻轻一笑:“好咧,三哥我听你的。”
麻醉醒来之后,徐云英躺在病床上努力睁开眼。晕眩的感觉依然存在,但她耳边听到有人不断在呼唤:“妈,妈……”
声音很遥远,似乎从天边传来。徐云英感觉到极度的疲倦,她更想好好睡觉。这一次手术睡得真香啊,突然袭来的昏睡感觉将她拖到一个完全静止、黑暗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病痛、没有苦楚,没有做不完的家务、没有忙不完的劳作。
熟悉的孩子们的声音唤醒了她,徐云英眼皮抬了抬,可是刚刚掀开一条缝,眩目的亮光刺得她瞬间又合上了眼帘。
看到母亲有苏醒的迹象,陆桂枝姐弟激动地围拢到床头,紧紧盯着徐云英的脸:“妈,你醒醒……医生说不能再睡了,快醒醒啊。”
徐云英挣扎着睁开双眼,陆桂枝微圆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两人视线一接触,陆桂枝的眼睛里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妈!你醒了。”
徐云英晃了晃脑袋,清醒之后小腹处剧烈的疼痛感让她痛苦地起来。陆桂叶扑过来摸着母亲的手背,安抚道:“妈,是不是觉得痛?你先忍忍啊。”
徐云英的手背上扎着针,冰冷的药水正顺着血管流向全身。桂叶温柔地将温暖的手掌盖在她的手背扎针处,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妈,麻醉刚醒是这样的,我帮你摸摸,摸摸就不痛了啊。”
“啊……疼!”徐云英皱着眉,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没有忍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昏沉之中的她宛如重回少女时期,病了痛了就习惯性地找亲人撒娇。
陆桂枝有点心疼,对聂小菊说:“我妈说她疼。我妈从来不喊疼,她生了我们七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听她喊过一次疼。她肯定很痛,才会这么难受。”
聂小菊轻手轻脚走出去叫来了护士。护士长过来察看一番,很冷静地说:“没事,病人刚醒会有一个疼痛的适应过程。等一下如果实在是受不住就来找我,只是……我们一般不建议用止痛类的药物。”
徐云英渐渐清醒过来。听到护士的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我没事。”目光从孩子们的脸庞上一一掠过,徐云英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活过来了,她手术成功了?未来她或许,可能,可以活得久一些了?
“桂枝,同裕,星华,桂叶,越越……”你们都来了,良华呢?这个被陆家寄予厚望,遇到母亲病危选择分家的孩子呢?
看到母亲眼中的失望,桂枝张嘴想要解释几句,病房外忽听到陆良华的声音:“妈——妈!”
所有人都转过脸,望向病房门口。陆良华匆匆赶来,一眼望见洁白床单、枕头上躺着的母亲,眼中含泪冲过来:“妈,我来迟了,你还好吧?”
良华动静有点大,撞到病床边挂吊瓶的铸铁架子,输液管、吊瓶剧烈地晃悠起来。吓得桂枝惊呼一声,手臂一伸忙扶住架子,控制着输液管,忍不住责备了一句:“大哥,你小心点,差点碰掉了针头。”
星华看着大哥,口气略有些硬:“大哥,不是告诉了你今天妈手术吗?你怎么现在才来。”
良华当大哥惯了,星华这口气让他很不爽,瞪了弟弟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高中毕业几年了啥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家里混?大队部今天临时通知开会学习,我能怎么办?我这已经是紧赶慢赶过来的。”
星华呼吸一滞。他高中毕业已经两年,今年满二十一岁,一直有个大学梦,在家一边务农一边读书。被大哥这么一怼,感觉脸有些发烧。
陆桂枝道:“大队部的会哪有妈的身体重要,妈手术不要你出钱,不要你签字,你连人都来这么晚,太不像话了。”
病房里的争吵声让徐云英头痛,她摆了摆头,喉咙有些嘶哑:“别吵了,我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