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对农村人而言,重病就是无底洞,足以把一个家拖垮。可是,作为陆家长子,陆良华说不出放弃治疗的话。毕竟这是他的母亲,养育他成长的母亲。
想到这里,陆良华咳嗽一声,看着陆桂枝:“大姐,妈是在你那里检查出来癌症的,你来说说怎么办吧。”
良华第一反应是推卸责任。虽然预计到了会是这个结果,陆桂枝依然有些失望。她将盛子越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似乎这样能够让她多一份依靠:“我的意见是尽早手术。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所以现在手术效果很好。”
杨桃庄一听,急了。抢过陆良华怀中的儿子夺过,交给陆蕊抱着,眉毛一竖:“手术?那得花多少钱!这可是癌症!”
陆桂枝的声音坚决而笃定:“手术得花两百来块钱,我来出!不要你们操心。”
杨桃庄听说两百多块,吓得一个激灵。再一听钱都由陆桂枝出,略略松了一口气,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哟,好大的口气。大姐又是买车,又是出钱治病,看来真的是攒了不少钱啊。”
陆桂枝没有心情计较她的口气,强调了一句:“妈做手术我来出钱,但是你们都得同意。手术意见书还是得爸和良华签字,毕竟你们才是当家男人。”
当家男人?陆春林眼神呆滞,只知道说:“云英啊……”
良华搓着手,犹豫道:“你做主就行了嘛,我还签什么字。”
这一次,陆桂枝没有退让:“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遇到难关我们一起扛。我出钱,你得出力,你是长子,该你挑的担子你必须担!”
陆良华一听说要挑担子,顿时就心虚了。他看一眼父亲,头一低望着脚面:“我……我害怕。”
杨桃庄心疼自家男人,嚷嚷道:“我们都是农村人,只知道得了癌症就该吃吃、该喝喝,谁舍得花钱去手术?既然你说手术好,愿意出钱,那你就把妈带去城里治吧,我们挑什么担子?”
说罢,她眼睛一瞪:“我丑话说在前头,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要人!”
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陆桂枝想跳起来骂人。可是母亲病重,自己若是掀起争吵怕伤了她的心,陆桂枝深呼吸了两遍才能用正常的语调说话:“尽早手术能救妈的命,我这次回来就是和大家商量的。”
陆星华目光一敛,面色肃然:“大姐,你说的话,我信。既然医生说需要手术,那就手术。花多少钱大姐垫着,该我出多少等我上班了就还。”
陆桂叶依偎在母亲身边,眼泪汪汪地说:“妈,做手术我照顾你。”
成华平日里沉默寡言,这次却难得主动表态:“我听大姐的。”
建华看了看大家的脸色,蹭到陆桂枝身边,挨着盛子越站着,说:“我保证听话。”
虽然良华两口子让人失望,但其他几个弟妹却让陆桂枝暖了心。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收拾收拾,我明天去人民医院联系床位和医生,搞好了就来接你。”
陆蕊抱着弟弟,像个隐形人一般站在父亲身后,看到这个场景心中的疑惑愈发深刻。奶奶前世是在自己小学四年级时去世的,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检查出什么妇科疾病。
前世徐云英检查出癌症时,已经是晚期,只不过三个月就出现腹水症状。当时陆桂枝坚决要求手术,陆良华却舍不得出钱。姐弟俩大吵一架,最终放弃治疗。
当徐云英去世的时候,陆桂枝像疯了一样,抱着棺材死不撒手,一边嚎叫一边拼命地打自己的脸:“手术,我应该坚持手术,妈……是我没有坚持,妈——”
十一岁的盛子越从村口一直哭到老屋,她胆小怯懦不懂事,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陆桂枝如此自责,只知道拉着母亲的手掉眼泪,嘴里喊着:“外婆,你不要死。”
胆小怯懦?陆蕊陡然一惊。不对,前世的盛子越很老实,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敢和别人抢东西。可是现在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五岁小儿,形容老练,举止淡定,眉眼间一副大家气派,哪有半点怯懦的模样?
是盛子越……盛子越变了。
陆蕊的心中拉响了警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这个人已经变了,世界的走向是不是就会发生变化?那自己的先知优势是不是就削弱了呢?
不行!不能让这个盛子越掌握主动。想到这里,陆蕊怯怯地问了一句:“奶奶是不是手术就一定可以治好啊?”
杨桃庄一听,立马意识到了问题:“对!大姐你给我们说清楚,是不是手术就一定可以治好?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我说难听点妈别怪啊,手术可是要在身上动刀子,万一……有个不好,怎么办?我们到哪里找后悔药吃啊。”
陆桂枝卡壳了。她只是听医生说,宫颈癌早期发现手术切除之后存活率很高,但谁敢担保百分百?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麻醉、感染、过敏……哪一样出了纰漏都可能引起并发症。
当初聂小菊告诫她,她就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有一个妈,可是妈有七个子女,她不敢一个人承担这个风险啊。
盛子越开口了,她的声音稚嫩而坚定:“外婆必须手术,所有的责任我们家来担。”她的目光像剑一般锐利,带着一股寒意划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一刻,低头不语的陆良华感觉到脸皮火辣辣地痛。
杨桃庄“呸!”了一口,跳起来骂道:“你们家?你们家是谁?盛家算个屁,这里是陆家!你这个小屁孩子吹什么牛说什么大话!”
盛子越没有再掩藏自己的锋芒,这一刻她必须站出来战斗。再争执下去,徐云英舍不得陆桂枝吃亏,为了平衡家庭关系一定会选择放弃。这个时代的女性,都有强烈的自我奉献精神,似乎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家、为了孩子、为了别人。
陆桂枝没有责怪盛子越一个五岁孩子代替自己担责,似乎有人帮她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她不再彷徨了,她认真点头:“我担责。”
停顿了一下,她咽了一口水,一字一顿地说:“所-有-的-责。”
堂屋里忽然安静下来。这句话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所有人都非常清楚。陆桂枝为了让徐云英手术,赌上了自己的声誉。
若是徐云英死在手术台上,她将遭受所有人的唾弃、指责与咒骂,她将无颜面对陆家所有人,她在陆家坪这个从小生长的故乡将永无立足之地。
陆春林有一刹那的木然,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水光:“桂枝……你,你是个女儿啊。”只是个女孩子,为什么比男儿还有责任感?为什么比长子更勇敢?为了逐渐衰老的母亲肯付出这么多?
盛子越抱着陆桂枝的胳膊,内心有些激动。前世陆桂枝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这一世她将不再后悔。提前这么多年发现隐患,只要手术成功,就一定能够改变外婆早逝的命运。
既想保住母亲的性命,却又害怕手术风险,既想坚持手术,却又怕被弟妹责备,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真正的决策者,从来都不害怕面对风险。前世陆桂枝心性不够坚定,不敢坚持自己,不敢承担责任,所以才后悔了一辈子。
这一世,盛子越推了她一把,陆桂枝终于勇敢了一回。
陆蕊一颗心如坠冰窖,她现在非常肯定,这个盛子越绝对不是以前的盛子越,有可能重生的人不只自己一个。怎么办?应该怎样才能让自己继续拥有重生之人的先知优势?
陆蕊抬眼望向盛子越,目光相对,似有电光闪过。她的目光里带着审视、不安,似乎在问:你既然重生了,为什么还要趟陆家这滩浑水?
盛子越的目光笃定、安然、坚毅,似乎在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陆家这个烂摊子我管定了!
杨桃庄哑巴了半天,忽然站起身,语带讽刺:“一个外嫁女,敢担陆家的责,我这个陆家长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就分家吧,谁爱管谁管去——”
分家?徐云英感觉天旋地转,一口气忽然上不来,面色煞白。陆桂叶托着母亲软绵绵的身体,惊呼道:“妈!妈——”
徐云英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众人都收了声,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徐云英身上。
陆桂叶是女儿,平日里养得娇气,这一下被吓得不轻,抱着母亲小声哭泣:“妈,你没事吧?你别生病啊,我害怕。”
星华、成华、建华都抢到母亲身边,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妈,妈——”
建华尖叫着冲上来,一头撞向杨桃庄,嘴里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妖婆!”
杨桃庄被陆建华正撞中肚子,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袭来,气得她伸手一把抓住陆建华的肩膀顺手向外一推:“你干什么!”陆建华向后一仰,带翻堂屋里做蔑活用的长条凳,整个人跌在地上。
条凳的一头有两把锋利的半圆形厚背小蔑刀,陆春林拉细蔑条的时候将竹片从刀片的缝隙中穿过,缝隙的宽度决定着蔑条的粗细。
陆建华的额头正撞上蔑刀刀背,“砰!”地一声闷响之后,一片青紫红肿浮现在他眉骨之上。
“建华——”陆春林眼见得他带翻了条椅,看到刀光锋利,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冲过去将人扶起仔细察看。这个幺儿是他的心头肉,平时再调皮捣蛋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今天差点被自己做篾活的工具所伤,真是罪过。
杨桃庄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是碰了额头,当下放了心,嘴里忙着推卸责任:“是他突然撞我,我只是……只是随手挡了一下。”
徐云英缓过了一口气,不由得悲从心起。为了捏拢这个家,她真的是尽力了。现在……她没有力气再撑下去,她累了。
“好,分家。”树大分枝,儿大分家,由它去吧。
第21章 分家2
听到徐云英同意分家, 杨桃庄心中一阵窃喜。
刚才她一直在心里盘算,如果婆婆手术顺利,肯定也变成了废人, 重活做不得、家务忙不得,那这一摊子事、两个读书的弟弟还不都成了陆良华的事?
如果婆婆的病治不好,那这个家更得分。没人帮忙带孩子, 没有帮忙做家务, 还留在这个破屋子做什么?反正大女儿长大了, 可以帮忙带孩子。陆良华现在大队部当记分员每个月十六块钱工资,这些年吃家里喝家里攒下了不少钱, 一家四口过着也滋润。
越想越觉得好。先前自己不想分家, 是因为徐云英身体健康是个好劳力。现在这个免费的劳动力得了癌症,未必还绑在一起大家一起死?谁知道她手术之后吃药还得花多少钱!
听到母亲提出分家, 陆蕊感觉肩头一阵轻松。分家好啊, 早早摆脱这个充满悲剧的陆家,减轻负担小家致富, 自己知道历史走向,知道八十年代将迎来改革开放的好时光,怕什么。
到时候,管它盛子越是什么人, 远远离开就是。她愿意当救世主就去当呗, 反正陆蕊没有那么无私,她只想弥补前世的遗憾,好好读书, 好好赚钱,让父母赞叹一声:还是姑娘好。
陆良华思绪万千,远没有妻女那般洒脱。
他是陆家长子, 集家族宠爱于一身,陆春林父母尚在之时,最疼爱的就是他。徐云英生下他之后才在陆家立足掌家,自然事事以他为重。
他听母亲说过一件往事。徐云英因为识字,被公社当作重点培养的女干部人选,送到县城参加干部培训。当时陆良华只有七个多月离不得娘,徐云英就抱他去了县城。白天看他睡熟了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去听课了,回来时发现他摔在地上哇哇痛哭。
徐云英心痛且自责,当时抱起陆良华就赶回村里。公社领导觉得可惜,连连摇头,说徐云英你是一个干部好苗子啊,就不能克服一下困难?徐云英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什么都没有儿子重要。
徐云英能够安排陆良华进大队部工作,也得益于她的好人缘、会来事。这样的人才,在那个普遍妇女文化程度低的时代真的是前途无量。
所以,陆良华对母亲一直有一份愧疚心理,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娶了桃庄之后他虽然将更多心思放在了小家,但对母亲的尊敬与爱依然都在。
母亲生病了,得了癌症,手术或许能够救命,或许会要命,谁也不知道结果。陆良华不想母亲死,只要母亲还活着,就感觉这个家还在。母亲这几天不在家,整个老屋空荡荡一点人气也没有,待在家里浑身难受。
但他是男人,不仅是儿子,他还是丈夫,是父亲,他还有儿子,未来还会再生。他身上的责任重啊,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投入无穷的精力与钱,值得吗?
何况,若是母亲重病不治,陆家这个沉重的包袱压在身上,受得住吗?
杨桃庄和家人的冲突,他没有阻止,因为他没脸提分家,却又不想承担责任,需要有人帮他来做这个艰难的决策。
听到徐云英说出“分家”二字,陆良华有一刹那感觉到轻松,但随之而来却是难以抑制的痛苦与自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身前,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膝盖之上,啜泣道:“妈——儿子不孝!”
徐云英看着埋在自己膝盖上不断抖动的脑袋,感觉到儿子的愧疚与自责,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自古慈母多败儿,这个自己最疼爱、付出最多的孩子,却是个最没担当、极度自私的人。
盛子越在一旁看着有点不耐烦,最讨厌这种自私、无能的人。该他承担责任的时候像鸵鸟一样将头往沙地里一埋,让旁人出头处理,等到尘埃落定又来忏悔,似乎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可是,他是外婆的孩子,外婆爱他,能怎么办?她坐在陆桂枝的怀里高度正好,偷偷抬腿狠狠地踢了陆良华肋下一脚。
“咚!”
一声闷响,左肋一阵剧痛袭来,陆良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陆蕊尖叫道:“盛子越!你干嘛踢我爸?”
盛子越瞟了她一眼,这一眼含着威压,陆蕊立马怂了,将身体悄悄向杨桃庄身后一缩。盛子越轻描淡写地说:“脚好像抽筋了。”
陆良华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没事,我是个没用的人……该打。”他望着陆桂枝可怜巴巴地说,“大姐,你是我们家读书最多的人,肯定懂得也多,妈的身体交给你,我放心。”
陆桂枝抿着嘴、冷着脸,没有吭声。
陆良华再望向母亲:“妈,你放心,就算分了家,我依然是陆家长子。弟弟妹妹们读书、工作、结婚,我能够帮忙的一定会帮忙的。”
桃庄心中欢喜,想着自己嫁的这个良华就是聪明,做事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既甩了锅,还保留了名声,真不愧是在大队部混的人。
陆星华对兄长也很失望,但农村家庭长子地位高,母亲没有开口,他只有保持沉默。
徐云英抬手抿了抿额前的碎发,眼睛从陆春林、陆良华的脸上扫过,似乎要将他们的内心看个通透。
陆春林,相濡以沫数十年的伴侣,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一辈子只知道勤恳做蔑活,为了养活一家老小驼了背、弯了腰。他对自己最大的尊重,就是任由她当家,遇事只一句:“云英,听你的。”
陆良华,自己投入精力最多、寄予厚望的长子,面上老实听话,实则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话说得比谁都漂亮,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个事。桃庄刁、懒、自私,是很让人生气,但这是他的选择,说明什么?说明他爱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的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徐云英闭上了眼睛。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同样家庭教养出来的孩子各有各有肚肠,自己也无能为力。好在还有桂枝、星华,这两个是顶事的。
等到她终于睁开眼睛,整个人的面容忽然发生了变化,一扫往日的和蔼、隐忍、谦让,似乎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灵魂重回到了她的身体。
“分家。父母仍在,我说了算。单将良华一家分出去,其余子女依然住老屋。所有孩子的就业、读书、结婚均由我和你爸承担,不需良华操心受累。”
杨桃庄一听就急了:“单分出去,我们住哪?”
“老屋只有四间里屋、一间堂屋,一个灶房、一个茅房,四兄弟,你说怎么分?”
“成华、建华还小……”
不等杨桃庄说完,徐云英打断了她的话,眼睛直直地看着陆良华:“良华,家中只得四间睡房、四张床,地都归了公社,你们想要什么呢?
陆家原本一穷二白,土改之后按人口分田地、分房屋,可你堂叔陆昌寿闹着分家带走所有东西,我们只得重新盖老屋。你妈田里灶旁、你爸勤扒苦做,这才养活了你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