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我也是有车的人了!
兴奋的情绪渐渐缓和之后,他这才发现妻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一突,急忙问道:“桂枝,怎么了?”
母亲得了宫颈癌的事情一直憋在心里,陆桂枝快要疯掉了。她听丈夫询问,声音关切而温柔,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妈……我妈得了癌症。”
盛同裕一惊,碰到后座上的脸盆,咣铛一声摔在地上,叮叮哐哐滚出杯子、碗筷。他慌忙弯腰,一边捡一边问:“真的?能治吗?”
察觉到有人向这边张望,陆桂枝慌忙将眼泪一抹,压低了声音:“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及时手术切除存活率很高。”
盛同裕略略松了一口气,将脸盆放在陆桂枝怀里,接过自行车把手,推出车棚,呶了呶嘴:“来,你坐后座,我带你。”
陆桂枝瞪大了眼睛:“你会骑车,还能带人?”
盛同裕浅浅一笑,忽想到岳母生病,脸上不能带出喜色,慌忙压住,回了一句:“会!”
“叮铃铃……”铃铛一响,车辆启动,刚出院的盛同裕骑上新车,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带着陆桂枝向家里疾驰而去。
寒风吹来,陆桂枝将身体挨在盛同裕的后背上,感觉暖和了一些。她左手拿脸盆,右手扶着丈夫的腰,在心里默默祈祷,愿母亲度过难关,一生安康。
盛同裕一回来,徐云英就着急回家。
家里杨桃庄是个懒婆娘,每天除了带娃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一屋子男人也从来没做过家务。这段时间她不在家,不知道鸡有没有喂、饭有没有人做、屋子有没有收拾。
陆桂枝劝她再等两天,等星期天了自已送她回家。徐云英却等不得,收拾了衣裳,用块蓝布一包、打个结子,挽在胳膊肘上就要往家走。
没办法,陆桂枝只好去单位请了假,准备骑车送母亲回家。盛同裕抱着盛子楚,对陆桂枝说:“你快去快回,我在家带孩子。”
盛子越看着母亲:“我也要一起去!”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哄她:“乖,我骑车只能带一个人,这次就不带你了,你在家陪着爸爸。”
盛子越走到单车旁边,拍了拍中间那根横杠:“我就坐在这儿。”
陆桂枝本就心情不好,遇到孩子如此执拗很是头痛,声音也变大了些:“这么冷的天,你坐前面吹感冒了怎么办!你能不能听话点?”
盛同裕看她烦躁,忙走过来拉着盛子越的手:“越越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盛子越没有退让。
盛同裕只得劝陆桂枝:“这次回去,你把病情和岳父、良华、星华说清楚,要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带妈回来住院手术,带上越越说不定还能多个说话的人。这孩子口齿伶俐,又从小在陆家坪长大,关键时候说上两句肯定能派上用场。”
陆桂枝听进去了,她弯腰将盛子越抱上来,斜坐在那根横杠上,带着徐云英便往陆家坪骑去。
二十里路,走路得三个小时,骑车只要四十几分钟就到了。如果不是因为田间小路不好骑车,时不时得下来推行,恐怕会更快。
自行车的铃铛声一响,一群小孩都跟着来看热闹,连跑边喊:“快来看哟~越越坐单车了!”
原本躲在屋里烤火的大人们听到声音,也探头出来,这一看,都“哇!”了一声,陆家大女儿这是发财了?竟然买上了新自行车。
好奇心让怕冷的人也走出屋子,跟在陆桂枝后面行走,一边走一边指点着那辆锃亮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我们陆家坪还没人买自行车呢。”
“到底是城里人,就是阔气啊。桂枝竟然骑自行车送她娘回来了。”
“不是说盛老师晕倒了?怎么她还有钱买车?”
“云英妹子这辈子也值了哟,都坐上凤凰单车了!”
已是正午时分,徐云英远远望着自家烟囱,竟然一点烟气都没有,皱眉道:“这个时候怎么都不做饭?”
徐云英和乡亲们打了招呼,快步走进屋,推开门一看……建华、成华、星华三个人头对着头坐在堂屋的方桌旁,每人手里捧了个碗正在吃饭。
看到母亲回来,建华嗷地一声叫,丢下饭碗就冲了过来,抱住母亲的腰叫道:“妈!妈!你终于回来了。茶泡饭我都吃了三天,再也吃不下去了。”
茶泡饭?徐云英看向饭桌,一碗泡萝卜、一盆炒咸菜,三个碗里用热茶泡着冷饭,茶汤黄澄澄的,冷硬的饭团子有些没有泡散,看得徐云英心头一阵怒火,厉声问道:“你大哥大嫂呢?”
成华、星华放下碗站起身,面对母亲的怒意有些不知所措。星华小心翼翼地回答:“妈你去县城后,大哥大嫂就抱着志远,还有大妹回杨家去了。”
“那你爸呢?”
“三塘坪有人要编箩筐,请他去做活了。”
“桂叶呢?”
“她和爸一起去三塘坪了,说那里有同学。”
徐云英四处看了看,在她眼里这屋子乱七八糟下不去脚。家里没个女人当家,真是不行!一颗心突突的跳,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陆桂枝停好车,将盛子越抱起放在地上。自行车的横杠真是不好坐!硌得屁股疼,腿一直吊着都麻了。盛子越在地上蹦跶了半天,才感觉腿是自已的。
几个同村的围在屋门口,好客的徐云英忙简单收拾了一下,请人进来坐坐。
徐云英一回来,陆家老屋忽然就多了生气。打开煤炉下方的通风口,让火烧得旺些,再将火桶搬到堂屋,大家围坐着烤火,都好奇地问陆桂枝:“什么时候买的车?多少钱?怎么搞到的票?”
陆桂枝陪着说话,徐云英则烧火、擂姜、煎茶。湘岳县的姜盐芝麻豆子茶,是过年过节时的待客之物。大块的生姜在姜钵中擂出姜末,瓦罐里烧开水放上老茶叶煎上片刻,姜末一沏,再放几颗黄豆、一把芝麻,冬天热腾腾地喝着特别带劲。
陆建华笑嘻嘻地喝热茶,看着盛子越直乐呵:“越越你回来了,我们出去玩吧?”盛子越摇摇头:“今天有正事,你去把外公、大舅舅叫回来吧。”
星华听大姐悄悄说了几句话后,面色变得十分严肃,猛地站起来:“我去找大哥,成华去找爸,建华在家陪着妈和大姐。”
察觉到陆家有事,闲聊的村民也知趣地告辞而去,临走前艳羡地摸着自行车,按了按铃铛,道:“桂枝发达了,都能骑车送你妈回来了。”
人群散去之后,徐云英和陆桂枝两个人一个忙做饭,一个忙收拾屋子,两人麻利能干,不到一个小时就弄出一桌热乎乎的饭菜。
从县城带回来的鸡汤煮红薯粉条,再加上几片大白菜叶子、菜园子新摘的芫荽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陆建华一看到就直流口水。
徐云英给星华、成华留了饭菜,放在灶边瓮坛里温着,招呼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肚子饱了、胃里暖和了,心情这才恢复平静。
陆桂枝的身体却一直在发抖,她感觉自已很快就要上战场。面对村里默认的当家人,父亲和大弟弟,怎样才能让他们同意母亲到县城去住院手术呢?
父亲在家极少说话,和他说什么,他就一句:“找你妈去。”他已经习惯什么都听母亲的安排。良华刚刚成家有女,桃庄懒散不能干,家务大小事也都依赖母亲。
这两个男人,会不会同意母亲手术?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打铜锣》是王为一导演的湖南花鼓戏电影,于1965年上映。讲的是收成季节,生产队派蔡九打锣通知各户关好鸡鸭,不要放它们出来吃队里的谷子。林大娘明知故犯,蔡九对之进行教育,使她认识错误。文中引用自戏中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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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分家1
陆春林和陆桂叶回来得很快。
一进门, 桂叶就抱着母亲的腰撒娇:“妈,想死我了~”她体态娇小,苹果小脸, 细眉细眼温婉动人,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甩在脑后。她长得不太像徐云英,像父亲陆春林多一些。
陆春林最疼的也是这个女儿, 平时娇惯得不像话。省下烟钱给她买小零嘴, 只要徐云英稍微说两句他就唠叨:不要骂不要骂, 桂叶很听话。
徐云英摸了摸小女儿的大辫子:“怎么不在家给弟弟做饭?”桂叶还没说话,陆春林听徐云英口气有些生硬, 忙在一边忙护着小女儿:“我喊她陪我咧。”
陆桂枝在一旁看着有点眼热, 低下头没有说话。她从小至大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享受,母亲骂自已的时候, 父亲从来不会维护。
直至下午三点, 良华一家四口才姗姗来迟。
星华骂成华:“不是说要你喊他们快点回来吗?”
成华脸色也不太好看:“我说了,他们不听。”
桃庄撇了撇嘴, 眼睛落在堂屋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上,顿时又羡又妒:“哟,大姐这是着急叫我们回来显摆你的新车呢?”
良华看大家脸色都很严肃,心里有点发毛, 扯了扯妻子的衣袖, 解释道:“志远尿湿了,换尿片耽误了点功夫。”
桃庄哼了一声:“我们带了个奶娃娃,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快点, 但快得起来吗?这村里谁不是奶奶带孙?就我们家不一样,孙子不管,只管外孙!”
这话听着刺耳, 徐云英坐得端正的身体歪了歪:“这村里谁家不是媳妇做饭?怎么就我家不同!”
桃庄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这个婆婆真是越老越讨嫌,说话夹枪带棒的。
良华怕母亲生气,挤出个笑脸:“妈,这几天是桃庄娘生病了,我们着急去看望,所以没在家照顾弟弟们,您别生气。再说了,星华他们也大了,哪能饿到自已?”
徐云英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喝斥:“我一回来,冷锅冷灶,建华他们吃的是茶泡饭!我走之前和你们说得好好的,长子当家、长子当家,你们这是当的什么家!”
桃庄不高兴了,将陆志远朝良华手里一摔,也提高了声量:“你去探望晕倒的女婿,把这大的、小的、老的一古脑推给我们。怎么,许你去县城看女婿,就不许我回家看老娘?”
桃庄才不怕呢,以前她没儿子,忍着也就忍着了,现在她生了儿子,这个家就得有她的地位,凭啥总是她徐云英一个人说了算?
盛子越拉了一下母亲的胳膊,用眼神提醒她:说正事,别歪楼。
陆桂枝站起身,安抚着余怒未熄、气得浑身哆嗦的母亲:“妈,别生气。”
徐云英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已平静下来。知道自已得了癌症之后,她一直在自我催眠:经历这一世也活够了,哪怕是死了也值得。
可是回到家一看,建华、成华、桂叶还这么小,自已不在他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哪里舍得就这样抛下他们?一时间情绪激动,竟然没忍住和桃庄吵了起来。
一家人看着一脸阴沉的徐云英,都不敢说话。此刻的徐云英脆弱而暴躁,这让大家很不适应。
一阵沉寂……
陆桂枝站在母亲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徐云英身体略向后仰,头枕着女儿的小腹。母女俩靠在一起,仿佛是战场上相互依赖的士兵。
良久,陆桂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张开嘴。喉咙里有什么堵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陆良华急了,皱着眉毛说:“大姐,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啊。”
“这次去县城,我带妈检查身体,她得了病,得手术。”
陆桂枝这句话,瞬间让所有人都着急起来。徐云英是陆家的定海神针、掌舵人,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迎来送往的礼节都由她一手操办。陡然听说这个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病了,包括杨桃庄在内都表示担忧。
“什么病?要不要紧?”陆良华盯着大姐的眼睛。不对劲,大姐的态度不对劲。
农村医疗条件差,像感冒、咳嗽、鼻炎这种小病一般都是自己扛着,急性的肠炎、胃病、中耳炎这类就到卫生所找赤脚医生看看,开点药吃。只有不得了的病、疑难杂症,才会到县城医院去看。
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需要手术?为什么大姐的脸色这么难看?
陆桂枝张了几次嘴,一个“癌”字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这个年代的人闻癌色变,别管你是什么癌,一概认为是绝症,离死不远。
杨桃庄也感觉不对,提高了音量:“大姐,你别说一半藏一半,妈生病了总得让我们大家都知道情况吧?你说手术就手术?那得多少钱啊。”
徐云英深吸一口气,帮陆桂枝把这个词说了出来:“癌症,妇科癌症。”农村女人哪里说得出口宫颈二字?一则太专业,二则觉得抹不开脸。
宛若一个巨雷,在陆家堂屋上空炸开。
陆星华霍地站起:“什么?妈你这是……”
陆桂叶抹起了眼泪,贴着母亲的后背哀哀哭泣:“妈,你不会死吧?我不要你死啊。”
陆成华咬着牙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捏着,指甲刺进掌心了却毫无知觉。
陆春林呆呆地坐着,嘴唇在哆嗦:“云英啊……云英啊……”
陆良华和桃庄对视一眼,眼中的神情十分复杂。
徐云英勤快麻利,家里家外、田间灶头都是一把好手,她若生病住院治疗,势必无法劳作,所有的活计,包括几个弟弟的生活起居都得老大挑着,良华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而且,癌症是什么?那可是绝症!村里有人得了,不过三个月就离世了。手术、治疗不过就是瞎花钱罢了,家里有多少钱可以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