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陆春林坐在堂屋劈蔑,听到消息时手一抖,差点废掉一根竹条。他放下蔑刀,缓缓起身,将挂在脖子上的长围裙取下,掸了掸身上的灰,这才跨过门槛走出屋子。
一堆人围了上来,说的都是好听的话:“陆蔑匠,你家厉害了,星华光宗耀祖啊。”、“请客请客,放鞭子啊!”
陆春林憨憨一笑,佝着背走到徐云英的身边:“云英呐,买鞭去吧。”
徐云英这才反应过来,叫住跳上窜下像猴子一样欢喜的陆建华:“来,去供销社买两挂鞭子来。”
陆建华笑嘻嘻地跑来拿着五角钱,拔腿就往供销社跑,边跑边喊:“我哥考上大学喽~我哥考上大学喽~”
徐云英招呼着乡亲们到家里坐,家中椅子不够,陆成华不用吩咐就到别人家借板凳,还知道报喜:“海叔,我三哥考上大学了,到你家借板凳啊。”
一路小跑的陆成华嘴角含笑,也感受到了这一份考上大学的荣光。
陆良华第一时间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考上了?怎么就考上了呢?陆良华甩手就进了屋,摇晃着陆蕊的身体,低声吼道:“你不是说,梦见他考不上吗?”
陆蕊也正觉得糊涂呢。前世明明三叔数次落榜,怎么这一世竟然一举高中了?盛子越!陆蕊咬着牙暗骂,肯定是这个家伙,绝对是她在改变着历史。真是可恶!
被摇晃得脑袋发昏,陆蕊只得努力解释:“爸,我做梦能够梦到未来的事情,但有时候也可能会不准的,这个……谁说得清楚呢。大多数是准的就行了是不是?”
陆良华对上女儿的眼睛,想到前面她的几次指点,忽然就清醒过来。他松开掐住陆蕊双肩的手,搓了搓脸,努力让僵硬的面皮变得柔和些。
“赶紧出来道喜吧,你三叔考上大学了。”说罢,陆良华从屋里翻出五块钱,有些不舍地念叨了一句什么,便走出屋子。
堂屋里人声鼎沸,长者坐着,小辈站着,一杯一杯的姜盐茶递到大家手里,徐云英忙得喘不过气,一把椅子悄悄放在她身后。成华轻声道:“妈,你歇会,这里我来。”
成华接过母亲手里的瓦罐,熟练地烧茶、擂姜、放盐,再撒上几颗黄豆、芝麻,动作麻利地给客人端茶倒水。
坐在椅中的徐云英这才留意到,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成华,是个很有眼力见的能干人。只可惜……读不进去书,明明很努力、很听话,可考试成绩总是不行。
陆良华走进堂屋,大家都笑:“良华,星华考上大学,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表示表示?”
陆良华呵呵笑着回应:“兄弟争气,我这当大哥的也脸上有光啊。”他将手中的五块钱交给徐云英,“妈,给星华添置点文具。”
徐云英瞥了他一眼,没有接钱,从椅中站起,冷冷道:“陆春举上大学,陆昌寿请了戏班子过来,喊全村人去吃饭,我都没有去咧。你既然要团结他,那就不用来给我们道什么喜了!”
当着村中长者,徐云英的声音清晰冷静,宛如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摔在陆良华脸上,一下子把他打懞了。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想起,母亲徐云英恩怨分明,陆春举小时候调皮把陆桂枝一掌推在泥地里,徐云英冲进上屋,一口唾沫就吐在陆昌寿脸上,指着他的脸骂:“管教不了孩子就不要生,省得祸害!”
从结婚、生子一直到分家,母亲都是温文、慈爱、谦让的,这让陆良华完全忘记母亲的犀利与狠辣,今天她这一骂,将他的脸皮剥得干干净净。
满室皆静,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敢说话。
半天,村里的老人开口了:“云英啊,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生气了……”
徐云英哼了一声,对陆良华道:“今天是星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你就不要过来添堵了。分家了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只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对大家说。”
她抬起眼帘,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陆昌寿这人心毒,我徐云英和他永世不会来往。良华想要团结他,那是他的事,与我徐云英无关!”
陆良华完全没有想到,母亲对自己和陆昌寿一家来往有这么大的怨念,当时冷汗涔涔,不知道如何应对。
陆蕊走进屋,看到父亲尴尬的模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家父亲前世被杨桃庄推着往前走,这一世被自己推着向前走,而他的内心一直都是那个希望得到徐云英肯定与呵护的孩子。
陆蕊扯了扯徐云英的衣角,展开一个灿烂乖巧的笑容:“奶奶,你别骂爸爸,他会难过咧。”
徐云英拍了拍陆蕊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人要走正道,近君子,远小人。他若不听,那就不必再来了。”
陆蕊再一次感受到了奶奶的智慧,她似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道理说得没错,可是,自己如果还像以前窝在这个陆家坪,要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为了达到目的,只能牺牲掉一些东西了。
心意已定,陆蕊甜甜一笑,对陆星华说:“三叔,爸爸让我过来给你贺喜呢。”她转头对陆良华说:“爸,奶奶不要钱,那你就买鞭炮来放吧,热热闹闹的也是贺喜是不是?”
众人顿时就轻松了下来,纷纷做起了和事佬。
“良华,快去买鞭炮,我们也听个响。”
“星华,都是一家子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云英别气,孩子嘛慢慢说他,都成家生儿了,莫伤感情哪。”
良华果然买来了节鞭,噼哩叭啦地响了足有五分钟,整个屋场都听得一清二楚,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和建华买回的“千头钢鞭”不同,良华买的是更贵的“万头节鞭”。用牛皮纸密裹火.药,爆响时声音清脆响亮似钢铁,称之为“钢鞭”。
在一挂鞭中隔一小段加进特殊爆竹被称为“节鞭”,一响为一头,通常十响夹一个声音巨响的麻雷子,燃放时会出现有节奏的响声——
“劈里啪啦……砰!劈里啪啦……砰!”
听到这声音,堂屋里的人都点头夸赞:“大手笔,好鞭!”
硝烟飘入堂屋,陆春林被呛得直咳嗽,徐云英在他背上抚了抚,面色有些担忧。陆春林边咳边说:“我没事,云英莫气,良华慢慢教他,啊?”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几个年长的悄悄议论:“陆家这个大孙女不得了,小小年纪这么会来事,有她奶奶的风范呐。”
听到这话,徐云英看向陆蕊,见她举止大方、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心一软,从口袋里拿了一毛钱递给她:“拿去买糖吃吧。”
陆蕊展颜一笑,知道奶奶不会责怪自己,开心地道了谢就出堂屋回家了。
盛同裕报过喜,吃了茶,坐了一会就返回县城。临走前嘱咐陆星华:“不能放松,我回头从学校图书室借几本书出来给你看,中文系就得博览群书,不然到了大学你跟不上节奏。你既然立志要当大学老师,岂能误人子弟?”
陆星华忙点头应了:“姐夫,我后天上午就过来拿书,可以吗?”
盛同裕想了想,道:“后天是星期天,到时候我带越越过来给你送书,我骑车方便些。越越这几天也一直在家里念叨外婆。”
陆星华高兴地说:“好,应该快放寒假了吧?让越越在家多待几天。”
盛同裕悄悄说:“越越现在找了个老师学画画,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到时候再说,还有一件事……”他嘱咐星华,“不要对外人说桂枝当了科长、分了新屋,免得招人眼红,知道吗?”
陆星华笑了:“知道了。我就只和妈说一下,她嘴紧,你放心。”
第32章 学画画5
盛子越想去陆家坪, 她喜欢那个小村庄。或许因为从小在那里长大的缘故,这个身体只要呼吸到飘着稻草、炊烟味的空气,内心就会涌动出难言的感动。
原主将这个身体交给盛子越, 七零年代的人和事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盛子越。现在的盛子越多了人情味,多了对亲人、对家乡的眷恋。
当她对罗莱老师提出休假三天时,罗莱沉吟半晌, 道:“代我问候你外婆, 希望有时间能登门拜访。民间制茶工艺能做出如此好茶, 一定是位智者。”
盛子越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一个谎言总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茶叶分明是自己亲手所制, 假托外婆哪想到会激起老师的兴趣呢?
她恭敬地回应:“好的。那……我玩去了?”
罗莱微笑地看着这个小徒弟, 从屋内取出一个小巧的速写画板、一迭裁剪好的素描纸、一盒铅笔放进她的黄书包:“手不能停。你到乡下去可不能只记得玩儿,便画一组冬日乡村风貌图回来吧。”
画板只一本书大小, 木质结实轻巧;素描纸一面光滑一面粗糙, 洁白似雪;铅笔整盒装,上面写着外文字。盛子越知道老师随便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咧嘴一笑:“谢谢老师。”
罗莱指了指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根红绳:“财不露白,这颗福豆可要藏好。”
盛子越表情严肃、郑重点头,显然听进去了,这让罗莱很欣慰。他叹息一声:“你老师我一生富贵, 到老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一点即透,难得!”
盛子越背上她的小书包,带着老师交代的任务, 和父母、妹妹一起回到了陆家坪。
凤凰28男式自行车果然结实,一家四口共骑丝毫没有问题。盛同裕骑车、陆桂枝抱着盛子楚坐后座,盛子越坐横杠上的小木板, 前面的车篓子里放着大包小包。
“叮铃铃——”盛子越负责按铃铛,小手拨弄着簧片,向下一扒拉就是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铃声。
道路两旁的电线杆迅速后退,盛子楚已经快两岁,能说不少简短的词,一路上开启话痨模式,不停地叨叨。
“看——云!”、“杆儿——”、“树树树!”
陆桂枝被她吵得耳朵疼,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爱说话啊?和你姐姐完全不同。”盛子楚回应她的,是兴奋的尖叫:“姐姐——姐姐——”
盛子越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桔子棒棒糖递给后座,陆桂枝接过塞进盛子楚的嘴里,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桔子棒棒糖是盛子越专为妹妹做的零嘴。白糖熬化成棕红色糖浆,将空间出品的桔子剥开取桔瓣滚满糖浆,插上一根小木棍即成。桔香浓郁、酸酸甜甜,是盛子楚的最爱。
陆桂枝不让孩子多吃糖,怕牙齿生蛀虫。盛子越每天最多给妹妹三根,所以能够吃到桔子棒棒糖是盛子楚最快乐的时光。
路两旁是只剩下稻草秸秆根的田野,田埂上的野草倔强地伸展着叶片,这幅和老家一模一样的乡村冬天景象让盛同裕忽然产生一股对故乡的思念。
一路踩着自行车,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寒冷。一句“我心安处是故乡”涌上心头,盛同裕笑了。
“冲啊——”
盛同裕忽然抬起屁股,双脚猛地向前一踩,自行车疾速行驶。
陆桂枝笑着用脑袋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嗔怪道:“你发什么颠!”
“老夫聊发少年狂,前携女,后带妻,棉袄单车,四口回家乡。”盛同裕诗兴大发,将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改了改,念出这么一句。
盛子越迎着风大笑:“好——词!”
人家是“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多大的气派。我们是棉袄单车回家乡,格局顿减。可是,真的很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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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星华一早就在村口等候。
不知道为什么,考上大学之后接踵而来的阿谀之词、羡慕之色让他心情浮躁,他渴望得到姐姐、姐夫的指点,期待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变得更强。
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看到人,他索性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边打拳边吟诗:“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一趟拳打完,双掌合于腹前,静气凝神。晨光里,他的脸庞泛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华。
“陆星华——”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从树后响起,陆星华定睛一看,竟然是乡村小学的徐秀丽老师。
想到这人是盛子越随口编造出来的“三舅妈”,陆星华脸上一热,清咳一声问道:“徐老师,有什么事吗?”
徐秀丽脸颊微红,眉眼含情,鼓起勇气道:“如果……我也能考上京都的大学,你可以带我爬长城吗?”
鬼使神差地,陆星华点头了。七零年代的人都羞于表达内心的情感,男女之间如果问出这样的话,就相当于“如果她考到京都,两人就得搞对象”的意思了。
徐秀丽得到他的首肯,眼睛里绽放出耀眼的喜悦。她低下头拧着自己的衣角没敢再说话,似乎刚才的问话已经耗光了她所有勇气。
“叮铃铃——”
自行车的铃铛声打破了这一份沉默,陆星华跳起来大叫:“姐——越越——”
盛同裕将车停在陆星华跟前:“星华,等很久了吧?”
陆星华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刚来你们就到了。走!回家去。”他上前接过自行车龙头,单手抱起盛子越,将她放在地上,看着从后座下来的陆桂枝和盛子楚,微笑着打招呼。
“楚楚,叫三舅舅。”
盛子楚挣扎着要从母亲手里下来,陆桂枝弯腰将她放下,笑着说:“这老二啊,坐不住,抱着都不消停。”
盛子楚双脚一落地,就走到盛子越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姐姐——吃糖。”
盛子越拉着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了颗树莓,严肃地说:“下午吃了饭才能吃糖。”
盛子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姐姐严肃说话。她撅了撅嘴,含着清甜的树莓心满意足地说:“好——听话。”声音娇嫩可爱,甜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看到站得远远的徐秀丽,盛子越灿然一笑,挥手打招呼:“徐老师好!”
徐秀丽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向陆桂枝等人打过招呼,摸了摸盛子越的头:“这孩子才五岁就能坐得住,现在上小学肯定成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