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注:文中最后盛同裕唱的歌为《我们的明天比蜜甜》,是197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钟灵、周民震作词,吕远、唐诃作曲。
第46章 意外来信3
陆桂枝说到做到, 先买了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时下黑白电视机是稀罕物,刚一搬进水利局就引来无数人看热闹。
“陆科长,你这买的是什么?这大的盒子!”
“你们这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连电视机都买得起了。”
“到底是大学生,双职工收入就是高。才买了两辆自行车,这马上就买电视机了。”
搞得陆桂枝有点不太好意思:自己是不是太高调了?水利局只有黄、彭两位局长买了电视机咧。
盛同裕悄悄给她打气:“怕啥!我们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挣钱光明正大, 买台电视机算什么。”
陆桂枝这才有了点底气, 招呼着同事:“攒了几年的钱,这不孩子们眼馋黄局长家的电视机, 咬咬牙就买了。”
去年, 黄局长买了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孩子们都到他家看。今年元旦开始,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正式开播, 个个看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到了7点就围了一群人到黄局长家,可怜巴巴地等着开电视, 到了电视上出现“晚安”二字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个时代没什么娱乐,一台有声音有画面的电视机多么难得!后来黄局长不胜其烦,到了九点就关电视:“走走走!想看回自己家看去。”
盛子越曾经去凑过热闹,但被赶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去过黄局长家。后来黄局长的夫人还特地到陆桂枝家来解释:“让越越来我家看电视吧, 我们很喜欢你家姑娘, 我只是……有些孩子太闹腾了。”
陆桂枝转告了这话,盛子越听完,抿着嘴哼了一句:“不去!”
这次自已家买了电视机, 陆桂枝忍不住欢喜回了一趟陆家坪,悄悄告诉盛子越。哪料到盛子越比她相像中淡定许多,只说了句:“好!”继续带着妹妹在外婆家玩。
后世的液晶彩电、大屏幕投影、IMAX电影都看过的人, 一台黑白电视机对盛子越来说不算什么。倒是盛同裕看女儿一幅荣辱不惊的模样,挺惊喜:我家姑娘有大将风范。
水利局的职工被陆桂枝家一带动,掀起一波购买电视机的热潮,前前后后十几户买了电视机。每天到了七点钟,那熟悉的新闻联播的音乐声在楼道里响起,成为水利局一景。
对比光明正大挣钱、坦然花钱消费的陆桂枝,陆良华一家过得跟老鼠一样。
他截留了桂明康寄给徐云英的钱、外汇券,却不太敢花。偷偷攒了点钱,想买台电视机显摆一下,却发现一件悲伤的事:他搞不到电视机票。
陆良华能够进物资局办公室打杂,托了陆昌寿的福,借了陆春举的光。陆春举这个人,是关局长的嫡系,在财务处是有名的“白面奸臣”,不招人喜欢,不知深浅的陆良华进来之后才发现举步维艰。
整个局里的人对陆良华都没什么好印象,虽然当面不说,背后却议论纷纷:顶职进来的、初中学历、工人编制,连亲姐姐陆桂枝都不和他来往。虽说陆蕊争气、成绩优秀,为他加分不少,但依然改变不了他不受待见的状态。
所以,当他接二连三地拿到汇款单,手里攒了些钱想要得瑟一下时,到处托人都搞不到票。最后只得一咬牙从黑市花了一百块钱才买到票,准备过两天买台电视机。
杨桃庄心痛得要死,在家骂良华:“你神经病啊?花那么多钱买电视机票!你是钱多了烧得慌吗?你要是嫌钱多,怎么不给我弟弟娶亲用?”
陆良华一听“弟弟”二字就脑壳疼:“这些年你弟弟未必拿的钱还少了?上次说相亲找了个好的,管我们要了两百块说办酒席,结果呢?他拿去赌钱输了个精光!”
杨桃庄被戳了短处,色厉内荏地对着吼:“未必我愿意?我家就这根独苗苗,他一天不娶亲,我爸妈一天不安生,就指着找个厉害的把他管着。男人嘛,成了家不就好了?”
陆良华哼了一声:“算了算了,杨石虎我是怕了,你让他少进城,安心在家务农吧,莫一天到晚这山望见那山高,想些有的没有。”
杨桃庄最护短,她家只有姐弟俩,中间夭了两个男娃,湘省人说话“石”、“四”不分,所以排行老四的就取名杨石虎。
听到丈夫说弟弟的不是,杨桃庄顿时就炸了,跳起来骂陆良华:“你说别人说得蛮好!怎么自己不安心在家务农,非要讨好那个陆昌寿进城工作?还在外人面前吹牛,说什么在物资局当干部,可笑死我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工人!”
这短揭得好,陆良华气得眼睛都红了,抬起手就想打人,可对上桃庄那喷射怒火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懈了劲。他深身哆嗦,一巴掌砸在桌上,打得桌子一晃,桌上几个菜碗骨碌碌滚了下来。
“咣哐——”巨大的声响惊醒了睡得正香的陆志远,一阵号啕传过来,杨桃庄和陆良华同时收了声,一个冲到屋里哄孩子,一个拿扫帚清扫地板的碎瓷片。
陆良华扫地扫了一半,门外传来响动。
“笃笃笃——”
“姐、姐——”
一听到这个声音,陆良华气不打一处出,将扫帚一甩就去开门。打开门,一张笑得猥琐无比的脸凑了过来,可不正是杨石虎?
陆良华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杨石虎穿条军绿色的裤子,戴顶歪帽子,眉眼虽然清秀,整个人却一幅惫懒模样。他看陆良华不太欢迎的样子,斜着眼哼一声,抬手将他往门里一推,迈步而入。
“怎么?我来我姐家还要提前报告?你还敢不欢迎?”
杨石虎年轻力壮,陆良华被他这一推,连退几步,一脚踩在碎瓷片上。“唉哟!”一声惨呼之后,陆良华低头一看,后脚跟被割了道深深的口子,鲜血迅速流了出来。
杨石虎看这血流的,也吓了一跳,忙对从屋里抱着孩子走出来的杨桃庄说:“姐,这可不怪我啊,我哪知道你家地上还摔了几个破碗!”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好不容易将这一场纷乱处理好,陆良华的伤口止了血,坐在饭桌边生闷气。杨石虎一句话却惊得夫妻俩差点跳了起来。
“姐,我听说你家发财了?”
杨桃庄再亲近娘家人,也不敢说出那个秘密,瞪了弟弟一眼:“瞎说!姐要是发了财,还能忘了你?”
杨石虎笑得十分狡黠:“你们别瞒着我,我在物资局有眼线。最近你们收了不少汇款单、包裹,可不是发了财?”
陆良华以为是老婆多嘴说出去的,气得肝疼。抡着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道:“发了财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石虎给自己倒了杯茶,眯着眼,砸巴着嘴:“怎么和我没关系?你不是说,是我姐的叔叔在港城经商,战乱失散最近才找到吗?我和我姐一奶同胞,她的叔叔不就是我的叔叔!”
夫妻俩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坏了事。
一个谎话需要无数个谎话来圆。
陆良华撒的这个谎,只需一个杨石虎就能揭穿,或者随便来一个杨家村上的熟人过来,就无所遁形。
当初拿钱有多痛快、撒谎有多愉悦,现在的陆良华就有多慌张。
现场一阵沉默。
杨石虎得意洋洋地瞅着陆良华:“怎么样?你们拿了我这个叔叔多少好处,现在都给我还回来!叔叔……和我一个姓呢,凭啥这个钱和东西归你姓陆的得?”
陆良华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明明是大姐陆桂枝的亲生父亲寄来的东西,被自己用谎话截留了,来路不正的东西,他哪里敢对外说?
如果被这个杨石虎抓了短处,自己哪里还能脱身!
杨石虎很享受这个掌控一切的感觉,他望向杨桃庄:“怎么样?大姐,你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港城富商叔叔,是不是应该给我交代一下?不然……我让爸妈过来找你?”
杨桃庄急得满脸是汗,这主意是女儿陆蕊出的,是她说不会有人发现,说什么只要家里人嘴牢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哪知道这世上还有杨石虎这么一个鬼人,迅速就发现了漏洞?
陆良华想了半天,道:“这个……不能和你说。”
杨石虎冷笑一声:“不能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冒名顶替领取他人物资,这就是偷!这就是抢!是要坐牢的哟~”
陆良华被他说中心病,吓得冷汗直流。冒领物资……偷……抢……坐牢?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杨桃庄一咬牙,狠狠地踢了杨石虎的椅子一脚:“你发神经哟,我和你姐夫坐牢未必你有好处?”
杨石虎双手向前一伸:“我是没好处,所以……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这件事太过蹊跷,他听说之后一直在琢磨。自家三代贫农,出个港商亲戚绝对不可能——这说明姐夫在撒谎。
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显然想要遮掩港商的真正来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出来,也绝对想不到陆桂枝身上去,但是他知道这是陆良华的短处,只要抓住了,要钱、要好处就很容易。
所以,杨石虎此行前来,做的就是——敲竹杠!
陆良华从桂明康那里挖来的好处,尽数被杨石虎锅端。杨桃庄刚刚攒下的两千块钱、一千块钱外汇券全都被杨石虎拿走,临走前丢了一句话。
“姐夫,这种坑蒙拐骗的事你少做,你这人不行,太老实,骗人都不会骗,随便找个人就能戳穿。真要是戳穿了,你的工作丢了、人进牢里,我姐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怎么办?”
等到陆蕊回到家,看到柜子上的电视机票,惊喜地问:“我家要买电视机了吗?太好了!”却被杨桃庄一巴掌推倒在地,大骂道:“你出的好主意!”
陆良华恨恨地加了一句:“丢人!”
自此,陆良华得了教训,知道小舅子没有说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索性不再要钱要物,只偶尔与港城那边书信来往,拒绝一切对方要过来沟通的建议。
第47章 篾匠1
陆良华一家发生的故事, 盛子越浑然不知。等陆建华和陆成华从乡镇中学回来之后,盛子越姐妹俩在陆家坪欢乐暑假生活便开始上演了。
钓鱼是每天必做的功课。
陆建华现在已经习惯只要有盛子越就能钓上鱼来的事实,四个人兴致勃勃到五柳河边准备钓几条鱼回家改善生活。
盛子楚和陆建华一样, 是个尖屁股根本坐不住,两个人一会在草堆里扑蚂蚱、一会爬到树上捉知了,守钓竿的事情全在陆成华与盛子越身上。
陆成华向来话少, 总是默默做事。平时不显山露水, 今日一起出来玩, 盛子越立马感觉到了他的心灵手巧。
他会用狗尾巴草编蚂蚱笼,把盛子越扑来的蚂蚱、蝴蝶、知了放进去;他摘片柳叶放在唇边能够吹出响亮的哨声;他扯几根柳条、加一根金银花藤就能编一顶精巧的花环。就连最刁钻的盛子楚都喜欢上了这个朴实、内秀的舅舅, 不停地提要求:“再编个小狗狗、一只小兔子吧?”
柳枝、柳叶、小草、藤蔓……大自然的所有材料到了陆成华手里, 都能编出各种小动物。个着他灵巧的双手,盛子楚眼睛一亮:“四舅, 你是不是学了外公的手艺?”
陆建华在一边说:“他不敢!我爸不让。他自己做了一辈子蔑匠, 背都做驼了,坚决不让我们再吃这个苦。”
陆成华腼腆一笑:“我就偷偷个, 给爸打下手。破竹、划竹片竹丝、剥竹青、竹簧,我都会咧,竹簧我能剥离出三到四层,薄得像张透明的纸, 好的得很。”
他平时话少, 说起蔑活却滔滔不绝,盛子越认真听着,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四舅, 你能不能在罐子外面编一层竹编的壳子?越薄越好。”
陆成华搔了搔头:“应该可以吧,没试过。”
盛子越心念一动,拎起地上的两条鱼就站起身:“走走走, 不钓了,咱回家去。”她看着陆成华说,“我们悄悄扯几片竹条,自己做着玩,外公不会骂人吧?”
陆建华在一旁听了哈哈一乐:“我爸脾气好得很,家里的竹子、竹条随便我们玩。”
盛子楚还没玩够呢,撅着嘴有点不开心。盛子越往她嘴里塞了两颗刺莓:“乖,等下让外婆带你腌鱼好不好?”
盛子楚听到“腌鱼”二字,顿时来了兴趣,拍着手笑:“好!”
她有个怪癖,喜欢玩盐。颗粒状微黄的粗盐也好、白花花的精盐也罢,她都喜欢玩。大人腌鱼腌肉她也不嫌腥,抓着一把一把的盐粒抹均匀,感受着盐遇血水渐渐融化,剩下一些化不掉的颗粒挂在表面,她会愉快地笑出声。
盛子越牵着妹妹的小手:“咸鱼它香不香?”
盛子楚想到香喷喷米饭上蒸熟的咸鱼,咽着口水点头。
“咸鱼的梦想就是晒太阳吹风,它做到了,所以快乐。我们也要做一条快乐的咸鱼,不要老是想着拿不到的东西,知道吗?”
盛子楚有些懵懂地“哦”了一声。
陆建华听了,赞叹道:“对呀!我就说我不想读书,可是我妈老叫我向大姐和三哥学习,要考大学到城里去。可是我……只想晒太阳吹风,还有玩。”
陆成华若有所思,抿着嘴没有说话。
盛子越笑着捶了陆建华一记:“老在一个地方没劲,你得换个地方玩。考大学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呢,你不是说想去南方看海吗?”
陆建华听了向天大吼一声:“对!朝着我梦想的地方去!咸鱼,冲啊——”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回了家,将鱼交给徐云英。徐去英带着盛子楚腌鱼去了,盛子越扯着陆成华探索新鲜的竹编手艺。
盛子越从柜子上拿下来一个肚子大而扁的粗陶茶叶罐子,摆在堂屋的饭桌上,问陆成华:“四舅,给这个罐子披上件竹蔑衣服,你会吗?”
陆成华仔细观察了一下,凝神思索半天,点头道:“我来试试。”
陆春林又出去找老友喝酒了,堂屋的竹条摆了一地,劈蔑条的工具都在。陆成华先取了几根竹条,细细地劈成蔑条,纵横九根摆在罐子底下编成底子,再用灯火微微烘软弯起,贴着罐子边沿开始继续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