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他将目光投向盛子越。
盛子越接受到四舅的求助,站了起来。陆桂枝横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呢,你莫插嘴。”可惜,盛子越向来有主意,她的阻止半点用处也没有。
盛子越回外婆家总会带着她心爱的大画夹,画夹正挂在椅背上。她从画夹的外侧置物袋中取出一幅简单装裱的水彩画,展示给外公看。
“外公你看,这幅画名为《传承》,是我去年暑假画的。你看到了吗?四舅的眼睛有什么?那是光!是发自心底的喜欢!”
陆春林拿着这幅画,画中的朴实青年手中捧着一个茶叶罐子,一圈蔑条缠绕在罐身之上,青年灵巧的双手带着老茧,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陆春林被这副画所吸引,伸出粗糙、满是细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图中的蔑条,内心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曾经被人看低的篾匠,也能入画吗?
盛子越早有准备,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陆春林:“外公你看,这照片里的四个竹编茶叶罐子是四舅舅做的,我的老师把它们带到了京都,在华彩艺术馆展览,引来无数外国人参观。看,这、这、这儿都是盯着罐子看得入迷的外国人。”
陆春林瞪大了眼睛,看着照片上那些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越越啊,你可莫骗外公,咱们做的这些小东西还能让外国人参观?”
盛子越笑得灿烂无比,内心充满自豪:“外公,你不知道呢,竹编艺术品在国外很受欢迎,四舅的这几个茶叶罐子有好多外国人想买呢,都说精致高雅,浓浓的乡土气息之中融入了华国水墨画的精髓。你猜猜看,对方能高出到多少钱买这一组?”
陆春林被忽悠得找不着北,感觉有点头晕,扶着陆建华的手问:“多,多少钱?”
一堆人围拢过来,传看着那张照片。
星华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华彩艺术馆我知道,在京都很有名,每周都有一场专题艺术展览,不少外国记者、友人都会去那里。”
他伸出拳头捶了捶成华的肩膀,打趣道:“四弟,你行啊你,悄没声息地送了组竹编到华采艺术馆,还能卖得出高价!我来猜猜,一组一百块?”
盛子越略带神秘地笑着摇了摇头:“太低!”
这一下大家都来了兴趣,一百块还低?陆建华嚷嚷道:“两百、两百!”
盛子越还是摇头:“太低。”
陆成华吓了一大跳,这个越越藏得可真紧,这事竟然连自己都没有说,他呆愣愣地说了句:“三百?”
盛子越哈哈一笑:“四舅,你太低估我们这组作品的艺术价值了。这竹编莫看小,但可是我画的画,你选的材,浪费了十几个罐子才做出这么四个,一个暑假都耗费在上面了呢。”
盛同裕加入了竞猜行列:“五百。”
盛子越笑得愈发开心:“翻一番!一千块。当时有外国人开出一千块的高价,不过我师兄没舍得卖,他要留下艺术馆里长期展览,展示我们华国五千年文化留存下来的乡土艺术呢。”
一千块!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春林呆呆地说:“这么小的罐子,耗不了几根竹条,怎么……怎么就能卖出这么高的价?”
陆建华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越越,你上次给我五块钱,我只留下四角,剩下的四元六角钱都给了四哥,没想到转手就能卖到一千块?你怎么不卖了呢,可惜!”
盛子越扑哧一笑,瞟了陆建华一眼:“放心吧,我们这个暑假再做几样精品放到京都去卖,一样能卖出去!”
陆建华喜得抓耳挠腮:“做做做,我来打下手,我只取10%……”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盛子越,觉得自己这个10%好像有点狮子大开口,马上降价:“一组我只要十块钱,怎么样?”
盛子越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徐云英一把揪住陆建华的耳朵:“你一个学生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陆建华双手护着耳朵根儿,求饶道:“妈,妈,我上交一半上交一半,总可以了吧?”
陆春林今天受到了太大的冲击。
陆成华,这个一直老实本分、少言寡语的四儿子坚决不肯读书,非要当篾匠。陆春林想不通——旧社会学手艺难啊,学徒三年倒马桶、带孩子、做苦力还要挨打挨骂,出师之后背着工具、竹条穿家走村、埋头苦做,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肯吃这个苦?
盛子越,这个在陆家坪、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农村孩子,把成华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小东西送到京都,在那个什么艺术馆展览,还引来那么多外国人抢着买。这说明什么?这孩子有大造化!
一代比一代强。
自己这个旧社会的手艺人地位低下、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儿子陆成华,这个新社会的手艺人却能编织出令外国人赞叹的物件。
外孙女盛子越,这个新中国的学生伢,不仅将手艺人画进画里,把手艺人的作品送到京都,还能把只需几毛钱成本的东西卖出一千块!
泪花闪动,陆春林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水彩画还给盛子越,说了句:“我不管你们了。”这世道我看不明白,由你们去折腾吧。
陆成华还没反应过来,陆建华却已经跳了起来:“哦也~爸同意四哥学篾匠了!”
陆成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陆春林:“爸……”
陆建华一把拖过成华,让他站在陆春林跟前,眼睛亮晶晶的:“快快快,现在不兴下跪,你给爸鞠个躬,正式拜师学艺吧。”
陆成华老老实实鞠躬,抬起头看着父亲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陆春林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没好气地说:“你编的东西已经出师了咧,还跟我学什么。”
盛子越知道四舅嘴笨,便在一旁代为回答:“这一组茶叶罐子只是取了个‘新’字,要说真正的竹编技艺,舅舅还得好好跟外公学。”
说到篾活,陆成华的话就多了起来:“爸,怎么选竹、破篾、劈条、上漆,我做得少还不行。编织法我是看着学的,直角经纬交织还行,但穿插交织不拿手。这一次能够去京都展览全因为越越画得好。”
陆春林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做手艺有灵性,既然决定了支持儿子做篾匠,肯定全力以赴、倾囊相助。他咳嗽了一声,道:“选竹吧,要选那向阳生长的竹子,因为韧性高、弹性大、抗压强,劈篾不容易损、不会毛边……”
一个十八岁当学徒,做了一辈子的篾活,积累了五十年经验。一个年轻、心灵手巧,对竹编手艺有着无比的热情。陆成华如同一块干枯的海绵泡在水里,拼命汲取着父亲传授的丰富知识。两人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心学,说到高兴两人索性摆好条凳子插好小篾刀,现场开始劈篾。
一股竹子清香飘散。其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嘿嘿一笑,转过眼神开始日常闲聊,全当这父子俩是空气。
陆建华拉过盛子越,悄悄问:“真能卖一千?”
盛子越现在身高已经达到一米五,穿着短袖碎花衬衫,腰间扎一条浅蓝色短裙,露出的小腿莹白如玉,脚踝处不盈一握,线条极美,颇具少女之姿。
陆建华身高一米七三,浓眉大眼,舅甥二人有着极其相似的一头浓密黑发。她抬起手想要揉一把小舅舅的短发,却被陆建华后退一步,警觉地说:“喂,男人的头不能瞎摸!”
盛子越撇了撇嘴:“嘁……稀罕么?”她转过身作势要走。
陆建华忙觍着脸绕到她对面,将脑袋向她手边一送:“来来来,小舅舅的脑袋越越随便摸。”
盛子越嘻嘻一乐,伸手胡乱薅了一把,嫌弃地说:“几天没洗头了?手上都有油了。”
陆建华不服气,抬头冲徐云英一龇牙:“妈,越越说我不洗头!明明昨天才洗的是不是?”
徐云英才懒得管他们的事,白了儿子一眼,起身哄着盛子楚:“来来来,外婆的大衣柜里还藏了好吃的,我带你去拿。”
陆建华哼了一声,有点吃醋:“小的就是宝,大了是根草!”
盛子越往他嘴里塞了根新做的梨汁棒棒糖,他舔了舔,喜得眉开眼笑,嘴里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现在都这大的人了,还吃什么糖?”
两人走出堂屋的后门,面对那一山坡的竹林,陆建华再问:“真的能卖一千块?”
盛子越神秘一笑:“你说呢?”
陆建华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眼珠子转了转:“我有点不信。”
盛子越哈哈一笑,笑声清脆悦耳,几只正在竹林找虫子的土鸡扑愣愣地飞起来,竹枝摇晃、竹叶飘落……
作者有话要说: (竹编艺术)参考文献:
1、刘丹,任新宇.传统竹编技艺文化底蕴探析
2、张静静.浅谈竹编的文化内涵及传承措施——以竹筐为例
3、张艺鸿等.基于有机设计的湘西竹编创新设计研究
4、倪姗.竹编灯具设计的创新研究
5、关世召,樊怡.产品设计中竹编工艺与异材质组合表现形式探究
第59章 竹器店2
竹子非草亦非木, 它在造物中具有多种功能:“取其刚性,可造屋宇;取其柔性,可行编织;取其弹性, 可制良弓;取其凉性,可制枕席;取其形状,可制烟管;取其声响, 可制箫笛。”
盛子越跟着陆春林、陆成华在竹林、堂屋转, 专注地看着他们劈篾、刮青、起底、收边……脑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陆建华习惯性地跟着她转, 在一旁问:“你看这些干嘛?难道你也要当篾匠?”
盛子越瞟了他一眼:“我想和你、四舅一起开家竹器店。”
陆建华瞬间兴奋,感觉天下掉下来一块大大的馅饼, 欢喜地叫道:“真的?真的?”
盛子越点点头:“现在国家鼓励农民进城务工、创业, 趁着这股春风我们开一家竹器店吧?四舅和外公编织、你送货、我来设计和负责高端渠道销售,现在还差一个看店、收钱的人。”
陆建华皱着眉毛想了半天, 试探着问:“我退学……开店?”
一个响亮的巴掌拍来, 正砸在陆建华脑门上,徐云英冷哼一声:“做梦!你给我好好念书, 别想这些有的没有。”
陆桂枝走过来很严肃地说:“建华,你是个读书的材料,就是心不定。中考之后到一中来读高中吧。”
陆建华大惊:“我……我中考志愿就没填县城一中,我考不上吧?”
盛同裕安慰他:“不要紧, 我知道你填的是乡镇中学, 我把你安排到我们学校借读,到时候高考回去参加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怕老师的缘故,陆建华怕盛同裕怕得要死, 他躲在盛子越身后抗议:“我,我不去。”
徐云英说:“由不得你,你姐夫已经打了招呼, 我都同意了,下个学期直接去县城一中住读。一中难进,你得感谢你大姐、大姐夫呢。”
感谢?陆建华半点也不感谢。他在乡镇中学游刃有余,陆高荣帮忙做作业打掩护,一群小弟带着到处玩,成绩也还能保持中上。如果去了县城一中,没有狐朋狗友们怎么办?天天姐夫盯着怎么办?
盛子越知道这件事,只是她没有提前和小舅说。前世也是这样,外婆病逝之后,小舅舅的高中三年的生活、学习都归陆桂枝负责。他跳脱调皮,初到县城不适应,成绩一落千丈,最后高考失利,早早外出打工,凭着一股子聪明劲,当上包工头,赚了不少钱。只可惜守不住财富,发了点财就得瑟,赌钱被人设了局,被高利贷的追得四处逃窜,令人唏嘘。
这一世,外婆身体健康,还有自己监督,陆建华再想不努力学习,那就等着挨打吧。想到这里,盛子越在他耳边悄悄说:“到了县城,你可以周末在竹器店帮忙,当当店老板。”
陆建华是天生的生意人,他一听“老板”二字,顿时就来了精神,豪气万丈地一拍胸脯:“好!我去县城读书。”
陆成华腼腆地笑了笑,对盛子越说:“要不,我去坐店吧。我这个暑假跟爸好好学习,暑假之后就去县城开店,我一边看店一边编竹器,可以吗?”
盛子越点头道:“好。”手掌一拍,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陆桂枝知道自己这个大女儿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没反对,只问了一个问题:“在哪里开店?成本从哪里来?”
盛子越嘻嘻一笑:“物资局门口临街的围墙不是打算拆掉盖一排门面吗?就在那里开店。至于钱嘛……我卖了几幅画,存了不少钱呢。”
陆桂枝斜了她一眼:“哟,你消息还挺灵通的,连物资局准备盖门面房出租都知道。你卖画能卖多少钱?还敢开店。”
盛子越表情淡淡的,她拜师学画已有六年,这期间拿得出手的作品没有上千也是几百,罗莱这两年与京都联系紧密,顺便把她的画也丢在大徒弟开的艺术馆里展览。
盛子越的画很有个人特色,富含乡土气息的人、物、景在她笔下绽放出勃勃的生命力,极具张力的笔画、大胆的用色令业内大师啧啧稀奇,都羡慕罗老有生之年能收到这么出彩的弟子。
更有趣的是,盛子越的画很受外国人喜欢。不少外国友人看了都感觉心灵受到洗礼,同一片星空之下、同一个地球之上,竟然还有这么新鲜好玩的东西,个个抢着要买回去给更多人观赏。
盛子越的大师兄乔湛,华彩艺术馆馆长、京都书画协会会长,征得师父同意之后帮盛子越出售了三幅画。卖画的钱罗莱都帮她存着,目前已经过万。
所以,盛子越是个小富婆,是八十年代难得的“万元户”。
和前世穷怕了的陆蕊不同,盛子越对致富发财没什么执着的念头。她来自末世,向往平静的生活、温馨的家庭,爱的是华服美食、新鲜好玩的娱乐。钱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赚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顺手的事罢了。
盛子越道:“妈你别管这,我自有章法。”
陆桂枝伸出手在她脸上抚了抚,眼睛里带着一抹心疼:“越越你安心读书,莫老操心大人的事,开店的钱我来出,妈有钱呢。”
就这样,盛子越的钱一文未动,开店的事情由陆桂枝接手,一大家子兴致勃勃坐在堂屋开始商量,一派团结热闹详和景象。
陆星华临走之前悄悄对徐云英和陆桂枝说:“越越是有大造化的孩子,你们莫拘着她,由她去吧。咱们这个大家庭能不能兴旺发达,都在她一人身上。”
徐云英点点头:“好,我有什么事都听越越安排。”
陆桂枝这一刹那想到往事种种,母亲住院、星华填志愿、楚楚拜师、成华学艺……似乎家中的一切走向都在女儿的指点之下走上了正规。她也郑重点头:“放心吧,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