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滚开——”
第57章 比赛3
那一声尖叫里, 充满了恶念、愤怒、嫉恨,响彻云霄,震得治疗室的日光灯开始摇晃。
门开了, 聂小菊、外科医生并肩而立,身后站着的陆良华、杨桃庄、陆桂枝、盛同裕全都被这一声呐喊吓得一个激灵,脑瓜子嗡嗡地响。
“哐——铛!”一声闷响传来。
陆桂枝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望, 顿时面色煞白, 箭一般冲过去, 扶住被陆蕊那一抬手推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的盛子越。
“医生——”陆桂枝被眼前所见吓住,慌忙向医生求助。
盛子越穿着的白衬衫原本扎在靛蓝棉布裤子的腰里, 此刻因为争斗扯出一半下摆。一把锃亮的手术用剪刀赫然插在她左手手腕之上, 幸好手腕上戴了块电子表,正好挡住剪刀, 只是表壳碎裂, 坏得不能再坏了。
外科医生一跺脚,赶紧跑过来, 抓起盛子越的手腕,看着插在电子手表上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剪刀取下,长吁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只是碎了块表。”
医生转头望向陆蕊, 表情严肃:“如果不是这块表,你这剪刀就毁了她的手!光天化日之下执刀伤人,太不像话了!小小年纪这么歹毒, 家长是怎么教育的!”
盛同裕强压着惊慌,上前一把抱起女儿再不敢撒手。陆桂枝战战兢兢抓住盛子越的手腕,双手都在哆嗦。
医生亲眼看到陆蕊尖叫动手, 心有余悸,继续斥责:“家长呢?这小姑娘的家长呢!这么点大就敢用剪刀伤人,将来不得当女流氓啊?国家正在严打,知道不!”
陆良华这才反应过来,走近陆蕊咬牙切齿地骂:“你在干什么!盛子楚推你受伤,大人自然会处理,你用剪刀刺表姐做什么?”
陆蕊泪珠滚滚,张了半天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没有……”真是憋屈啊,明明是盛子越自导自演,偏偏自己就是上了她的当!当着那么多人面喊了那一嗓子不算,还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自己把盛子越刺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杨桃庄真是被她气死,大好的局面就被这一剪子给毁了!原本夫妻俩已经商量好,让陆桂枝赔个百八十块钱营养费,再逼着盛子楚公开检讨,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现在好了……盛子楚只是推搡令人意外受伤,陆蕊却是在医院众目睽睽之下执刀伤人,性质更为恶劣,怎么办?
陆良华地蹭了过去,说话有些不利落:“大姐,你看这……”
陆桂枝眼风都不给他一个,只专注地看着盛子越的手腕。盛同裕狠狠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楚楚只是不小心推了陆蕊一下,你们就逼她当众检讨。现在陆蕊执刀伤人,我就不信没有王法!”
陆良华一把拖过陆蕊,抬手就是一巴掌:“丢人现眼!我打死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医生在一旁不耐烦地吼:“要演戏都给我出去!这里是病房。我还得检查检查,莫伤了这孩子的腕骨。”
陆蕊捂着滚烫的脸,扭过头看向盛子越,两人四目相对,盛子越眼神冰冷,抬起手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陆蕊脖子一缩,寒气从脚底一直涌上头顶:疯子!疯子!只不过小小地戏弄一下盛子楚,哪知道这个疯子就和自己拼命。拿着剪子往自己手腕上捅,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
在这一刻,陆蕊彻底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再说什么,灰头土脸地坐在走廊长椅,等着最后的处理结果。
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个钟,陆蕊看着那不动移动的秒针,感觉每一分一秒都痛苦万分。她重生而来自恃有先知优势,从来都是自信满满,可是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她忽然感到害怕——
为什么要故意陷害盛子楚,就为了得个第一名?这些虚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要和盛子越作对?为什么非要和她较劲?安心走自己的路不香吗?
如果时间还能重来,陆蕊一定躲得远远的。
绝对、绝对、绝对不招惹盛子越。
现在的状态掉了个个儿。陆良华心中忐忑就怕陆蕊背处分,怕这个女儿评不上优秀毕业生,怕她将来不能给自己继续带来荣誉与荣光。杨桃庄烦燥不安,担心陆桂枝要求自己赔钱、赔礼,一想到自己刚才不依不饶就后悔不迭。
几分钟的时间,陆良华一家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吱——”治疗室的门打开了,陆桂枝和盛同裕板着脸走了出来。陆良华忙迎上前去,赔着笑脸:“大姐,越越没事吧?”
陆桂枝没有理睬陆良华,径直望向陆蕊,这个裙摆上星星点点血迹的女孩此刻双目无神。陆蕊被动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陆桂枝,唤了句:“大姑。”
陆桂枝哼了一声,冷冷道:“越越要单独见你。”
盛子越从陆桂枝身后走出,她动手之前早就算计得分毫不差,那剪刀看似吓人,其实瞄准的就是左手腕的电子手表,除了表带勒了条红印子,自己一点伤也没有。
看到盛子越,陆蕊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向下连退两步。
盛子越从陆蕊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跟我来。”她的步伐轻巧稳健,背影带着股王者之气,陆蕊被母亲身后推了一掌,一个踉跄向前。
杨桃庄小声道:“还不快去?赶紧道歉说两句好话,知道不!”
两人走到医院一处偏僻角落,女贞树开着一篷篷米色小花,散发着浓浓的花香,将两人的身影遮掩了起来。
盛子越站定,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陆蕊。
陆蕊这回算是被她吓寒了胆,老老实实地站直,双手交叉而抱,满脸戒备地问:“你……你要和我说什么?”
盛子越转头望向女贞树上那一团团、一簇簇的米色小花,轻声道:“重生回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终于来了,她终于问了自己这个问题!陆蕊将心底问了自己千百遍,也在梦里回答了千百遍的答案说了出来:“我要抓住这时代的红利,我要成为女富豪,我要向父母证明女孩不比男孩差,我要摆脱原本的宿命活出新的人生!”
盛子越点点头:“很好……我挡你的路了吗?”
陆蕊没来由一阵心虚,说话有些结巴:“没,没,没有。”
“为什么惹我?”盛子越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陆蕊呆了呆,对啊,为什么自己总想和盛家过不去?因为前世你父母有文化、不重男轻女、虽然因为陆桂枝贴补娘家日子过得艰难,但盛家姐妹一生顺遂平安,强过自己百倍。所以自己嫉妒、看不惯,重生回来总想压她们一头。只有看着曾经比自己过得好的人越来越差,自己这颗扭曲的心才会获得暂时的平静。
可是这样的话,她能说出口么?她敢说出内心最隐秘的想法么?
陆蕊想了半天,嗫嚅着:“我……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盛子越冷笑:“为了获得进城机会,不惜以斩断亲情为代价来讨好坏人;为了获得演出机会,不惜以伤害自己身体为代价来陷害我妹妹。明知奶奶身体有病你不提醒、明知叔叔高考失利你不帮助、明知弟弟没出息你不教育,这就是你重生之后所做的努力?”
宛如天雷在头顶炸开,陆蕊觉得整个脑子里都在轰隆轰隆地响。回想自己重生之后的所做所为,似乎一直都不算“正道”。
奶奶徐云英那双粗糙的大手曾经摸过自己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过一句:“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可是,自己却一直不认可这句话呢。到底……还是自己错了么?
盛子越斜了她一眼,声音里带着股凌厉的煞气:“我随时可以杀了你,知道么?”只是血脉相牵,我想护着的人太多,在不明确这个穿书世界的基本规则之前,盛子越不敢轻易动手。
听到这句话,陆蕊紧张地盯着盛子越,“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发涩:“对,对不起,求你不和我计较。”
她屈膝弯腰低下头,姿态卑微地哀求着:“我会向楚楚道歉,告诉她是我为了拿第一故意摔倒,是我无耻是我心思歹毒,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会赔你电子手表,赔你们精神损失费,求你……不要毁了我的前程。”
陆蕊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沾上一个污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执剪刀伤人,这性质比盛子楚推倒她严重得多,如果盛子越坚持报警,严重警告、退学都算是轻的。想到正值严打,“少年犯”这个词涌上她脑海,陆蕊这一刻感觉到无上的恐惧,悔恨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盛子越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盯着陆蕊,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闪着逼人的光芒。
陆蕊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高大的灌木丛将她的身影遮掩住。她“扑通”一声跪倒,抱着盛子越的膝盖,眼泪不要钱地向下掉落。
“求你了,盛子越。都是重生者,都是女人,你知道我上一世过得并不好。我爸妈重男轻女,我高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好不容易承包食堂赚了点钱,我爸妈逼着我贴补弟弟,怎么都填不满娘家这个坑。
我……我只是太想证明自己,所以走错了路,我不该嫉妒你和楚楚,我不该怂恿爸妈讨好陆昌寿,更不应该在小学处处和你作对,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盛子越居高临下看着痛哭流涕、努力反省自己的陆蕊,脑中忽然响起一个中年女子尖利的叫声:“不要干涉她的成长线,不然这个世界会崩塌!”
原主的灵魂竟然一直都在?
“陆蕊是这个世界的女主,未来走向由她决定。你如果把她毁了,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这么严重?盛子越一挑眉,还想继续询问,那个声音却消失不见,再也不肯多说半句。
盛子越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命是原主给的,她的意愿必须尊重。
她看着陆蕊,抬了抬腿,板着面孔说:“陆蕊,起来。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我远点,不要惹我!”
陆蕊被她这一抬腿,整个身体向后仰了仰,她听话地顺势站起,一抬眼正对上盛子越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神,哆嗦了一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好!我知道了,保证不惹你。”她吞了一口口水,补充了一句,“我爸马上就要调到省城,到时候我们全家都会离开县城,你放心,不会再有交集,我保证和你们离得远远的。”
盛子越面色沉静,转身离开。既然重生女主的成长线不能动,那就各自为政,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世界线!
最后的事情双方协商,陆良华与杨桃庄赔礼道歉,赔了一块全新的电子手表、三十块钱营养费,陆蕊向盛子楚诚恳道歉,盛子越不追究陆蕊伤人一事,两家自此彻底绝了往来。
盛子楚的表演《蓝孔雀》顺利入选,在端午节的开场表演中惊艳亮相,引来县城文工团的青睐,和钱金凤抢人,却没有抢赢。陆蕊毕业之后文娱大队长一职被盛子楚接手,盛子楚风头盛极一时。
可是,经此一事盛子楚也学了乖。若非盛子越挺身而出,若非姐姐拼死相护,她哪能全身而退?
陆桂枝、盛同裕内心复杂,看着姐妹俩坐在饭桌上,盛子越指着米饭底下藏着的荷包蛋教导妹妹:“好东西我们要藏起来吃,记住了吗?”
盛子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我记得了。”以后我会收敛坏脾气,我会尊重对手,我会努力修炼得更加强大,任风吹任雨打,我会成为那一杆不惧怕风雨的修竹。
在你长大之前,我会帮你遮挡风雨。盛子越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在心里默默地说了这一句。
1983年7月,高考如期而至,陆成华带着父母的期待上了考场。
已经考上京都师范大学研究生的陆星华暑假回到家,一家人坐在堂屋讨论着陆成华的未来。他对盛同裕说:“姐夫,成华可能存在阅读障碍,他是真的很努力,但根本读不进去书。”
盛同裕没有说话,徐云英在一旁叹了一口气:“不读书怎么办?哪怕是大专也要读一个吧?难道他想回家种田?实在不行就复读吧。”
陆成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盛子越,鼓起勇气,站在堂屋,说出前世他从来不曾勇敢说出口的话:“我不复读,我喜欢做篾活,我想做篾匠!”
陆春林一向老实寡言,极少发表意见,听到这句话却霍地站了起来,手中篾刀狠狠斩在板凳上,喘着粗气。
“不行!我的儿子绝对不许当篾匠!”
第58章 竹器店1
老实人发脾气非常可怕。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 老实人一般属于内倾型人格。他们虽然说话少,但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度强烈,内心敏感细腻, 只是因为不善言辞、不轻易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感受。
陆春林就是这样的人。他常年埋头做篾活,极少与人交谈,家里的所有事务都交给徐云英从不插手。别人和他说什么, 他总是憨憨一笑:“问云英(你妈)吧。”
但是, 他有他的坚持。一旦有人逆他的意, 那瘦小的身体里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怒火如火山爆发,岩浆喷涌而出, 他头上青筋暴露, 从牙齿缝里迸发出怒吼——
“不许当篾匠!我这辈子这么辛苦就是不让娃儿遭我的罪!”
吼声在堂屋回响,雪亮的篾刀深深地插进板凳, 在阳光下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这一辈子受过的苦烙印在身体之内, 陆春林的眉毛眼睛全都皱在一起,脸上的皱纹纵横, 浑浊的眼神里竟泛起一丝泪光。
徐云英心疼地站起身,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老头子,好了好了, 不当就不当, 你莫急莫气,有话好好说。”
徐云英的安慰似春风拂过河岸,陆春林的怒火渐渐平息。他颓然坐回椅子, 一滴老泪顺着眼角滑下:“做篾匠苦哇~在别人家里编竹筐、竹席,一天到晚蹲着,两条腿完全麻木, 收工时站都站不起来。后颈痛得要死还得撑着,两个膝盖软的走路都不稳。
可就算这么苦这么累,主家还经常欠账不给。每年过年前都得到别人家说好话讨账,低声下气就为了吃饱饭咧,手艺人没有人看得起。
成华,好好读书才有出路,将来走出农村,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做个有出息的男人,莫像你爸……一辈子只会做一件事,没有出息。”
陆建华自精乖,他拖着椅子坐到陆春林身边,抬手摸着他后颈那一团软软的肉球:“爸,哪个说你没出息啊?你是手艺人,养大了我们七个,很了不起咧。我自喜欢爸,就喜欢摸你这个坨坨!”
陆春林做篾匠太拼命,长期低头工作,导致颈、胸结合的地方肌肉紧张、痉挛、增厚,长年累月的就长出了一个肉鼓包,就是这个肉包让别人取笑他是“陆驼背”。
陆春林自己不善言辞,心中就爱那舌灿莲花的人。陆建华口齿伶俐,话语贴心,深得他的喜爱。听小儿子这一说,那股怒火不知不觉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了。
成华性格像父亲,内向而敏感,他抿着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双手握拳抵在膝盖之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紧张。要怎么办?怎样才能让父亲同意自己学篾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