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恨他心里只有国、没有家,恨他只记得在前方打鬼子,后方亲人却被鬼子屠杀,恨他离去时那么决绝,连头也不回一下。
可是,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听盛子越说了他的故事,知道他一生的不易,徐云英内心里那一团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庆幸——大家都还活着,就好。
桂明康抬起右手,缓缓落在徐云英左肩之上:“云英,跟我走吧。”让我将曾经亏欠,都补给你。你想要天,我便为你开天,你想要地,我便为你辟地!
徐云英默默地向后退却半步,桂明康的右手陡然落空,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徐云英乍见故人,心情激荡泪流满面,一时羞愧一时愤恨不知道如何是好。但真正见到桂明康,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定下神来。
“表哥,我已再嫁,和陆春林生了五儿一女。我和桂枝如果不是遇到他,早就饿死了,人不能没有良心。你已功成名就,就不必再念着我了,各自保重吧。”
桂明康听到她这番话,心如刀绞:“我……我等了你四十年。他为你做的,我都愿意弥补,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只求……”
求什么呢?求你再回到我身边,就好像这四十年分离从来不曾有过。求你把剩下的时光留给我,就让我们再续前缘、幸福永久。
徐云英的嘴角微微上扬,可是眼眼睛里却满是悲伤。她摇了摇头:“表哥,你一生清高,别求我。我俩隔着四十年的分离,你在海外创业,我在乡下生儿育女,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回不去了……”
巨大的痛苦涌上心头,桂明康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强忍着内心的失落,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份尊严,沉声道:“好。”我尊重你的意愿,但也请你不要阻止我守护在你身边。
----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拒绝桂明康耗尽了徐云英所有的勇气与体力。她坐在房间沙发上发呆,忽然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一阵饭菜的香味传来,徐云英疑惑地抬头,看到一名身穿白色厨师服的中年男子推着辆不锈钢的小餐车走了进来。
盛子越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逗逗空间里的鸡、摸摸池塘里的鱼、察看一下茶树、果树的长势。忽然闻到这股迷人的香味,她瞬间睁开了眼。
男子是铁路招待所的主厨,他微笑着向徐云英、盛子越点头问好:“两位,肚子饿了吧?桂老吩咐给你们送晚饭。”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掀开锃亮的不锈钢盖子,将三菜一汤端出来放在茶几之上。
湘味小炒肉、攸县香干、香煎小鲫鱼、菠菜豆腐汤。几个湘省家常菜,却极见精致。红、绿、黄、白……光辣椒就有四种颜色:小米椒、螺丝青椒、剁辣椒、晒干的白辣椒,加上黑色豆豉、白色蒜末、农家土制酱油调味,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盛子越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白色骨瓷饭碗,里面装着满满一碗香米饭。
她咧嘴一笑,对徐云英说:“外婆,我饿了,开动了啊。”
徐云英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微笑道:“好,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吃饭比天大。这几个菜小时候家中常做,都是自己最爱的口味,可见表哥真的是很用心了。
估计这几个菜是厨师在楼下厨房现做后马上送过来,饭菜热乎乎、口味正好。吃到嘴里鲜辣可口,极为下饭。
盛子越连着吃了两大碗米饭,又喝了碗豆腐汤,摸着滚圆的肚皮叹道:“好吃!”
徐云英从从容容吃完饭,正要起身收拾碗筷,那厨师已经领着一个服务员上来,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桌面,推着小车退下。
盛子越笑嘻嘻地歪在床头,一只脚搁在床边,一只脚放在地上,懒洋洋地说:“外婆,这样有人侍候的日子,真舒服啊。”
话音未落,又有人轻轻敲门,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老者带人捧着四个暗色布袋放在桌上,道:“老太太、孙小姐,时间仓促,这是老爷让人先送来的两套衣服,首饰、鞋袜稍晚送来。”
老太太?孙小姐?这称呼让盛子越有了种再次穿越时空的感觉。若是六、七十年代这么叫,被人听见恐怕得扣上个“封建糟粕”的帽子。
徐云英挥了挥手,皱眉道:“不需要送什么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缺。”她为人谨慎,补充了一句,“不要称什么老太太、孙小姐,这是新社会呢。”
老者微笑道:“好的。明天上午有车送二位回湘岳县城,老爷也会随行。请你们好好休息,招待所的费用我已经支付,请您不必担忧。”
桂明康下了决心要弥补徐云英这四十年受的苦,即使她不肯跟自己回港城,他也想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因为港城尚未回归,他这个爱国华侨来湘省比较低调,并没有带太多人、太多东西。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晚上,当徐云英拿到桂明康派人送来的紫檀首饰盒,打开来看到里面的玉蝴蝶发夹、带流苏的环佩、绞丝银镯子、小小的金豆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这些都是她儿时的宝贝,可惜都在战争中遗失,也亏得他一件一件地淘了相似的收藏起来。
盛子越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件雪白衬衫、一条绯色百褶裙、一双小羊皮鞋子,衬衫的纽扣上刻着暗纹,细细看去原来是一个“桂”字——这竟然是桂府定制的衣服。
晚上祖孙俩洗过澡,换上真丝睡衣,躺在床上都有些睡不着。
“外婆,您不是说无功不受?”
“你是他亲外孙女,怕什么。”
“那您以后……”
“我在陆家坪生活了四十年,早就习惯了,哪里也不去。”
窗外的月光倾泻而下,在床头洒下一片清辉。多少流浪在外的游子,曾经在这样的月光之下吟出那句千古绝唱——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68章 往事2
一夜无梦。
睁开眼看着招待所的天花板, 一盏长长的日光灯挂在头顶,盛子越转过头看到床头的新衣服,这才反应过来——自罗莱老师之后, 自己好像无意间又抱了一条大腿。
爱国华侨、港城最大的医药集团董事长桂明康,是自己的亲外公。
在那本书里,原本没有这个桥段。前世徐云英去世得早, 桂明康寻人的信件被退回, 两人错过了相认, 桂明康以为家人尽数不在人世,伤心之下心疾发作早早离世。
盛子越穿书改变外婆早亡的命运, 陆良华误打误撞发现那封寻人的信件, 这才有了后面桂明康想办法来到省城,与陆良华见面, 商谈投资一事。
盛子越伸了个懒腰, 舒适地把脸放在枕头上蹭了蹭。陆良华这个人为了权势富贵竟然瞒得这么紧,眼看着秘密要被揭穿甚至不惜伤害亲人, 不知道桂明康会怎么惩罚陆良华。
想到这里,盛子越转头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徐云英,陆良华再坏,也是她的亲儿子……外婆舍得罚他么?
走廊外有人在走动, 徐云英醒了。
待两人梳洗干净, 打扮整齐,并肩而出时,早就守在走廊的那位穿西服的冯管家恭敬地鞠躬、弯腰:“老太太、孙姐姐!”
徐云英四下看看, 皱眉道:“我说过莫再过来,不要这样称呼我们。”
管家脾气很好,他温声道:“是!您的大儿子陆良华想见您, 请问您见不见?”
徐云英眉毛皱得更紧了些,陆良华欺上瞒下,私下找桂明康索要财物、官位,指挥人驱赶自己和盛子越,这样的儿子让她既羞愧又痛恨。若不是因为与桂明康相遇让她心情激荡,恐怕早就上手开揍。
听到他要见自己,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让他滚!”
管家微笑道:“陆蕊姐姐也来了,您见不见呢?”陆蕊与徐云英外貌有些相似,行事态度亦利落大气,在桂明康面前有一定的话语权。
盛子越拉了拉外婆的衣角,道:“见见吧,让他们过来。”
管家对这位与老爷有七、八分相像的姑娘有些敬畏,她这十几岁就敢与保镖对抗、打得陆良华哭爹喊娘呢。他恭声点头:“好的。”
招待所按照高级贵宾的待遇送上早餐,徐云英与盛子越安心坐在屋里吃饭。小米粥、咸菜、小葱炒鸡蛋、豆沙小花卷——荤素搭配、营养丰富。
陆良华与陆蕊过来,见徐云英正吃早餐,没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盛子越慢悠悠夹了筷鸡蛋放进嘴里,抬眼瞟见陆良华脸上带伤,眼角、嘴角都是淤青,知道这是自己昨天揍他留下的伤,心中痛快。
再一看,陆良华肩膀打着石膏,左手吊着绑带,满眼血丝、面色苍白,愣了一下,想到桂念华说要帮自己出一口恶气,上下打量着他的左手。
肩膀疼痛难忍,陆良华站在一旁后悔不迭——他没有想到桂明康如此心狠手辣。当初收礼时有多欢喜,现在被整治就有多懊悔。
昨天陆良华被人拖走,关进一间小黑屋。到了晚上有人过来,反复不断地审问他欺瞒桂明康的细节,折磨了他半夜,逼他签下认罪书,威胁道:从此之后不许把此事告诉任何人,老老实实回农村种田,做一个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奉公守法的好农民,否则……随时把这封认罪书交给公安部门,让他吃几年牢饭。
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威胁做个好人,陆良华欲哭无泪,乖乖地应了。
他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可惜还是小看了桂明康的手段。签下认罪书之后他被人打断两根锁骨,体贴地复位并打上石膏,留了一句话:“你要感谢你的母亲,不然,敢欺骗我、对我家人不敬的人,早被打死喂狗。”
这人……真毒!也难怪能够在海外生存、创业,怕不是有黑.道背景、混社会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半夜里他又被人从床上拖起来,他左手肘关节、腕关节扯脱两回再复位。来人还在他耳边冷冷道:“以后别再欺负孙小姐,这是惩罚。”
黑.道!绝对是黑.道!当手肘、手腕处剧痛袭来,陆良华感觉那无边的痛苦折磨之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个桂明康,不是个好东西。难怪盛子越这个小鬼不好惹,原来根子在桂明康这里!有这样的人护着,谁还敢得罪那个小鬼!
心惊胆颤、受了一夜苦楚的陆良华早上七点才被放回家。等待他的却是桃庄的哭喊、陆蕊的冷眼、志远的狂叫——整个家被搬空了。
电视机、收音机、录音机、家俱、衣服、首饰、鞋子……所有桂明康送给他们的东西,全部被人一夜之间全部搬走。
桃庄不明就里,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她冲上去想要抢回点东西,却被那群人推倒在地踢了几脚,到现在腰都是痛的。她想报警,可惜还没出门就被人抽了两个嘴巴子,警告道:“陆良华还在我们手里,想他活命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受了一晚惊吓的她看到陆良华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冲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喊:“怎么回事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家里怎么就遭了强盗了?”
可怜陆良华的肩膀新伤未愈,哪里受得住她激动下的拉扯?
咔嚓!左边锁骨一声响,又错位了。
折断的锁骨错位可不得了,陆良华只觉一阵锥心刺痛传来,断骨戳进肌肉,左边肩膀瞬间滚烫灼热、肿得高高隆起。
“啊——”地一声惨叫,这回轮到陆良华鬼哭狼嚎了。
好不容易到医院等锁骨复位,再次打上石膏,医生很严肃地说:“一个月不能再用力,不能躺在床上睡觉,不然压迫肩部锁骨又得错位。”
杨桃庄欲哭无泪,站在一边急得满脸通红:“怎么办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人像强盗一样搬空了咱们家?我的珍珠项链、我的意大利牛皮包包、我的……”
陆良华面色煞白,满脸烦躁:“你别念叨那些东西了,记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说,否则……别说工作,恐怕我得坐牢去。”
“怎么会这样?”陆蕊不解。明明父亲做得很好,在她的指点之下在这个小小的办事处做得风生水起,借助明康集团的名望积累了不少人脉,等到八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洪流一来,再辞职下海创业——致富之路多么顺利。
陆良华坐在医院的长廊,慢慢把昨天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杨桃庄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被他发现桂枝是他女儿,我们岂不是没用了?”
她狠狠一跺脚:“我就知道会这样!如果没有良华,那封信退回去,他桂明康根本就找不到亲人,现在人一找到就把我们丢在脑后,真是没良心!不要脸!我啐——”
口水四溅,有零星半点溅到陆良华脸颊。
陆良华想抬手擦干脸上的唾沫,可现在他上身只要稍微一动,双肩缠绕着打下的石膏底部摩擦肋间就会疼不可抑,他只得任由唾沫自干,苦笑道:“遇上了这样的恶人,怎么办?”
恶人就怕恶人磨。陆良华前面的人生道路顺利无比,只因为他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桂明康能够从唐人街一间跌打药铺起家,开成医药集团,自然不是良善可欺之辈。
陆良华百般阻挠桂明康与亲人见面,打着徐云英的旗号要这要那,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陆良华颓然坐倒,看着一片医院洁白的封面发呆,半天说出一句:“收拾收拾,准备回陆家坪吧?这里待不住了。”
陆蕊不想回农村。
千辛万苦才离开农村、来到省城,刚刚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径,她哪里肯再回那个什么都没有农村?
她沉吟片刻,提了个建议:“爸,我们去求奶奶吧。奶奶心软,桂爷爷又与她青梅竹马,只要奶奶发话,他肯定会放过你。”
所以,父女俩直接从医院来到招待所。
徐云英心中有气,懒得搭理陆良华,哪怕他可怜兮兮展示那受伤的胳膊也不为所动。她抬起头对陆蕊招了招手:“大妹吃饭了没?”
陆蕊乖巧上前,甜甜一笑:“奶奶我不饿。”
徐云英问她:“你爸做了错事,所以受罚,你莫理他,也别学他。”
陆蕊低下头,语带哽咽:“家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电器、家俱、衣服、包包……只剩下床铺和书本还留着,听说爸爸的工作也得丢掉,要辞职回农村,我好怕。这里有图书馆、有好的学校,回到陆家坪的话我和弟弟上学怎么办呢?”
她低眉敛目,眼泪汪汪地看着徐云英:“奶奶,爸爸到底做错了什么?桂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明明先前桂爷爷还来过我家,也很喜欢我,夸我有您的风骨呢。”
徐云英不知道如何解释,毕竟这段往事无人知晓,老一辈的情感纠葛也不适合对小辈细说分明。
陆蕊弯下腰,可怜兮兮地说:“奶奶,是不是爸爸不应该收桂爷爷送的礼物?我也劝过他的,您教过我们无功不受lu,可是……妈妈一看到那些珠宝首饰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们以前穷都没见过这么亮晶晶的东西,她非要收,我们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