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安然笑笑,推说有事就先走了,她也不敢多聊,因为小猫蛋正摸自己帽子呢,生怕帽子歪了被人看见光头。
偏刘宝英今儿是有事要跟她说的,撇下她嫂子,一路跟安然说话,还时不时回头逗一下躲爸爸怀里的安文野,“小野今儿咋了?蔫蔫的。”
刘宝英穿着一身全新的还带褶印的的确良衣服,粗跟皮鞋,不敢太突出,但嘴唇也涂得红红的,一看就是精打细画过的,手里还拎着个人造革小皮包,这可是当年二分厂领导班子里的小老太才拎得起的东西。
更别说那通身的气派,哪里还像以前那个“刘省长”?
安然笑笑,“没事,她有点不高兴呢,宋致远你先带她回去吧。”
平时小猫蛋可是要“拜拜”的,今天不了,她只想躲在爸爸怀里。安然心里又把宋致远和铁蛋骂了一顿,说啥不好偏要说难看,不知道小姑娘爱美啊?
“小安你看,咱们的食品作坊今年也成气候了,我娘家哥嫂日子也不好过,只我哥一人上班,养一大家子怪不容易的,你看能不能……”
安然没说话,她又补充说:“我嫂子就刚才那个,你看见的,人很勤快,手脚干净,做事麻利,但就是嘴巴子厉害点,我会劝她的。”
安然倒不是怕嘴巴厉害的人,再厉害能有她安主任厉害?大院里最泼辣就数蔡厂长家老太太,几乎是横着走的人,可不也不敢跟她杠嘛?
她不说话是在想作坊该何去何从,“宝英你说咱们作坊今年挣了多少钱?”
刘宝英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总的得有六千了吧。”
这才九月底,还有三个月,哪怕后半年是淡季,再挣一千块是完全有可能的。
假设有七千块的净利润的话,她们四个最原始的“股东”每人大概能分到五百块,其它的除了开工资外,还得留够流动资金,也得给二分厂表示点心意。
这个刘宝英倒是会来事儿,“你放心,省啥都行就这个钱不能省。”
没有二分厂的同意挂牌和介绍信,她们的食品就是做成龙肉也没用,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啊。
尝到甜头的刘宝英,跃跃欲试地说:“你说,要不咱们把规模扩大一点,直接做成食品厂怎么样?”
这个想法安然一开始就有,只是她这辈子估计是工作的关系,在体制内待久了,性格比上辈子更沉稳,但也更谨慎。现在已经是1977年国庆了,没多久恢复高考的通知就要下来,那真是万物复苏了,可真正要想放开手脚开厂子,怕还是得等一年。
等到农村包产到户,到时候农村剩余劳动力解放出来,城里到处是倒爷的时候,商业繁荣起来,就稳妥了。
上辈子走街串巷摆缝纫摊那是生活所迫,没法子的事。可现在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儿女也健健康康的,说实在她没那么迫切。
“其他女工,咱们给她们开多少工资?”
刘宝英又愣了,今天的小安说话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
“按工分算,多的一个月能有七八十,少的也能有四五十。”刘宝英和邱雪梅除了分红还拿着一份工资。
“那也够生活了,还是再等等吧。”
“等啥呢?”
安然自然不可能跟她说等改开的春风,等包产到户,等个体工商户的春天,“等政策。”
刘宝英后知后觉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又赶紧追上去,“那我嫂子的工作,能不能……”
“行啊,就来培训,按照正常的流程,该怎样就怎样,咱们得记住,为了稳定军心必须公平公正,决不能因为是亲戚就互相包庇纵容。”这个人情她愿意卖,但丑话也得说在前头。
“对了,咱们分红的事你没跟她说吧?”
“没没没,你放心,我谁也没说。”要是说了,这作坊可就得翻天了,一开始她们四人组的辛苦别人看不见,别人现在能看见的是大家明明干一样的活,拿的工资却是天壤之别,这不是搞人心态嘛?
所以,四个人商量好了,现在暂时啥都不说,等过段时间,工人数目增多以后,再想法子把“股权”分一点出去,慢慢的淡化这件事。
说着,她们回到大院里,各回各家。小猫蛋是真不开心啊,一个人躲书房静悄悄看书呢,安然把她手中的书抽走,“枣儿叫你呢,下去玩吧。”
“我不要,我才不要让她们知道我是小光头。”
安然摘下帽子,看了看缝合的地方,倒是没有渗液,“是光头也没事啊,咱们安文野这个光头可是光荣的光头,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
小猫蛋知道,可心里还是别扭着呢。
安然看她神色有松动,也不勉强,心道这事就是落她个成年人身上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在家里安安静静待两天她就憋不住了。
安然想得开,反倒是宋致远耿耿于怀,总觉着他闺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来不会讲人是非的人,居然把张怡和吕和平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不简短的,持久的,想起就骂两句,想起就要哼一声……其实,还有点像祥林嫂。
可能是他提这两口子次数太多了,没几天安然就听说,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把老婆婆直接气得中风躺进医院了。因为张怡找了充足的证据,把吕和平送进公安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判刑,只是年份短一点,她实在是气不过。
这种敢下手杀自己病儿子的男人,留着确实没啥用。
可没多久,安然又听说,吕和平坚称吕军不是他的孩子,他是替人养子,花费了六年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才发现真相。据说吕军是他跟张怡结婚前就怀上的,可结婚前他俩没有过那种事情,这么多年张怡一直说孩子是早产所以才身体不好……巴拉巴拉,这可就狗血了。
安然心说:孩子不像吕和平,这事她也是出事那天才发现的,父子俩确实长得南辕北辙,一个国字脸一个鹅蛋脸,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一个塌鼻梁一个高鼻梁,甚至小军还是个小卷发。
张怡和吕和平都不是卷发。
学过生物学懂点遗传规律的都应该或多或少猜到点,只是当时她忙工作的事,也没往这方面想。
当然,安然可是十分乐得看他们的狗血连续剧,到底是接盘侠“老实人”更值得人同情呢?还是辛辛苦苦为了给儿子治病去当保姆更值得同情?反正她就是想让张怡痛苦。
她痛苦,她就舒服了,上辈子她加诸在她身上的,慢慢还而已。
只是可怜吕军,现在吕家人不要他了,张怡这么东一头西一头的折腾,总把明朝丢安然这里来,房平东也有意见,把她给辞了,换了个保姆。
没有工作的张怡,日子确实挺难过的。
但好在她确实没放弃吕军,药没断,安然也就没痛打落水狗,暂时放她一马。但帮是肯定不会帮的,她相信以张怡的心计和手段,想要再找份工作不是难事。
***
安然担心安文野一个人睡会忍不住挠后脑勺上的伤口,坚决把她带回大床上,夜里稍微有点响动就起来看一下,所以也没怎么睡好。
可早上天刚亮,安然还迷迷糊糊呢,安文野就要把她叫醒:“妈妈你看看我头发长出来没?”
刚开始那几天安然还认真的帮她看看,其实压根没那么快,可每天都得鼓励一下,现在持续时间久了,就“嗯”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妈妈睡懒觉,小猫蛋就只能自己跑梳妆台前照镜子,横看竖看,总觉着没啥变化。
安然真想宋致远快回来看看他的小猫猫,臭美成啥样了都。她是招架不住一天十遍的问头发的事儿,她已经用薄荷和菜苗举过很多很多例子了,可她就像鱼儿一样,只有七秒钟记忆,一会儿又得问。
谁说养孩子就快乐无边的?其实有些时候也很烦的好嘛。
终于烦到十一月底,天气冷了,很多人开始戴帽子,安文野才终于觉着自己跟其他人一样了,天天出门出得开心极了……当然,她早在国庆节就憋不住,跟小石榴上金鱼胡同玩了。
小石榴武力值超高,她跟在她后面,谁也别想抢她帽子。
不过十月中旬有一天,她还是没保住她视之为人格尊严的小帽子。也不知道谁把她剃光头的秘密说出去,曹家小老三一直说要看看她的光头,因为他某一年因虱子太多被强行剃光以后没少遭到铁蛋的嘲笑,现在这仇就得报他妹身上。
曹老三骗她说是院里来了只流浪猫,指着草丛让她去找,然后趁她蹲着的时候一把抢掉她的帽子……于是,在一阵哄然大笑中,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大院最漂亮的安文野她居然是个小!光!头!
调皮的男孩子甚至还编出一句顺口溜——“远看像灯泡,近看是脑瓢”。
还给她取了“小灯泡”“小卤蛋”等好几个外号,铁蛋打他们都打麻了。
也幸好,安文野不是一般小孩,不仅没气哭,还手叉腰跟他们对着骂,对着吵,反正没吃亏。
现在路上的人大多数都戴着帽子,她就不用担心了。而且头发也长出来了,虽然还不长,但要是突然被人抢了帽子也不难过,因为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男孩。
安然:“……”
女鹅的机智程度,似乎已经超越她的想象。
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一代人,一个民族的大事——中断十年的高考恢复了,作为大院里唯一的高考生,张卫东小小的风光了一把。
宋致远早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通知妻子,他以为妻子一定会去考,毕竟她年纪小,高中时候成绩也好,这几年也没荒废,一有时间就看书看报的。
结果安然把文件放一边,“别了,我可不想再受罪了。”
“这怎么能说是受罪呢,安然同志你觉悟不高啊。”他是信奉科学,崇拜知识的。
安然眸光一动,“你,真想让我考大学?”
“嗯,我希望你能不断提升自己。”
“好啊,那我总得有时间复习吧?家里这么多事离开我可咋整……”
“我来负责,你好好复习。”宋致远很坚定的说,毕竟他以前也是管过家的,不就是管管孩子的肚子,喂喂兔子和鸡吗?他能边干边看书。
“好嘞,那就从明天开始吧。”安然说着,以最快速度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她先把宋致远踢醒,“没听见你闺女肚子叫呐?”
宋致远神态平和:不就是下碗面条吗?他闭着眼睛都会,这几年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煮面吃的。
可刚起身,女鹅就说她要吃手抓饼,外甥说他要吃油条灌鸡蛋,他脸一灰,哪有那么多要求,惯的毛病!
等他好容易把面条煮好,俩孩子也起了,可人一看没有手抓饼和油条,背着书包就跑,说是去黑市自个儿买。从他们家到学校其实是不经过黑市的,但孩子们为了口吃的,宁愿早早出门。
宋致远看着三碗无人问津的面条陷入了沉思。
中午饭他学聪明了,先不忙做,问俩崽崽想吃啥,两个一看面条还剩着呢,说那就先把早上的面条吃完吧,不能浪费,晚上他们想吃面疙瘩汤。
宋致远:“……”看着面粉口袋陷入了沉思。
更不用说他早上刚搞好的卫生,中午他们回来一趟就乱,以及时不时总想往菜园里啄菜的小鸡兔子,以及狗毛到处掉的黑花。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每次打扫都力图不留死角,三层小楼打扫一趟半天时间就没了,再把饭随便一糊弄,吃完洗碗刷锅抹灶台拖地……得,等忙完一切,家里终于干净,孩子也终于睡着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洗澡的力气都没了。
安然睡得香甜极了,每天只需要按时上班,下班再也不用赶回家做饭,还能跟朋友同事逛逛百货商店和黑市,那感觉简直美翻了!胡文静来告别,他们两口子终究是想儿子,不忍心再这么天各一方,把工作给调省城去了。
安然有点遗憾,又挺欣慰,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以后一辈子都更容易获得幸福,虽然以后跟好朋友见面不容易,但她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好友一家要搬走,她想置办点礼物给他们,顺便胡文静也想在走之前好好逛逛阳城的黑市,安然就带着她,逛得乐不思蜀。
这不,三天时间,她已经花出去五十块钱了,最近黑市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不仅有南方来的各种人造革皮具,还有各种花色和材质的碎布头子,她想给小猫蛋再做一床小花被,每天买点,家里都堆了不少东西了。
当然,她现在最想买的还是缝纫机,上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缝纫机,不过是寄卖店买的二手货。
寄卖店其实就是国营“当铺”,很多手头困难的人家会把东西拿去里头存押,一般是一个月以后还不去赎回的话,东西就归寄卖店了。安然和胡文静进店,一眼就到柜台旁一台原木色的凤凰牌缝纫机,机头的刺料、钩线、压料、落牙都还完好,只是机座部分的台板有裂纹,还有好些密密麻麻的针眼,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扎的。
安然有点心动,“小同志那太缝纫机卖吗?”
当班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头也不抬的说:“卖,八十块,要就登记。”
这时候的寄卖店不仅卖东西的人要登记真实信息,譬如姓名年龄家庭住址,还得有所在单位或街道的知情同意书(证明),证明卖的东西不是脏物,而买的人也需要登记,以防万一以后卖方后悔或者想要扯皮,冤有头债有主不是?
八十块,确实算便宜的,这年头一台新的缝纫机得二百多,而这台二手的只是台板有裂纹,回去要么自己缝制一个布套子,要么让宋致远重新做一块台板换上,都不影响使用。
但安然的习惯就是讨价还价,能少花一分是一分,“小同志能不能便宜点儿?”
“咱们这儿不是黑市,不兴讨价还价。”年轻人不耐烦的说,手里拿着放大镜,学着经验丰富的大师傅一样对着古玩架上的青花瓷瓶研究着呢。
“哎呀小王你这咋回事,有顾客呢看啥看?要学没人的时候再说。”随着一把熟悉的男声,从店铺后头转出来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四五,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装。
安然怔了怔,不确定地说:“小刘……”倒爷两个字憋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胡文静一愣,她以前也跟安然去过几次黑市,看着挺眼熟,就是叫不出名字。
“哎哟,是你?”刘工农也很意外,他们以前在黑市是经常有来往的,没生意的时候还会聊两句闲天,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他赶紧把小王使到库房盘货,小声道,“哎呀好久不见。”
安然一算,最后一次见他可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你跑哪儿去了?”
“害,也就东跑跑西转转,混口饭吃,你咋在这儿呢?”
安然指指缝纫机,俩人很快聊起来。原来在安雅被抓之前,他就金盆洗手跑了,但又怕知青办的上家里找,他有家不敢回,一直在外头混着,后来知青办也不抓了,他终于能回家照顾弱视姐姐,也恰好街道可怜姐弟俩,他拿出几年当倒爷挣的钱,找街道办要到一个工作机会,去供销社当仓管员。
“可以啊你,那咋又从供销社跑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