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茴笙
“您自己也说了,谁都知道她本来不过是个奴婢,还曾经被选中远嫁匈奴,妾担心,一般显贵人家会心有顾忌、不愿迎娶,而家世差一点的又配不上公主之尊了。”
刘彻笑了,“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一般显贵人家不行,就索性找极贵的、压根儿不在乎她本来是什么身份的人。就好像陛下您,自己已经是天子之尊,喜欢谁肯定不会在乎她是公侯之女还是卑微奴婢。况且,卫子夫本来就是要嫁给一国之君的呀,可见她有陪王伴驾的命……”
时年说得正开心,忽然发现刘彻虽然在笑,一双眼睛却殊无笑意,在夜色中冷冷凝视着她。她一个激灵,后面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有些无措地望着他。
“陛、陛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刘彻站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她。
他知道她有问题。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从天而降的少女,先是救了他的命,然而又出现在他的后宫。他怀疑过她是间谍,是细作,是敌人放在他身边的眼睛,可越相处,越觉得这种猜测无稽。这世上不会有人敢派出她这样的细作。
他这样告诉自己,却在猝不及防间,听到了那样的话。
让他喜欢上卫子夫吗?
他侧过头,轻轻笑了,掩过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没有错,你说得很好。非常好。”
接下来几天,刘彻都没有找时年,她心中忐忑。刘彻当时说完那句话就拂袖而去,什么都没解释,留下她连续几天都在纠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这位大佬了!
难道他不喜欢她话里暗示让他娶了卫子夫?可这也不是她第一回 这么做啊,之前怎么没见他发火?
她困惑不解,又不敢频繁去找聂城他们,只好每天在掖庭翘首以待。也许是眼神太渴望、神情太迫切,到最后,月容小心翼翼道:“时年,你别、别太着急,陛下一定是最近前朝太忙了,才没顾上你……他不会忘了你了,你别难过……”
时年诧异三秒,然后一抬头就对上好几双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睛。大家见她发现,立刻左顾右盼,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并不是怕失宠好吗!
因为这个,当刘彻终于传召时年过去时,即使她的心已经飞起来了,还是强行逼迫自己矜持地点了下头,淡淡道:“知道了,容我下完这盘棋再说。”
大家:“……”
这次也是在校场,不过不是南军里那个可容几百人斗殴的巨型广场,而是修在宣室殿附近的、供皇帝日常骑射的校场。时年到达时,正好看到场上烟尘飞扬,轰隆的声音里,四匹骏马由远及近,马上的男子就在这快速奔驰的状态下,取下背上长弓,对准了校场另一端的靶子。
跑在最前面的是路知遥,只见男生双眼发光、满脸跃跃欲试,并没有瞄准太久,羽箭便“嗖”地飞出去,射中红心外围。
时年有点惊讶。这个位置古人能射中都很不错了,遑论路知遥一个现代人,再加上那晚校场比武,他还真是有两把刷子。路知遥大概也这么想,面露嘚瑟,示威般往后看去。策马而来的刘彻、聂城对视一眼,同时弯弓引箭,男人唇畔含笑,神情却很专注,眼神锐利如刀。只听到“嗖”“嗖”两声,两支羽箭穿破空气,气势如虹地冲向箭靶,然后,同时射中靶心!
路知遥脸瞬间垮掉。时年看着那仿佛抢地盘似的两支箭,也懵了,这算谁赢?
刘彻勒住缰绳,指着靶子笑问:“这怎么算?”
聂城也笑道:“臣不知,不如等卫君射了,再定胜负?”
第四匹马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闻言默不作声摘下弓,一手搭箭。少年神情很平静,即使在飞驰的马背上身形也如青松般沉稳。
他也没瞄准多久,便手指一松,羽箭破空而去。时年只觉眼前一花,立刻着急地看向靶子,却发现靶心羽箭挤得太密,一时竟判断不出他射中没有。
不会脱靶了吧?
这个想法闪过的下一秒,两支羽箭晃晃悠悠,从靶心脱落,掉在了地上。
时年瞪大了眼睛。
少年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把前一人的箭劈成两半,他直接把前两个人的箭都震下来了……
靶心端端正正插着的,只有他一个人的箭。
刘彻哈哈大笑,跳下马随手把弓丢给一旁的人,“痛快!果然和你们三个比武最痛快!”
其余三人也跳下马,同时跪地道:“陛下过奖,请恕臣僭越之罪!”
刘彻笑着让他们起来,这才看向在场边等了许久的时年,神情顿时微妙一变,“来了。”
时年朝他行礼,同时小心观察他。不管是为了什么,既然召她来了,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可惜刘彻神情懒洋洋的,难辨喜怒,她看了半天,愣是看不出个究竟。时年无奈起身,目光克制不住瞟向了她记挂许久的少年,“这位就是……卫君吧?”
卫青卫大将军啊!上次没有看清楚,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不愧是纵横沙场的千古名将,才十几岁就这么厉害!啊,周小茴好像还是他的粉丝吧?!
卫青跪地行礼,“臣卫青,参见少使夫人!”
聂城拽了下路知遥,两人也朝她单膝跪下,“参见少使夫人。”
时年看到两人垂下的头,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对哦,她是皇帝的小老婆啊,这个身份还有这个好处!让他们俩给自己下跪,赚了赚了赚了!
她像个老太后一样,装模作样咳嗽一声,“行了,起来吧。”
路知遥:“……”
他忍气吞声站起来,想用眼神抗议,时年却已经投入另一项大业。女孩望着身侧君王,崇拜道:“今日一见才知,原来陛下不仅身手了得,马术和箭法也这么好,妾佩服。”
刘彻眼皮都不掀,“你就胡说吧,明明今日拔得头筹的是卫卿。”
“卫君固然是神箭,陛下和聂君也不遑多让,妾是真心的。”
刘彻一个皇帝,功夫练到这份儿上已经很难得了,难怪史书上说他骑射皆精,也不是瞎吹。
她的表情倒不似作伪,刘彻眼神一动,“哦,你喜欢?那简单,朕可以教你。”
“诶?”
刘彻不容她拒绝,已经把人拽了过去,同时塞了一副弓到她手里,“来,举起来,对准那边的靶子。”
时年:“……”
这人什么毛病,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刘彻站在她身后,两只胳膊将她圈在怀中,帝王的衣袍贵重,熏染着龙涎香的气息,他两只手握住她的,一点点用力,拉开那副长弓,两人的手指也紧紧纠缠。
时年从没跟男人这么亲密,脸颊有点烫,再想到聂城、路知遥和卫青都站在旁边看着,更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陛下,我不要……”
“哦,差点忘了,朕知道怎么取消和亲了。”
他一提这个,时年声音顿时卡住,仰头期待地望去。刘彻唇边衔一丝笑,吩咐:“看前面。”
当着臣属的面,他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拥着宠妃,看似在教她射箭,嘴里吐露的却是关系家国命脉的大事,“上次朕说了,想利用匈奴这次瘟疫,和他们谈判,取消和亲,还记得吗?”
时年点头,当然记得了。
“不过,朕其实也有些疑惑,既然匈奴有这种困难,为何一点都没对大汉提过,莫非消息有误?于是,派了探子去查,终于在今早收到回信了。原来,匈奴那边大概是觉得,和亲在即,不能在此时向汉朝示弱,居然决定花钱从边境汉人那里购买粮食,以度过此次难关。”
他说着,手指一松,时年身体一紧,只见羽箭擦过靶子边缘,斜斜射向天空。
她看着今天第一支脱靶的箭,默了几秒,发自肺腑地问:“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抢呢?”又不是没做过!
刘彻一笑,“他们需要的粮食太多,抢是抢不够的,还会把大家都吓跑了。否则,你以为匈奴单于愿意花这个钱?”
他又拿了支箭,再次引弓,却迟迟不开口。卫青忍不住插嘴:“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看样子,匈奴那边是不打算商谈的,他们就想要公主,还有和公主一起嫁过去的财物!”
时年瞥他。看来这几天的时间,他们三个已经取得了刘彻的信任,以至于连他不想和亲的事都知道了。毕竟是亲姐弟,卫青关心姐姐的命运,素来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冲动了。
刘彻看他,忽地扬眉,“卫卿不知道怎么办?当初不是你最先知道,匈奴遭了瘟疫嘛……”
时年浑身一凛,坏了坏了坏了!卫子夫那天为了便于取信,拿了卫青当幌子,但他们没有事先套口供啊!
卫青果然一愣,疑惑道:“陛下……何意?”
时年当机立断,手一松放出这支箭,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竟然射中了靶子边缘。她眼睛一亮,倒是货真价实兴奋了,“中了中了!陛下我射中了!”
刘彻眯眼打量一瞬,又看看她激动的小脸,洒然一笑,摸摸她的头,“厉害厉害。”
时年被他哄小孩的口气弄得一窘,躲开道:“您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逼匈奴跟我们谈判吧。”
“那个啊,朕已经有办法了。”刘彻悠悠道。
第15章 交锋
哥秫图最近心情不错。
因为汉朝皇帝的盛情挽留,匈奴使团在长安已经住了快一个月。中原毕竟物阜民丰,无论是华美的房屋,还是热闹的街道,乃至这里的美酒佳肴都让他们倍感新鲜。而一想到这样一个国家,也要向他们臣服低头,更是一股傲慢油然而生。
在此期间,太皇太后也兑现承诺,让他们提前见过了公主,哥秫图震惊于公主的美丽,对此次和亲再无任何怀疑。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担心的事。和亲队伍走到一半的时候,才听说匈奴爆发了瘟疫,前阵子又传来消息,说疫情已经控制住了,缺少的粮食也决定从汉朝这边购买。哥秫图牵挂着家乡族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早点解决这边的事情,带着公主返回匈奴。
然而,没等他向汉朝皇帝提出请求,妹妹阿舒兰却带来个新消息,“哥哥,不好了!乌图木大叔来信说,我们从汉朝买的那些粮食都被抢走了!”
哥秫图惊道:“被抢走了?被谁抢走了?!”
“不知道,好像是一群边境的匪徒,从打扮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他们人不多,但身手都很好,在运送粮食的路上设伏,我们的人没防备,被他们得手了……”
哥秫图拍案而起,“什么匪徒,居然敢抢我们匈奴人的粮食,不怕我们草原的弯刀吗?!”
阿舒兰也不解,如今匈奴正强大,谁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打匈奴人的主意。只怪他们为了不引起汉朝注意,并没有大张旗鼓去运粮,派去的人也不多,才会被当成普通马队!
兄妹俩都是暴脾气,当即怒骂不休,最后还是旁边的人劝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匈奴那边没了粮食,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们才刚元气大伤啊,许多人病还没好全,没东西吃怎么行?”
阿舒兰想到母亲和妹妹,顿时慌了,“哥哥,怎么办啊……”
哥秫图脸色变幻,片刻后像下了什么决心,道:“事到如今,想解匈奴的困局,只有一个办法了。”
除了抵达当夜的接风宴,匈奴使团在长安这段时间,汉廷也曾多次设宴招待他们,比如这日下午,皇帝又邀众使臣前往未央宫,品酒听曲、游园赏花。
宴会设在禁宫后苑一处露天的方台之上,汉朝这边与会的臣子并不多,官阶也大多较低。比起来,匈奴使臣倒是来得差不多了,以哥秫图为首,依次列座其下。这个时节未央宫繁花盛开,举目望去遍地堆锦,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莺歌燕舞袅娜动人,伴随着飘飞落英、融融暖风,让人只觉旖旎如画、惬意之极。
今天刘彻的兴致也很好,他和哥秫图一起从长安时兴的美食、衣饰,聊到匈奴的草原、宝马,可谓气氛融洽、宾主尽欢。最后哥秫图看时机差不多了,离席跪下,恭敬道:“陛下,小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准允。”
“使臣有话,但说无妨,不必行此大礼。”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匈奴月前爆发了一次瘟疫,让我们的牛羊和粮食损失不少。所以小臣斗胆,希望陛下可以把此次原本要送到匈奴的财帛都换成粮食。”
哥秫图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请求汉朝的帮助,单于让乌图木送信给他也是这个意思。阿舒兰原本建议隐瞒瘟疫一事,用别的理由要粮,但他认为汉朝只需要打听一下,立刻就清楚了,遮遮掩掩反而露了行迹。所以,他决定如实相告,只是尽量轻描淡写,让人觉得匈奴的瘟疫也没有多么严重。
虽然还是可能被看穿,但好在汉人软弱,又素来害怕他们,只要好好恐吓一番,应该会同意……
果然,那堂上的君王沉吟片刻,点点头,“换成粮食啊,也不是不行。虽说我朝粮仓也不算太丰盈,但匈奴与我大汉既是兄弟之邦,为兄弟解这燃眉之急,自当义不容辞。”
竟如此顺利!哥秫图心中嘲讽,面上却笑了,“那小臣就替匈奴多谢陛下了!”
“使臣不必客气,其实,朕也有件事想拜托使臣。”
哥秫图一愣,“陛下请讲。”
“朕前几日去看了公主,发现她情况不太好。你也知道,女儿家总是身子柔弱,稍不注意就这儿抱恙、那儿抱恙,公主在长安生活惯了,朕担心她去了匈奴会适应不了,出点什么事儿就不好了。所以,朕想和使臣打个商量,和亲一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语落下,满座皆惊。不仅匈奴人目瞪口呆,汉朝这边的臣子也瞪大了眼睛。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彻唇畔含笑、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
哥秫图在短暂的错愕后,勃然大怒,“陛下在开玩笑吗?!和亲是何等大事,我等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带回公主,如今您一句话就要算了?那我匈奴的颜面往哪里放!”
刘彻不急不恼,依然笑着说:“朕也知道和亲是大事,这不是在和使臣商量嘛。就好像匈奴遭了瘟疫,需要汉朝送给你们粮食,也来和我们商量。道理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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