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此时一群人抬着许多衣物过来,都是些顾升生前惯穿戴的,府上主子深受打击不能出来主持操典,这群衣物都是下人们去魏国公房里找的,一起随着他入土,也好叫他去地下不凉着。
老太妃忽然叫了一声:“慢着......”
一群侍从抬着箱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强忍住凄凉,上前恭谨地问她:“太妃娘娘,您——”
老太妃眼神中闪过不可思议,闪过迷茫,嘴张了张,最终道:“这衣裳的料子我瞧着眼熟,好多年没见过的料子了,可否拿来瞧一瞧?”
哪有去人家灵堂上要瞧死者用来殉葬的衣物?
这请求好生奇怪,可眼前这位贵妇可不是旁人,儿子是江都王,外孙女如今还是宫里皇后,她的名头也算是无人不晓了,谁也不敢拦着不让看。
“这是公爷的,太妃娘娘您不嫌的话,细看便是。”
不过只是一件衣物罢了,又不是贴身穿的,她们随意归拢进来的,想看便看罢了。
只是这老太妃好生奇怪,哪个年长的不嫌死人衣物晦气的?
敢碰死人的衣物?
旁人什么想法老太妃不知,她仔细看那衣料针脚的时候才看清,那匹料子,正是落花锦。
落花锦落花锦,颜色像是落败了的花染上的色,自然不够鲜艳,泛着股子陈旧的气息。当代许多贵妇恐怕也没听说过这个料子,莫说是她们,便是那些老练的布缎庄子,也未必有人能识得这个料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珍贵的料子,比起动辄几十上百两一匹的缂丝织金,落花锦不过半两银钱就能买到一匹。
稀奇就稀奇在,这落花锦是用不经过梳理的蚕丝混着细苎麻纺织而成,难做且颜色不够华丽,流传的甚少。当年也只有百越一代才会纺织的布料,老太妃为何如此清楚,只因这落花锦是她娘家那边产的,随着百越破灭,市面上早就寻不到了。
倒是当年母亲给她压箱底时放了唯一的一匹落花锦充作女儿的嫁妆,她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又是逃亡而来,自然没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嫁妆。只是如今买不到,又是亡母给的念想,她便一直舍不得拿来裁衣,后来从若那孩子大了,一日自己翻箱倒柜时被从若看到了,老太妃见女儿喜欢自然便给了她。
老太妃虽是上了年纪,却眼神毒辣,她绝不会认错,这就是她母亲当年给她的那匹落花锦。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
这针脚,如何也不像是针线房的手笔,便是随便去街上寻一个女子来,针线活都比这个好......
粗制滥造的绣品,不甚昂贵的布料,甚至有些地方磨损严重,一瞧便是穿了许多年的。
高门大户,一件不甚珍贵的外衣穿成这幅模样?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扶着老太妃的侍女眼见自己主子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老太妃转眼镇定了下来,摆了摆手,若无其事的询问那群魏国公府的仆人:“老身本也不该管你们府邸的事,只是这衣服一看就是穿了许久的,料子也不好,更是破损不堪,这真是你们公爷再世时穿的?可别是仗着如今府上小主子不当家,拿着哪个小厮的衣服来换了公子哥的锦衣,你们怕也是被蒙在鼓里?”
老嬷嬷看了一眼,说道:“您怕是误会了,这袍子还是老公爷当初的,后来老公爷仓促发丧,公爷一片孝心留了些亡父的遗物下来,如今我去收拾之时看见了,便自作主张拿下去一道......也算是......”
老嬷嬷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也算是叫这对父子,底下去相认......”
老太妃垂落在宽大袖口中的手猛然收紧,半晌才慢慢放开,带着几分歉意道:“想来是老身错了,倒是耽误了你们的吉时,你们拿着快去吧......”
老太妃久久无言,忽然间一切都通透了起来。
当年才十三岁的从若偷偷告诉丫鬟,说她有喜欢的人,结果那丫鬟转头告诉了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是笑话跟老王爷说,老王爷更是当笑话笑了半宿,说什么十三岁屁事儿都不懂的孩子,整日喜欢胡说八道,定然是成日里看话本子看的傻了。
而今想来,她怕是那一年就喜欢上时询了吧?
为何.......
为何从不告诉她的父亲母亲?
她和老王爷难不成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时询当年身中毒箭,九死一生,毒性拔出不干净,总是时不时病一阵子,无奈只能从江都回京疗伤。
回了京城很快便娶妻生子,此后便一直在京城任职,先后屡立奇功,为井钺将军。
那时候,从若呢?
当年先帝在世时便屡屡打压老王爷,屡次想将从若配给皇子,自太后垂帘听政之后,更是屡次传懿旨来江都想将从若从羲接往皇都。
倒是被老王爷托词推脱了一次,后来眼看推脱不过,向来胆小的从若竟然闹着偏要去皇都。
如今想来,会不会是从若想来皇都见时询?
或许有这种可能,可要说时询那孩子也对着从若有意思?
老太妃只觉得难以置信,实在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中,从若是被时询带着长大的,日日骑在时询头上作威作福。
时询小小年纪就老成的厉害,从若却稚嫩的厉害,两人在一起叫人从没往别处想,只以为是一个兄长带着幼妹上街玩耍。
甚至还有觉得他二人像是父女的......
便是她和老王爷也是这般认为,如何也无法想象时询那孩子会喜欢才十多岁的从若。
可那都穿旧了的衣服该做何解释......
叫从若绣张帕子,都能磨蹭上一个月的闺女,还能亲手做衣服送给旁人?
“主子,王府到了......”
周遭侍女见老太妃不言不语,神态严肃,皆有些手足无措。
“无事,走罢。”
最终老太妃一言不发的离开了魏国公府,管它以前如何,两人一个有夫,一个有妇,更有子女。
两人也都离世许多年了。
陈年旧事再不宜被翻出来重提,就让这事儿烂在顾小儿的棺材里吧。
第76章 病了?
梁王府,雪琴堂——
梁王世子下朝之后提前回来,直接招了几个幕僚入了书房。
屋内炭火烧的猛,不断有破炸声传来,世子面前炉火上正烧着的水,水已经烧响,咕嘟咕嘟的往外喷着热烟。
梁王世子自从那事消息传来,整整两夜未曾阖眼,如今急忙将手下召来,事到临头反倒心无旁骛起来。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等回来时是如何回复我的?不是说并未动手吗?为何人还是死了?!”说道最后,梁王世子的脸上已经染了愠怒。
他明面上答应那人,实则只是安问他罢了,梁王世子心思缜密,并非愚蠢之人,这等冒着风险的大事,他怎可去做?
可若是不去,又担忧背后那人生出恼怒,这便有了上元节那日刺探魏国公一事。
梁王世子下首一众人等彼此对视一眼,立刻辩驳道:“世子明鉴!刺杀魏国公一事绝不是我们犯下的,臣等如何敢真的去刺杀大理寺少卿?奉了您的令前去刺探一二,叫他受些皮外伤,怎知......怎知我们去时,那魏国公已经死在河道上了.......”
那日的事儿,本也是叫他们郁闷不解。
一众暗卫如今想起,只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不知魏国公被哪方人马先一步刺杀了去,而自己一群人也紧跟着跑过去查看,若是被人瞧见,说不好就要背锅了。
一道昏暗的光线从窗檐照入,梁王世子垂眸静静望着手中清澈见底的茶水,再没心思品尝。
只恼怒冷笑道:“如此凑巧之事,说来我这个当事人都不信,你叫他们能信?!”
公孙礼自来是梁王世子最衷心不二的谋士,并未参与此次刺杀魏国公之事,却是最了解梁王世子之人。
他转瞬一想,便通彻了一二,只推测道:“此事世子恐是中了计,刺杀魏国公的离不了武台一案从犯,只怕是魏国公调取到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叫他们宁愿冒着刺杀朝廷命官暴露的风险也要解决魏国公。许是还用了什么法子得了关于世子的消息,引诱世子前去,顺便还能一石二鸟,于他们何乐不为?”
他说罢抬头望向上首端坐的世子,开口异常直接,“世子缘何忽发奇想要刺杀魏国公?这件事因起端是何事?世子能否告知一二?臣怀疑,世子中了计!”
梁王世子执着热壶的手略顿了顿,缓缓注入一股热茶往面前仍是满的茶盏里,茶水沿着杯壁无声无息流下。
“世子有所不知,武台一案牵扯甚广,只您行得正坐得端,总有小人作祟......”
梁王世子听到此处苦笑起来,无奈道:“中了计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有第二条路?
他却不信是中计,他与武台一案没有牵扯,可旁的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那人知晓他如此多的隐密之事,手里只怕还有事关他的不少,随意放出来一件事,都能叫他走到头,何必多此一举来个什么一石二鸟?
早有一把利刃悬于他颈梁之上,那日阿萝所说的退路.......
真是可笑,他哪里有退路?
梁王世子目光冷烈,声音里都透着股寒意:“不是你们最好,事到如今我等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
玉照自知晓顾升离世的消息,心中有几分奇怪。
她紧皱眉头,转身喝了一盏热茶,才勉强压下心底的凉意。
身侧的雪雁时不时偷偷看她,恐怕是担忧主子偷偷哭,倒是叫玉照有些郁闷,朝她说起来,“唉,我总是有些矫情的,以前连跟他说句话都不愿意,远远避开,如今乍一听闻他离世的消息,竟然有那么一点儿的难过......”
雪雁自然能理解自家主子的,她们这群宫外带来熟悉魏国公的丫鬟,哪个听了这个消息能若无其事的?
她听了只安慰玉照道:“顾公爷朝中为官倒是清正严明之人,只可惜天不假年,世道不公......”
自小跟在主子身边的这些丫鬟,倒是跟主子如今想法一般。
玉照想了想,从软塌里直起身子,这段时日她当真也是成日过的浑浑噩噩。
昨晚被闹到深夜才睡,今晚倒是可以叫她休息休息。
玉照总是食欲不振,却还记得等着道长回来一道用晚膳,便趴在旁边案几上等着他回来。
“主子困了?要不要先往内殿小憩一会儿?”
雪雁见主子说着说着便靠在案几上昏昏欲睡,颇为好笑的提醒她。
玉照摆摆手,眯着眼睛道:“我不睡,我就这样靠一会儿。”
雪雁便只好蹑手蹑脚的走下去,临走时拿了件裘衣披到玉照背上。
这日赵玄回来的比往常晚了些时辰,当皇帝的约莫都是这般,说忙也不至于,赵玄隔日坐朝,若是朝中无要紧事,两人便能腻歪上一整日。
可若是哪处起了事儿,那就是时时有事儿,也不好提前预料。
赵玄回坤宁宫的路上猜想,这会儿这人应该钻进被窝睡得深沉,或许会良心发现迷迷糊糊的探头睁眼瞧上一眼自己之后接着睡。
李近麟偷偷朝他打小报告说:“今儿个上午老太妃入宫了,跟娘娘说了会儿私话,双喜说偷偷瞧见娘娘抹眼泪呢。”
赵玄心沉了沉,一言不发入内殿,见灯只留了一盏,还用昏暗的罩子罩着,室内一片昏暗。
玉照听见一阵窸窸窣窣轻响,不知为何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坐了起来,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揉了揉眼睛。
朝他伸出手:“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