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山微雨
迎宾的间隙, 秦老爷子托起茶盏,瞄一眼身侧。
青年本就高大英挺,剪裁得体、量身定制的西服衬托下, 更显身长玉立。礼仪也是,无论行为谈吐,一抬手一点头,一句问候一抹笑容,都恰到好处,精致而不刻意。
那是从小受专人指导,多年演练才有的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秦老爷子叹气。
——什么都好,就是不像有血有肉会犯错的正常人。
他端起茶盏,慢吞吞道:“就这一套衣服?从你进秦园,坐我办公室,没见你换。”
秦措:“祖父说笑。”
“瞧你长大后这副德行,我倒情愿你母亲少管管小雾。”秦老爷子用杯盖抹一抹茶叶,“你在自己家也这样?白小姐没抱怨和你沟通困难,交流有障碍?”
秦措不答。
秦老爷子哼了声。
他望向远处角落的昙花,目光一顿,神情泛起久远的温情,“你祖母的昙花。她过世前的几年,陪伴她最多的是这盆花……可惜被我养坏了,日盼夜盼,一朵花也不开。”
秦措顺着他视线望去,“请的植物学家——”
“我不听你们找的专家的话。”秦老爷子摆一摆手,打断,“万物有灵。”
秦措:“是。”
秦老爷子眯起眼,缓缓道:“有时,我偶尔会想……她心里终究有怨。”
他低头,笑一声,自嘲:“她嫁我那年,刚满二十一,我也才二十多。年少气盛啊!有太多想做的事,忙事业,忙赚钱,赚更多的钱——可钱是挣不完的。到五、六十岁,我还乐此不疲,每天开不完的会,读不完的报告,不但不想退下来,反倒比年轻时更拼。”
秦措沉默倾听。
秦老爷子板起脸,“也怪你爸,他太不争气。他在办公室坐上一周,我出差回来,多少人向我诉苦。我时差都没调过来,就得替他收拾烂摊子……那不孝子。”
想起早逝的儿子,他一声长叹:“罢了!”
秦措见他试着站起来,便扶他。
秦老爷子慢腾腾地走到昙花前,抬起苍老的、布满岁月轨迹的手,“只是苦了你。”
他的目光愈发温柔,透过枝叶,看到的是离世多年的老伴。
“寂寞吗?总在家里等我,还要听我没完没了的唠叨公司的事。你永远那么有耐心。现在回想,太对不起你——等我去你那边,一定多陪陪你。”
“祖父。”秦措不得不出声,“今日您大寿。”
秦老爷子接他的话:“所以我想点高兴的事。八十了,还要敷衍应酬,闹腾一晚,你觉得我乐意吗?”
秦措:“……”
这时,秦太太过来,笑道:“父亲,您的老朋友田老先生到了,正找您呢。您怎么在这儿?”
她看见这盆昙花,便知秦老爷子始终心有不甘。一月月,一年年,盼着一株不会开花的昙花,重现当年芳华。
她转向静立在侧的儿子:“秦措,改天再请教各大名校的植物学教授——”
“行啦,少折腾!”
秦老爷子不耐烦,也不要人扶他,拄着拐杖转身,“小茹,你替我招待一会儿,让我歇歇。”
秦太太应道:“好。”
秦老爷子目送她离去,开口:“你那位白小姐呢?怎么没看见人——朱妈。”
朱妈走过来,“老爷。”
秦老爷子问:“放在门口的财神像,可有人驻足欣赏?”
朱妈以前没见过白纤纤,并不认识她,只回答:“有位俊俏的年轻小姐问起。”
秦老爷子笑了笑,十分感兴趣,“问什么?”
朱妈:“她问,财神像是不是一直摆在那里。我告诉她,今早才放上去,是老爷问朋友要的。”
秦老爷子点头,“你去忙。”
他思忖片刻,笑了声,向身旁的青年招手。
秦措俯身。
秦老爷子压低声音:“鉴定结果出来了,就在我房里,除非严重失误,否则百分百足以确认,白纤纤和路宁宁是同一个人。你已经告诉她了吗?”
秦措一点头。
秦老爷子追问:“她什么反应?”
“没反应。”
“……”
秦老爷子边笑边摇头,“从小就是古怪的丫头,长大了更是。她被抱走以后过的那么苦,不想回去当千金小姐吗?那可是路家。”
秦措淡然,“那只是路家。”
“……你啊。”秦老爷子看他一眼,心想自己这孙子早把她当秦家人,顿时有些好笑,“白小姐对路家没想法,不代表她信任你。秦措,这两码事。”
“总有一天她会。”
他是那样坚定。
秦老爷子笑意渐淡,“她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和你见惯的温室娇养宠大的女孩子可不一样。防人之心重,心思深,敏感易受伤,又自卑又骄傲——秦措,长远相处,你会辛苦。”
秦措说:“您并不认识她。”
秦老爷子气笑了,连连点头,“好,就你认识你的白小姐。所以她不准备回路家?那份鉴定报告,我待会儿给你,还是锁保险柜?”
“她说会回去。”
秦老爷子一愣,“什么时候?”
秦措:“没问。”
秦老爷子:“……”
*
隔着几扇诗情画意的山水屏风,隐约可见一老一小两道身影。
老人虽不曾穿道袍,但平素穿着也是仿古的青色长袍,广袖飘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飘逸和潇洒。
小的是名少年,道童打扮。
纤纤甚至可以听清他们躲起来说的悄悄话。那两人自以为声音够小,蚂蚁都听不见。
道童小小声问:“师父,您今晚愿意见客人吗?”
梁老先生老神在在,“下山一趟,不可空手而归。”
“见几位客人?好多人都来问过,想求您赠几句话——总有十几、二十位在等候。”
“太多,五人足矣。”
“哪五位?”
梁老先生闭目沉思,过一会儿,提笔写五个人名,末了笔尖一顿,想了想,又添上一人的名字。
道童问:“这是……”
梁老先生叹道:“秦太太的意思。她请我此次出山,务必见见这位小姑娘……这小丫头的生辰八字古怪。”
道童好奇:“是秦太太的什么人啊?女儿,儿媳妇?”
梁老先生摇头,“是她孙子的妈妈。”
道童说:“那不就是儿媳?”
梁老先生挑起眉,笑道:“儿媳也得她肯认呐。这些富贵人家,规矩大。”
道童似懂非懂。
梁老先生再次闭上眼,小憩。
道童才安静没多久,又问:“师父,您今天说真话吗?”
“徒儿。”梁老先生眼皮也不抬,“我平时如何教导你们师兄弟的?”
道童悄声答道:“看向、测字、算命,五十岁前,七分真相藏心头,三分吐人知。六十岁后,九分藏,一分吐,保命要紧。”
梁老先生点点头。
道童说:“师父,您七十多,也快八十大寿。”
梁老先生笑了笑,坦荡荡的不要脸,“所以现在那一分,我看心情吐。”
“……”
道童良心未泯,提醒:“师父,您收钱的!人家不仅给钱,一个个的还送您那么多东西。”
梁老先生无动于衷,徐徐道:“钱要收,寿命不可折。咱们这一行真正的学问,并非算命,而是领悟怎样才能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吐露真言的前提下,让对方相信你说的话,并且十年八年也不至于露馅。这才是奥秘所在啊,傻小子!”
道童无语,到底不服气,嘟哝:“师父,咱们凭本事看相算命,这和别人的工作有什么不同?老天爷欺负人。”
“规则。”梁老先生神情漠然,“天道恒远,世间万物都要遵从规则。我们泄露天机,等同破坏规则,会遭报应。”
道童撇一撇嘴,“可天上的神仙——”
梁老先生冷冷道:“神魔仙妖人鬼畜生,三界众生,无一活物得以幸免。就算飞升成仙、成神,有只手遮天的神力,一旦忤逆天命,也是自寻死路。”
道童在那冷厉言语下,竟听出一丝恐惧。
梁老先生又道:“徒儿,你还小,余生漫长。为师的这番话,你谨记于心,以免将来祸患无穷。”
道童为自己、为师父、为师门感到忧伤,叹气:“就没有什么是在规则之外的吗?”
“有。”
道童希望又起,“谁?”
梁老先生沉默。很久很久,他睁眼,虽则年数渐长,那一双小眼睛极为清明,寒光迸射。
“我告诉过你,我的先祖是巫族人,一度隐居于冰原雪山。远古时代,巫族有一位惊才绝艳、擅占星奇术的少主。他曾在深海之下,寻见天道本身。”
“真的吗?后来呢?”
“当然死的很惨。所以才说天道可敬更可怕——臭小子,记住没有?不要试图挑衅规则,会短命,会死很惨。想活命就学着怎么九分藏,一分看心情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