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邀晓
结果半路派出的人又折了回来,告诉他瑞晋长公主在片刻前将夫人带走了,府里人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根据长公主殿下对夫人说的只言片语推测是元家出了什么事,要夫人赶紧去一趟,且夫人出门坐的还不是马车,而是和长公主殿下共乘一骑,可见确实是件要紧的事儿。
燕兰庭心头一跳,立刻让车夫改道,前往元府。
没有萧卿颜带着,燕兰庭无法像岑鲸一样直接进去,他也没耐心等元府的下人进府通报,因为他知道,若元老爷子当真快要不行了,元文松兄弟必然不会同意在这个时候抽空见他,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带人闯了进去!
元家书香世家,门第颇高,平日往来那个不是文人雅士,何曾见过这等霸道的阵仗。
元府门房都被吓傻了,可因为元府当时情况特殊,燕兰庭又领着出门时带的一批高手,因此竟真让他闯进了别人家的府邸,还抓了人府上的小厮,呵令其领路,找到了元家老太爷的院子。
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他刚踏进院门,便听见萧卿颜那一声充满了惊惧的“吞舟”,这两个字明明混杂在一众哭喊声中,却是如此的清晰刺耳,令他彻底慌了心神。
回过神时,他抓住了岑鲸那满是鲜血的手,嘴里不停地唤着岑鲸的名字,可岑鲸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也没给他任何回应,而是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燕兰庭肝胆俱裂,他以为六年前的一幕又将重演,他又一次失去了她,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在她死后才得知死讯,而是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离开了自己。
幸运的是,沈霖音也在元府。
沈霖音出手稳住了岑鲸的一线生机,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之后无论是从宫里请来的御医,还是送去皇帝身边假扮道士的罗大夫,皆言岑鲸的脉象已是绝脉,无药可救。
就连沈霖音也说自己仅有三成的把握能把人救回,这还是经过调养的结果,若非这些日子调养得当,沈霖音连这三成的把握都没有。
三成……
“她的性命,就尽数托付给娘娘了。”燕兰庭站在床前,对沈霖音深深一躬。
面对这样的燕兰庭,沈霖音压力很大。
沈霖音医治过不少人,见多了生离死别,清楚寻常人若是遇见重要的人命在旦夕,多少会情绪失控,表现再悲痛失态都算正常,偏偏燕兰庭只在初到时表现出过些许异样,随后便是冷静,近乎吓人的冷静。
半点不顾自己的宣泄需求,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有条不紊,思虑周全,生怕被心态左右行差踏错,导致结局无法挽回。
燕兰庭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咆哮着威胁她,说救不回来就让她陪葬,但在无声而冷冰的强压之下,沈霖音无心再去消化岑鲸就是岑吞舟的事实,并自心底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总有些事情是人力无可挽回的,所以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沈霖音用尽自己所能,期间缺少的药材都让萧卿颜从宫里拿了来,前后忙碌了两天两夜,差点把怀有身孕的自己搭上去,结果还是留不住岑鲸的性命。
当时他们仍在元府,借用了元老太爷院里的空屋,安置不便挪动的岑鲸。
燕兰庭静坐在床边,他握着岑鲸的一只手,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垂着头一声不响。
负责在外面收拾烂摊子的萧卿颜闻讯跑来,呆呆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岑鲸不再起伏的胸膛,脚下像是生了根,无法再迈动半步。
时间和空气一同凝固,无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因此他们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能任由铺天盖地的悲伤将他们淹没,让他们窒息。
天边残阳如血,落下的夕晖却是疲惫而沉闷,透过窗户,静静地照在细墁地面上。
萧卿颜呆站许久,最后想要迈步到床边再看岑鲸一眼,却因腿脚无力险些扑倒在地。
神出鬼没的驸马扶住了她,她死死地抓着驸马,强忍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全无半点往日的矜持与高贵,只剩悔恨与哀恸,尽数赋予泪中。
还小的时候,她总以为她这一生最痛之事,便是她想做浩翔天际的雄鹰,母后却希望她做安于一隅的金丝雀,还时常当着她面怨恨她为何不是男子,既然生为女子,又为何不能乖乖听父皇母后的话。
后来她又以为,她这辈子最痛的,便是与岑吞舟从挚友走到决裂,曾经拉过她一把的少年郎,最后竟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模样。
再后来,她发现那少年郎从未变过,是她没能看清,叫那少年走在她前头,迎着枪林箭雨,为她留了一盏又一盏照亮前路的灯,可她却来不及道一声谢。
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不到岁月的尽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遭遇多少。
曾经以为无法放下的苦难与悲痛,过去后再回头看,远不及最新的伤口疼。
现在她又有了新的伤口,足以叫她在往后的每一天问自己,若她没有一时冲动把岑鲸带来元府,让岑鲸看着外祖父离世,是不是就不会害得岑鲸悲痛欲绝伤及肺腑,乃至丢了性命?
萧卿颜哭得无法自已,驸马嘴笨不会哄人,只得手忙脚乱地替她拭去泪水。
突然,驸马的动作顿住,满是焦急的眉眼染上错愕,扭头看向床上那具本该已经没了生息的“尸体”。
“她好像没死。”
驸马平铺直叙的声音打断了萧卿颜混乱的情绪。
萧卿颜迷茫地止了声,睁大泪眼,愣愣地抬头看向驸马,却见驸马一脸困惑地望着床上的岑鲸,像是不明白,自己方才明明感觉到岑鲸已经断了气,这会儿怎么又续上了。
驸马的老本行是刺客,总在暗夜里潜行,对活物的感知最是敏锐,虽然比不上他爹能看穿岑吞舟的性别,但也不至于在基础功上出错。
萧卿颜反应过来驸马说了什么,被驸马搀扶着快步走到床边,果然也察觉出了异样。
她像是怕自己看错一般,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岑鲸,沙哑到不像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恍惚:“动了……”
萧卿颜:“她还有气……还、还活着!沈霖音!沈霖音呢!!”
竟是不管不顾,喊起了已经逝世的皇后的大名。
起初萧卿颜的声音并不能在燕兰庭脑子里拼凑出完整的含义,两息后,他才逐渐恢复思考能力,僵硬的手指动了动,发现岑鲸的手还是热的,柔软的。
……她还,活着?
燕兰庭猛地抬头,见岑鲸的胸膛确实如萧卿颜所说,还有起伏,于是又伸手去探,发现岑鲸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呼吸。
沈霖音被叫来时还以为萧卿颜和燕兰庭一起疯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直到沈霖音抚上岑鲸的腕子,傻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表示岑鲸好像又活了。
后续发展越发诡异——不需要沈霖音如何治疗,汤药也没喝几碗,岑鲸的身体就跟有神明庇护似的,一日好过一日,脉搏的跳动更是一日强过一日,最后甚至比吐血昏迷前还要健康,若非没醒,早前的惊险就仿佛黄粱一梦般。
岑鲸好转的第二天,燕兰庭就把岑鲸带回了相府。
萧卿颜站在元府小门外,看着马车离去,眉宇间仍是愁绪万千,挥之不散。
驸马不明白,岑吞舟再一次死而复生,身体也已经开始好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卿颜对着空荡荡的小巷,轻声道:“我怕醒来的,未必是吞舟。”
萧卿颜和燕兰庭都曾派人去青州调查过岑鲸的身世,所以他们都很清楚,“岑鲸”十一岁那年便是如此病重,险死后忽又恢复,而岑吞舟就是在那时,借“岑鲸”已经死去的身体,还了魂。
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谁能保证这次醒来的,还是岑吞舟?
萧卿颜转身回元府,秋风刮下枝头的枯叶,也吹散了她之后的话:“若醒来的不是吞舟,那么燕兰庭杀完萧睿,下一个便是我。”
萧卿颜能想到的事情,燕兰庭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岑鲸的身体恢复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下了心,反而他就像个立在悬崖边的人,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么一双手,只看那双手是将他拉回去,还是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燕兰庭收拾好自己,挽霜又换了干净的水来。
盆里的热水轻轻晃着,燕兰庭挽起衣袖,不假他人之手,准备给岑鲸擦脸。
浸过水的脸帕绞干后还带着热气,刚覆上岑鲸那张透着健康红润的脸,就惹得岑鲸颤了颤眼睫。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反应,要不是沈霖音昨日告诉过他,岑鲸的身体已经和常人无异,随时都有可能醒来,燕兰庭差点以为是自己思念过重,看花了眼。
那么醒来的人,会是他的吞舟吗?
燕兰庭下意识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岑鲸。
他也不知道自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在床边盯了多久,因为直到岑鲸轻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才真正感受到时间的流动。
寂静的空气中,醒来的岑鲸缓缓转头,看到了床边望着她的燕兰庭,和燕兰庭发间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
燕兰庭才三十出头,哪来的白发?
总不能是2700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来给她修复身体吧?
岑鲸疑惑着,唇瓣轻动,想说什么,却因为躺了太久,发出的声音很轻很轻,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可燕兰庭听见了,她说的是“明煦”,她在唤他。
——是她。
又一次失而复得,无需再克制压抑的燕兰庭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声染轻颤,回说:“我在。”
第91章 “不敢睡。”
枝头雀鸟嘲哳,岑鲸眯着眼往窗外盯了会儿,看那小鸟在树上一蹦一跳,颠得树枝轻轻晃动。
搭在她腕上的手悄然收回,岑鲸也跟着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给自己把完脉的沈霖音。
沈霖音的肚子还是她印象中的大小,衣服也是前阵林嬷嬷说换季转凉,征询过她的意见后给沈霖音备的秋衣,可见她并未昏迷太久。
也就是说……
岑鲸歪了歪脑袋,把头靠在背后给她当垫背的燕兰庭的胸膛上。
——燕兰庭的白发与岁月无关,多半是因自己而生。
岑鲸暗自心疼。
对面的沈霖音一边告知眼前二位岑鲸的身体已无大碍,且半点没有躺了八天的人可能该有的各种后遗症,健康得不合常理,一边把两人过分亲昵的距离收入眼底,心里憋闷得慌。
那日在元府,除了元文松兄弟和他们的妻子,以及萧卿颜,就数她沈霖音站得最近。
所以岑鲸在元老太爷面前的表现,她看得一清二楚,要这样都还识不破岑鲸的身份,沈霖音这脑子也不用想着治病救人了,直接拿去喂狗还有用些。
然而“岑鲸像岑吞舟”和“岑鲸是岑吞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想到自己曾在昔日憧憬之人面前表露出极为刻薄恶毒的一面,还口口声声说对方是已经故去的岑吞舟的替代品,沈霖音便觉得羞愧尴尬,更别提自己的前夫还是杀害岑吞舟的凶手,估摸自己后来那点想要讨好他以求平安的小心思也都被看穿了。
若非岑鲸昏迷不醒,沈霖音当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连夜潜逃出京也行。
如今岑鲸醒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同对方交流,只能把心里话憋着,仅提对方的身体情况。
沈霖音话音落尽后,岑鲸同她道了声:“多谢。”
沈霖音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到桌前收拾药箱,动作飞快,只想快点离开。
燕兰庭拉着岑鲸的手收回被子里,又替她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外衣,接着半点不顾及沈霖音的尴尬情绪,对着沈霖音的背影问道:“娘娘可知她的身体突然恢复是何缘故,会否伤及别处,日后还会不会出现别的问题?”
燕兰庭在官场上来去,最是不信天上掉馅饼那套,早前沈霖音诊出岑鲸命不久矣,他便知这是岑吞舟死而复生的代价,眼下难免更加谨慎一些。
沈霖音动作凝滞,略显僵硬地侧过了身,心虚道:“我已经不是皇后了,燕大人不必再唤我‘娘娘’,当我是寻常大夫便可。”
燕兰庭一脸漠然:“沈大夫”
沈霖音这才看向岑鲸,斟酌再三,开口:“岑……”
“夫人”二字却是怎么都吐不出口。
没人告诉她岑吞舟本就是女子,因此在沈霖音眼里,岑吞舟始终都是个男人,不过死而复生后才成了女子,叫她对一个男人口称“夫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所幸她也没纠结太久,很快便换了个称呼,也算是向岑鲸表明自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岑大人的脉象与常人无异,看不出有任何问题,当然也可能是我医术不精,至于为何会这般离奇,我不知道。”
这点她还是很坦然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她隐隐有预感,自己不知道,岑鲸本人未必不知。
沈霖音看着岑鲸的目光不免带上几分探究——起死回生之法,想来这天下应该不会有大夫不好奇。
岑鲸迎着沈霖音的视线,挂上浅笑,道:“看我做什么,你才是大夫,你都弄不明白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