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赵子冉手脚冰凉:“殿下,海云阁没那么多进项,真的没有。”
“是吗?”景易神色一收,面目冰寒:“那赵家是借还是不借?”
大殿里陷入死寂,文武百官气都不敢大喘,两眼看着埋首的赵子冉,余光留意着角落处的那位。状元爷真的是什事都想得出,关键话还句句见血。瞧良王的样子,好像也才知道海云阁每年的进项如此多。
在场的心里都清楚极了,今天赵家若是拿不出银子,那京里的这些赵氏族人铁定天没黑就全下诏狱了。
南风军的军饷,朝廷从未亏过。那海云阁赚的银子哪去了?就算是花了也是有去处的。
“臣借。”赵子冉说完就瘫了。
景易嗤鼻笑之,轻掀眼皮:“京机卫统领。”
“臣在,”魏兹力立时出列,瞄了一眼瘫了的赵子冉,心绷紧,要大乱了。
“把好京城。”景易轻语:“若是让孤知道京城的防卫和南境一般脆弱,你也不用来见孤了。”
腮边一鼓动,魏兹力沉声道:“请殿下安心,”说完就急急退出太和殿,下去加强防卫。
“良王。”景易心头的火正旺,他也不打算压制了。
老七有点不一样了。良王吞咽了下,拱礼向上:“太子,臣在。”他是储君,储君亦是君。
景易微敛双目:“南风军的军饷有了,但孤不太放心赵将军呢,想派你做监军,你去吗?”
心一顿,良王瞠目。他说什么,监军?老七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子鹤是他嫡亲的舅舅…嫡亲的舅舅。瞪着太子,勉力扯着嘴角,可若是嫡亲的舅舅另有图谋,那他不是羊入虎口?
另,父皇龙体如何,他也不知,母妃也一点探听不到。
不作声,那就当他是认了。景易欣慰:“到底是亲兄弟,这个时候也就你去南徽监军叫孤心安…退朝。”赵子鹤不是拿良王府做幌子吗?他现在就把良王送他身边去,但愿这对舅甥能和睦相处。
小尺子今日暂代了御前太监的职,高唱:“退朝。”
“恭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陌没有随太子一道离开,交了今日早朝纪要便回了翰林院。也是奇了怪了,早朝结束两个时辰,京里一点风声没有。今早见着八百里加急的百姓,急等着消息,可…没消息传出。
织井胡同赵家,海澜苑里,席氏瘫跪在地上,神情呆滞,双手紧紧攥着帕子。老爷到底要干什么?提前要军饷,她以为是要算计北伐军,让永宁侯府无暇他顾,如此赵家才可在关键时候一举助良王登位。
可现在…好像不是了。她替他守京城二十余年,从未叫过苦。他说嫡子嫡女留京,皇家才少猜忌。她信了,含着苦水允了他带着两个姨娘三个庶子去了桂云。
到头来这一看,她席桂玉太傻了!一心经营着海云阁,理着赵家的产业,大批的银子往桂云送。他就这么待他们娘儿四个?
“夫人,”老嬷嬷眼汪着泪:“前头二老爷还在等着您回话。”
眼珠子微动,席氏忙爬起,她还有两儿一女,她不能坐以待毙。太子不是要借银吗?她借,除了五百万两白银,她另奉上十万两金票和海云阁。但这些不能由赵子冉交给太子,她要亲自交给太子。
紧勒双目,席氏憋着气。赵子鹤,你不仁就别怪我这个做妻子的不义。没得死嫡房便宜一窝庶孽的。
傍晚翰林院下值,楚陌照常一刻不多留。只他一走,屋里的几个侍读、侍讲全抬起了头,和尚未归乡的几个庶吉士互视着。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休朝九日,太子掌朝头天,竟一点风声都没有。
张首辅的事、赵家要军饷的后续,早朝上没议吗?这个时候,他们尤其想谈宜田和江崇清,也就他们两位能跟那状元爷说上话。
张雪阳直觉事大了,因为只有事态严重了,才会没有风声。个个守口如瓶,不是关乎己身就是畏惧。那他下值后,要不要去趟三禾胡同?
相比翰林院的沉静,永宁侯府松宁堂里气氛就和缓多了。杨小爷给他娘亲和曾祖母剥着胡桃,听他爹讲朝上事,小嘴不时地啧巴。楚小叔好厉害,他怎就没想到借银?
等了快一天,终于等到夫君下值。费氏听完叙述,一巴掌拍在桌上:“就该这么对他们。”要她说恶人还需恶…不是,楚陌是个好人。但这个好人治恶人的法子真的值得他们这些老实人借鉴。
老太君送了一瓣胡桃仁到曾孙嘴里:“这么说银子是席桂玉送进宫的?”
“是,”杨凌南从媳妇小手里抠出两瓣胡桃仁:“太子向赵家借银,再加楚陌说的那些话,谁敢外传?京机卫全动了,太子把话喊明了,守不住,魏兹力得死。席桂玉进宫,还是打着去见贵妃的借口。”
“席桂玉可是个聪明人,心也狠。”老太君轻眨眼:“赵子鹤后院要着火了。”但凡赵子鹤带走一个嫡子,席桂玉就是死也不会叛了他。可惜啊,娘儿四个全在京里。皇上、太子不放人,一个也跑不了。
杨宁非戳了戳他爹:“您想想法子,让儿子拜楚小叔为师吧。三言两语比得上千军万马,儿子都仰慕他了。”
“我也想拜。”杨凌南嚼着胡桃仁,笑看他壮儿子:“要不咱爷俩一道去,不收咱们就赖他府里。”君上向下臣借银,还是强借,借得有理有据。楚陌就差没明言赵子鹤造反了。
现在的京城,明面上是风平浪静,暗里各家都战战兢兢,包括站着说话的他。楚陌意思给出了,但接手南风军,什么时候接,怎么接?永宁侯府也站在刀尖上。
赵子鹤八百里加急的回书已送出去了,是皇上的人亲自送的。赵家没被圈围,但太子将整个京城给圈了。
老太君笑道:“你们别做梦了,楚陌收徒可不是小事。”方圆大师什么身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哪天走了,楚陌都不用给他服丧。
就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当口,二十一早,小楚府卸下了门槛,三辆马车驶出,一路往安崇门。
这要是在平时,三辆马车出京城,守城门的侍卫都没眼看。但今天…被拦了下来,恰巧京机卫统领魏兹力在。周明递上文书,笑着道:“各位辛苦了,我家少爷是照例回乡祭祖。”
魏兹力早知马车里是楚陌,但却不知他是要回乡祭祖。看过文书,递还给周明,移步去第二辆马车那敲了敲:“楚修撰,借一步说话?”
这位把京城搅翻了天,自己却回乡祭祖。皇上同意吗,太子殿下知道吗?
马车里,吉安推了推枕在腿上的某位大老爷:“叫你呢。”楚陌蹙眉,他现在休假,翻身脸朝外:“文书不是给你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魏兹力双手叉着腰:“你不下来,本官就派人去宫里上禀太子殿下了。”这会出京,肯定是去通州府码头坐官船。官船可不是普通的商船,给了定钱就能等你个半天、一天的。
楚陌坐起身,下了车。还没转身,人就被拉着快走到城门边角墙那。魏兹力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问:“你怎么这时离京?”
“照大人的意思,下官该几时离京?”他都已经拖了快半月了。
魏兹力撑着不大的眼,盯着楚陌:“你真的要回乡?”万一才到家,又被召回呢?皇上的龙体能撑到他回来吗?
“大人,没别的事,下官就告辞了。”楚陌知道魏兹力疑惑什么,这本就是他要的。都盯着他,他有好什么好盯的?就好像他不在,皇帝死不得一样。
“你就这样抛下京城的纷纷扰扰了?”魏兹力看着那人背手转身离开,心里凉凉的。一个文官搅乱了京城,然后拍拍屁股跑了。他安分守己做着京机卫统领,现在脑袋别腰上了。好想上去将那三辆马车翻个乱七八糟再放行,但他不敢。
第70章 离京
马车出了京城, 吉安稍稍掀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等着进城的队列都排到百丈外了,但城门守卫仍在挨个严查。记得去年九月他们来的时候,还没这么严, 几乎都是一眼过,偶有被拦下细查。
轻轻拧了拧楚大老爷的颊, 吉安问道:“京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赵子鹤的八百里加急信送到了太和殿,南徽境失守, 蛮夷闯入屠了三个村子。”
“什么?”吉安大震:“怎么会,赵子鹤呢?南边开打了?”看他不掩讽刺,顿时心里有了旁的猜测, 蛾眉渐渐紧锁, 嘴张张合合许久才问出, “南徽境真的失守了吗?”
楚陌掰弄着媳妇柔软的指:“具体情况不知, 但那些屠村的蛮夷…确实存在问题。南徽境失守, 正常人首先想到的该是赵子鹤哪里去了,南风军是不是溃败?唯赵子冉和良王急着向太子要军饷。”
“这情形还敢要军饷?最该做的不是请罪吗?”吉安气愤。
前生她去过南京,进过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馆里一切都沉重得让人窒息, 呈现出的很多照片都充斥着血腥、绝望。眼眶泛红,眼里有湿。不愿去回忆,但又不敢忘不能忘。
她也不欲去想象屠村时的惨烈、悲壮, 因为无论怎么想象,都远不及现实来得残忍。
察觉她情绪不对, 楚陌微蹙眉:“你在难受?”
吉安鼻中刺痛:“楚陌,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平头百姓辛辛苦苦一整年,粮下来,不等歇口气就忙着缴税粮。拿我们枣余村说, 很多人家一天吃两顿,还不管饱,但税粮却不敢少交一粒。
他们起早贪黑养着的军队,却进村屠戮。人性呢?赵子鹤做出这样的事,就足矣说明他已泯灭人性。别说称王称君了,叫他畜生,都是对畜生极大的侮辱。”
楚陌直点头:“对,你说得非常对。在才得知这消息时,我同你一般,极其悲痛,恨不能当场就将赵子鹤剁成肉泥,扔去喂狗。”
说得跟真的似的,吉安明白皇帝、太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他们该是早得了消息。捏着楚陌的鼻子上提,这人昨日回来对屠村的事一字没漏。怎的,怕她说出去呀?
“疼疼…疼,”楚陌这会可不敢笑闹:“其实赵子鹤在为了要军饷做出屠村之事时,就已经注定他会一败涂地。民为国之本,他却视民如蝼蚁。另外,三十万南风军几乎都是来自平民,赵子鹤这一着,也算是在自掘坟墓。”
听着这些话,吉安心里稍稍好受一些,松开他的鼻子:“恶有恶报,千刀万剐落在他身都是轻的。”
“给揉揉。”楚陌握着媳妇的手,落在自个鼻上:“为夫最近都在忙着帮太子对付赵家。太子经为夫点拨,已把赵家的家底掏空了。”
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你也不是什好人的事实。吉安轻轻给他揉了揉:“我也不求你做活菩萨,只望你别行伤天害理之事。”
“你安心,我一向恩怨分明,别人不招惹我们,我也不会理喻。”楚陌太喜欢他媳妇了,翻身侧睡贴紧她。
吉安轻拍他的背:“困了就睡一会。”这两夜都有鹰来,他夜半会完鹰,还得喂。喂谷米还不行,那鹰要吃肉丁。
“夫君,你说方圆大师都拿什么来喂鹰?”
“他剃度后除了色戒,别的戒律都破了。”楚陌哼哼两声:“色戒没破,是因为没遇着入眼的女子。当然了,以他现在的岁数,这戒十之八九能守到死。”
所以那鹰真的是方圆大师养的。吉安仅是试探一下。家里太爷只养了一对黄鹂,估计他老人家也没本事养鹰。
“方圆大师找你有急事?”
楚陌又是一哼:“没有。”前一封催生娃娃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他一字没给回。昨夜质问就来了,又是啰里啰嗦上千字,他给回了一句话。
“六根未尽,方圆大师怎么就出家了?”
“他自己说的,没想出家,但正同大师摁着脑袋,把他头发给剃了。”楚陌觉那个时候老和尚丧妻又丧子,该是心死了。只死了的心,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活了?
吉安不太明白这对师徒:“最后一个问题,方圆大师有没有参与你骗婚之事?”
楚陌躺不住了,坐起身与吉安面对面,十分真诚地说:“媳妇,你相信我,老和尚很有本事。他说我们是天作之合,那肯定是天作之合。”相处了十多年,老和尚也就在帮他找媳妇这件事上,还算上心。
刚是谁在贬损方圆大师?吉安看着楚陌一脸认真的样儿,忍不住笑了。
一见媳妇笑,楚陌立时顺杆凑过去,鼻尖触着她的:“我没骗婚。想娶你,除了心悦外,也是真心觉得没有男子能像我一样懂你的好,待你好。”这其中包括岳父。
很多人都以为安安清冷、冷情,只有他一眼看出了她的真。他爱极了外冷内里暖乎乎的吉安。她是他的宝。
老和尚妻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惨死,虽后来报了仇,但那有什么用,妻儿能活过来吗?因此他瞧不上他,不愿意叫师父。
噙住媳妇的唇亲吻,楚陌宁愿所有人见着吉安绕道走,也决不允许有人敢心存侥幸去动她。他要所有人都清楚,冲他可以,但动他在乎的,哪怕只是一根发丝,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放过。
静得诡异的京里,在楚陌回乡的消息传开后,终于安静不了了。
“什么,他走了?”张仲不信,再问大儿:“你听谁说他回乡了?”一回乡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那小子回京还能捞着什,“出京城,有可能是往京郊庄子了。”他不才得了一个庄子?
“确实是回乡了。”张恒安也不解:“才听着消息时,儿子和您一样不信,便跑去寻了魏兹力。魏兹力看过文书,这事错不了。”
从魏兹力口出,定是真的。张仲双手背到后,低头慢踱步,重新理起最近几月发生的事。回乡了…怎么挑这个节骨眼?换作他,必是等尘埃落定了再离京。
张恒安不敢打扰父亲,但有一事,他得提醒一句:“楚陌太爷年岁不小了。”人老了,晚上睡下去,第二天能不能撑开眼全看老天爷。
“曾祖父又不是亲爹,死了也就守三个月。”张仲希望楚陌这一走就别回来了。只可惜赵家消息是送不出去了,不然他还真能指望指望赵子鹤。心里又骂骆斌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去…去招惹有夫之妇。
招惹了吃完抹干净嘴啊…被人亲夫捉奸在床。韩氏更贱,还心如蛇蝎。现在两人全没了,罪都他来背。
他就没见过比楚陌还刁钻的人。
“儿子的意思是,楚陌这时回去,可能是他曾祖快不行了。”张恒安提议:“爹,要不还是让老二把派去陕东的人都撤回来吧?”因着骆斌云,张家已经大损,不能再折腾了。
张仲也有此想:“查了几年都没结果,继续查下去也没什意义。”倒是万一被楚陌再逮着把柄,扯大皮给张家栽什罪名,张家恐再难翻身,“撤。”
“好,那大姑呢?”
张仲没好气地说:“她是要张家千余口族人全给她儿子陪葬吗?”若早知楚荣朗是骆斌云和韩氏杀的,他是绝不会放他去齐州府。当然…现在也没有楚田镇楚家。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织井胡同赵家,今日的大门没开。海澜苑里,消瘦了一圈的赵清晴正给她娘煮着茶。外面的事她多少知道些,从没想自己犯愚一回竟给家里惹来泼天大祸。深深自责,可又无能为力,真恨自己非男儿身。
奉茶到榻边,赵清晴道:“娘,要不您送女儿去津州谷子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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